爆破工詩人陳年喜:我在礦山,寫下詩篇

南方周末 發佈 2021-08-03T07:43:03.280755+00:00

塵肺病人最難熬的是冬天,天涼起來,陳年喜又開始咳嗽不止。2020年,他辭去了礦山的爆破工作,回到秦嶺南麓的家中,以寫作為生。

塵肺病人最難熬的是冬天,天涼起來,陳年喜又開始咳嗽不止。2020年,他辭去了礦山的爆破工作,回到秦嶺南麓的家中,以寫作為生。

幾年前,他在礦上得知母親確診食道癌晚期的消息,感到身體像岩石一樣炸裂,於是寫下了詩歌《炸裂志》:「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藉此把一生重新組合。」另一首廣為流傳的詩是《宿命》:「再低微的骨頭裡也有江河/我選擇爆力,劈山救母。」

生活的幸與不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交織在一起。陳年喜的詩歌被外界發現,人生軌跡有了巨大轉向,最終走出礦山。不過,十六年爆破生涯仍頑固地在他身體上留下印記,右耳失聰、頸椎錯位,今年又確診了塵肺病。

陳年喜有高大挺拔的身軀,嗓音因病沙啞,在粗糲堅硬的礦山之中寫下無數柔軟的詩篇。「其實,人的強大是表面的東西,自己面臨不幸現實的時候,每個人都是很脆弱的。」陳年喜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從內心世界來說,這是特別跌宕的一年。」

(農健/圖)

「這個時代需要實實在在的文學」

2020年,陳年喜發表了五十多首詩,只有二十多首真正寫於這一年,創作的數量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他覺得遇到了某種寫作的瓶頸,希望跳出自己一直以來的表達習慣,渴望寫出深度、打破邊界。

但談起詩歌,他仍然信心滿滿,相信總有一天會寫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我真的還有非常多的想法,對詩歌還是有信心的。」

媒體對他的報導不斷,詩集一度賣斷貨,許多詩歌愛好者找到陳年喜,請他幫忙指點迷津。陳年喜對民間寫作群體做了粗略計算,全國兩千多個縣,每個縣在小刊物上發表過詩歌的大約兩三百人,那麼全中國詩歌作者至少有一百萬人。

找上門來的,陳年喜都耐心給予指點,為他們推薦適合發表的平台。每次看對方非常高興,覺得完成了一件大事,陳年喜心裡卻嘀咕,「也可能會誤導他一輩子,其實文學路是很窄的,有的人認定這就是我最高水平了,他不思量往前走,會停滯在某一個狀態里。」

遇見不好的作品,陳年喜不喜歡直接批評,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對方怎麼改,盡力改得順溜,至少能夠發表。實在改不出來,他就委婉地提醒對方,「還是多讀多悟,我們經常聯繫,以後有作品發給我看。」他也經歷過對寫作迷茫亂闖的年歲,知道如果有人能指點一二,簡直太高興了。

文學期刊的約稿陸陸續續多了起來,陳年喜認為自己屬於民間派,終於被主流文學界所接納。「這個時代確實是需要一些很實實在在的文學,而不是那種很迷惑的文學。我看到很多主流文學現在也慢慢放下身段,向這些民間的寫作靠攏。」

這一年,陳年喜寫了大量非虛構作品,關於礦山、工友、這些年來的自己。他擔心材料不夠,礦山生活拉拉雜雜快要寫盡,看到的、聽到的故事有限,難以挖掘下去。身體不太幫忙,咳嗽、耳鳴加上頸椎疼痛,寫作常常不在狀態。

於是他做了一個周詳的計劃,想回去看看風陵渡。這是很多年來的一個念想。橫跨陝晉的鋼鐵大橋,看得到奔騰的黃河水,他無數次去山西的礦里打工,都要經過這裡。風陵渡的記憶貫穿了陳年喜整個青年到中年時期,同時也是一代礦山打工者宿命的喻示。

每次在風陵渡,陳年喜都會想到許多事,他盼望在寫作枯竭的狀態下,風陵渡能重新觸發他的靈感。

陳年喜設計了兩套出行方案,一個是騎摩托車,自由;另一個是坐大巴,省力。按照前一個方案,如果黃昏出發,晚上騎行一段,天亮之後正好進入渭南。

拖拖拉拉已近年關,一到寒冬,風陵渡的風尤其大。他打算明年春天再起行。

「我到過數不清的荒川與邊野,無數汗水灑在隆隆炮聲中,目光與心事卻落在了人群與無邊風塵里。」陳年喜在一篇文章里寫道。

「有一種倔強,在塵埃里摸爬滾打」

2020年9月,在創始人王克勤的邀請下,陳年喜成為大愛清塵公益基金會的駐會作家。作為昔日同行與同病相憐者,他開始走訪塵肺病人,寫下他們的故事。

他跟隨大愛清塵的工作人員去延安探訪,見到了許多曾經在建築工地幹活的打樁工。他們工作時,要用鑽頭不斷鑽入地下,揚起的灰塵足以把人籠罩,這個工種成了塵肺病的高發人群。一位病人很難開口說話,只能由兒子代為交流,陳年喜記得那雙眼睛,「他突然看我的眼神,非常緊張,那個眼神沒辦法形容,我能看得到,這個人接近生死的臨界點了。」

他不忍心下筆,感到很難真正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很多病友和他一樣曾在礦山工作多年,不善言辭。一兩個小時的採訪里,陳年喜有時不好意思發問,怕讓對方為難。

回家的大巴車上,陳年喜一直埋頭沉默著。過去礦山的鏡頭不斷閃回到他的腦海里,有時在山頂上工作沒有水,用機器幹著在牆面上鑽孔,灰塵撲面而來,結束之後整個鼻孔都堵實了,只能用嘴呼吸。放工之後,大家用木棍把鼻孔里灰塵的結塊掏開。

他給妻子打電話,妻子勸他以後別再去了,「你經歷了太多,希望你不要再看到太多」。

即使在礦山工作這麼多年,陳年喜發現自己和很多工友都對塵肺病一無所知,尤其在一些邊遠閉塞的地區,防護知識的宣傳遠遠不夠。王克勤注意到陳年喜的詩歌和影響力,希望借用他的文字,讓更多人關注塵肺病人群體。

打工詩人小海是陳年喜的好友,他發現陳年喜雖然飽經磨礪,但有堅韌的性情,「其實好多中國人都有,尤其是農村的,能容忍那些苦難,從他的文章里、眼神里、情感里、骨子裡,他的氣質有一種倔強,在塵埃里摸爬滾打,很堅強。」

「我覺得他的詩也是那樣,個人的遭遇和情感,也代表了群體尤其是弱勢群體,這些被忽視的聲音,他會去關注,這種情懷很難得,也是這個社會很需要的。」小海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陳年喜常在抖音上看短視頻,尤其痴迷於摩托車愛好者去西藏和新疆旅行的影像。短視頻帶給他新的視野。「一個人無論怎麼強大,其實視野都是非常有限的。環境在不斷地變化,人的視野也需要不斷地更新,和真正的現實匹配。」

他喜歡從短視頻里看藏民的生活,看其他民族和風情。「無論在怎樣的生活環境中,總有人始終充滿朝氣。為什麼我們歷史的脈絡一直延續下來沒有中斷?我覺得恰恰是這些人的精神和生活態度,一處地域養育一群人,就是各種環境因素組合的有機層,有助於我們整個人類歷史的延續。」

冬天,家鄉峽河村下了兩場雪,陳年喜拍下山中的雪景,發布在抖音上。不論在家鄉還是礦山,大雪覆滿荒山的時候,常讓他感到無比親近。

「雪讓他更加平靜黯淡/雪是他的老相識了/他見過高原的雪/平原的雪/八百米深處的雪/一滴一滴滴落的雪/人心經年不化的雪……」陳年喜在《大雪》一詩里寫,「有幾片雪就嵌在他的身體里/成為北斗七星。」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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