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苓岑 | 圖書館與月季園(節選)

青春文學雜誌 發佈 2021-08-03T08:01:58.925557+00:00

插畫:朱清之--圖書館與月季園 #圖書館與月季園(節選)文 | 趙苓岑1我很清楚地記得,一個半月前2棟301的王主任到我門上發傳單,說是最近有成群的野貓出入,幾天後居委會要統一絞殺,沒必要焦慮。

插畫:朱清之--圖書館與月季園 #

圖書館與月季園(節選)

文 | 趙苓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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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地記得,一個半月前2棟301的王主任到我門上發傳單,說是最近有成群的野貓出入,幾天後居委會要統一絞殺,沒必要焦慮。白襯衣掛在月季刺上,等她掙脫了上台階來,鋼絲一樣的卷灰發掃過齊臉高的骨朵兒,像從墓碑下爬上來的屍骨,被活物割破了最後的肉屑,她將抽了絲的袖口卷了邊,乾脆地接過粉色的月季。

「多好!」說著將月季的刺逐一拔去,「多好,多可愛!你一個人,太太在外……修養得可還好啊?你家一個月季園,惠及了整個小區……招人喜歡!有些情況還是要及時溝通的,不曉得誰老在小區餵食,招來的野貓越來越多,吃了你的不算,剩下骨頭、殘渣、屎尿,還往你的地盤躺住不動……」

萎縮了肌肉的四肢在她褲管、袖口中空蕩地晃,提拉著她的灰腦袋淹沒在月季的花海中,又像掃墓的下了墳山。

2棟301的王主任是個很有用的人。很有用的人一般和具體的時間、地點、職業、職位關係緊密。回頭她說了一句,「不過啊,這貓,習慣了人來喂,倒也好殺。」兩個深邃的眼眶似點了鬼火,她的身影倒逐漸模糊,被路徑拐角的綠柳剪碎了大半。

之前見她摘下遮陽草帽掀起門帘時我就在想一件事,甚至沒留意她竟踩著鞋進到屋中,好在並不礙事,在那之後我做了一次大的清洗。這事跨度上有些大,我就給大家說說。權當是個夢。

我是N大圖書館管理員,一般您見不著我,加之總見不著光我又比較白。我也不像您身邊出版社編輯、寫書搞活動策劃的,倒不是因為這類人多言妄論,而是因為我節省行動,身心比較健康。最反常的可能是我不太喜歡書,這是三年前種下的果,三年前出了件事(之後如果記得我會說清楚)我突然耳鳴,這不是醫生的診斷,我對自己的身體熟悉到有清醒的認知,那種低聲又不斷的嗡鳴一般在午後出現,過了午後消失。所以並不影響生活,但它影響我工作。我工作的地方把書看得比人重,所有書擺在高人半身的高架直通天花板,越在高處的越讓學生崇拜,他們高高地拿起,低著身查閱、下著「批文」。安靜中書有了聲音,火星一般爬到天花板抓耳撓腮一番,喧囂得要把圖書館燒掉。像極了三年前那個夜晚,我渾身不斷冒出的冷汗像要救火一般,反倒弄污了書籍。好在我家中已無書籍。

說起我家,那是老式集資房一樓靠近洒水巷的一間屋。洒水巷,顧名思義,三十年來天天早晨五點經洒水車澆透。屋口拾級而下淹沒在大片月季里,月季有黃有粉有白粉相間,鄰居或者路人見了也驚嘆一番。為了讓月季園也成「集資」物,我準備好一把剪刀掛在門把,誰若喜歡,我積極地送上,月季盛開的時節,小區內家家戶戶幾乎都有我的月季。外人眼中這個「月季園」小區老得已經露了餡,如同花徑間遺棄的沙發,卻被統一的月季隔出距離,覺得疏離。

有一次出了意外。仍然是午後,那天淅瀝瀝下著雨,我剛好睡醒。瞧著模糊的玻璃窗覺出自己孤單,再細看,並非我看走眼,花間的確有一人影,在模糊雨簾中晃,但不是我想見的熟悉身影。待我走到台階前,一長發男青年抬著相機將白色台階、雨靴、似乎還沾著熱乎勁的毛線襪和花海的一角照進去,起身時將電腦包往後一甩,掃蕩了大叢盛開的月季。過了大概十幾分鐘的樣子,台階上又只剩我一人,瞧著手在滴血,才發現原來自己光著腳,急忙進了屋把門關上。那血屬於逃跑的闖入者。從他手中奪過的相機和包中掉落的電腦看,這是個愛好攝影的詩人,常年混跡於某閱讀平台,我甚至曾經受益於他推薦的書單。

我要說的事與這不無關係。那之後,我遇見了女大學生。當一切似乎平息後,午後我仍然耳鳴,但不再有惆悵的情緒。那位女大學生治癒了我,也就是我剛才說的,孤單。

那天女大學生走向我,看似不經意。我一下子記住了她那張平凡的臉,薄皮圓臉單眼皮,左腿瘸。瘸腿拖累了她的視力,雙眼呆滯得十分醒目。人總被缺陷標記。我把掙脫缺陷的努力統一稱作困惑。

她抱回的書高至鼻尖,壓得她左腿拖在地上發出啪啪聲,遠了看像只直立的蛤蟆抱了塊兒巨石,近了看活像馱了只附身的鬼,刷欠款時她掏出的校園卡竟嘀嗒往下落油湯,再看她衣裳,除了大塊草漬和臉上絨毛尖上的汗珠,還算乾燥,這就更奇怪了。

「您聽見嗎,我剛才連呼吸都有回音,這圖書館得有多大啊。每天進進出出得多少人?哦,我瞧見了,那有個滾動螢幕來著,3000,3005……」她開口說話原來是這樣的,聽著她用聲音而非文字表達時,我既熟悉又彆扭。

使得我接話的語氣有些遲疑,「這圖書館內學生座位4566,教師閱覽區座位680。」將她歸還的15本書放到推車上一看,最上一本是麥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下一本日文書《關於雲》……

「我在這兒吹吹冷氣。」她把腰抵在服務台上,背對著我,又說:「您說這圖書館到底糟在哪兒呢?我覺著一股渾身不自在的晦氣。」

「你該試著挪個位置,你正對著冷氣。不介意的話,還真得麻煩挪一下位置,我得把這些書放回書架。」

她沒動,說話聲像從她渾身的毛孔吹出的一團冷氣,「瞧您神色,管理員是個力氣活?果然多了規則麻煩得多,當初我拿的時候可沒過腦。這麼說我倒像那隻沒頭的雞,嗯,像那隻雞,不知道您曉得不曉得?有隻雞啊,聽說斬了頭活了一年多……一年多……」

她永遠不會知道她這話說得多么正確,「一年多已經太久……有時候說不清,你瞧,這兩本書剛好同在氣象書籍區,即便當時你沒過腦子,」我離她便近了些,「偶然吧,事後看又像計劃好的,你說計劃吧,有些事,你說巧不巧。」聞到她身上發出一股惡臭,看向她裝卡的褲包,完好的褲包除外,整條褲腿裂作碎布條,有的牢牢粘在她十公分長的血口子上。我這才明白她臉上毛孔不斷滲出的汗。

這時候,擅於隱藏思想的何女士關切地看了女學生一眼,回到我身邊的座位時,隨手從精緻的小皮包內拿出微小的一粒止痛藥,走回女學生面前遞了過去,再落座與身旁兩位同事耳語了幾句,再打開墨綠的皮包,塗了護手霜,擦了手把墨鏡戴上,一一打過招呼後,踩著打扣小黑鞋在我面前一旋轉,小碎步地走了。

原先何女士的早退並不令人驚嘆,關於何女士的一切曾經都是理所當然。上月初她丈夫出了事,當初引進她丈夫的文學院借著一紙正氣凜然、文采斐然的聲明將性侵學生的這位嫌疑人踢出了「共同體」,隨後何女士曾經的紡織廠女工身份也傳開了。出事當天以及接下來的日子,下午三點左右的圖書館大廳,依然是那斜倚落地窗的身影——一頭捲髮、一襲黑白雙色緄邊的掃地旗袍、一支煙。聽說要從如今住的別墅里退出來,聽說她丈夫學院鬧了作協鬧,一來二去與保安相談甚歡,二人盤腿陋室喝一晌午的「朦朧酒」,也哭也笑,少不了鼾聲大作。到時間了何女士能不去領人嗎?何女士抽一根煙再早退不依然是理所當然嗎?諸位同事只竊笑。

一是因為我夫人在外養病,二是因為女學生遭在場的幾位同事竊笑,同病相憐之下她給了女學生那顆止痛藥。我對何女士不能維持一貫的不經意感到十分失望。女學生也不見得領情,「過了腳踝的旗袍穿上,一副討好人的姿態,不過這圖書館確實不是隨隨便便進的,要不是他建議……人要進這麼個丑得可怕的地方還真是挺需要勇氣。您一看也是下足了功夫。就您的膚色和身形不像經常運動的……一身裝束又過於完備,連著護腕都配上了,白色運動服越看越乾淨,越乾淨越可疑,越……」她說她認識一個愛攝影的詩人,毛髮旺盛得像條獅子狗,花朵兒在他鏡頭裡像生殖器,這樣毫不設防特別讓人上癮。

我從後拍她肩膀,把她整個人按在我推來的座椅上,從服務台下方的收納盒中取出醫護包給她包紮。她往後一靠,順勢睡了。我拿酒精往她十公分長的傷口上灑,似乎越疼她睡得越深。不經意地,她笑了一下。原來她不動聲色是有原因的,她少了顆門牙。

我突然就心疼了。倒不是因為那肉眼看上去更可怕的傷口,而是少了那顆牙露出了她口腔的黑洞,我急切地想拿話把它堵住,「我太太也少了一顆牙……每每大雨,這座城市濕到天晴也下雨。我太太就比較麻煩,沒下雨吧怕下雨,下了雨又驗證了她的擔心,下過了半天曬不干,這座城市太濕,濕得她心裡壓了片海。不好意思啊,我太太風濕,下雨了老犯毛病,夜裡更涼,翻譯到很晚時,冷疼了她就含一顆糖,突然就睡了……牙都糟壞了。壞了……這圖書館,壞在太好,給人想像的空間太大。有人認為它像翻開的書籍,有人以為像起航的船。它究竟像什麼呢?你說像翻雲覆雨的手掌?」

(全文請閱讀《青春》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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