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啤酒大王的飛刀,離我們並不遙遠

用戶101812678818 發佈 2021-08-05T15:44:04.340712+00:00

這件事乍一看,一邊是啤酒大王,一邊是超級醫院,很像是有錢人和天價民營醫院之間的撕逼,縱使患者令人同情,庸醫需要討伐,和你我平頭百姓好像關係也不大。


這幾天有個新聞,說湖北一位綽號「啤酒大王」的知名企業家,在海南號稱「醫療特區」、「最牛醫院」的博鰲超級醫院,因為一場疑點重重的手術,不幸腦死亡。病人家屬正和醫院因為賠償問題爭執不休。


這件事乍一看,一邊是啤酒大王,一邊是超級醫院,很像是有錢人和天價民營醫院之間的撕逼,縱使患者令人同情,庸醫需要討伐,和你我平頭百姓好像關係也不大。


但,還真不是這樣。離奇腦死亡事件的背後,是中國醫療體系此前並不為人所知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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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啤酒大王」叫李大紅,說起來,他和十句哥倒還有點淵源,都生在湖北中部腹地的小城荊門。


十句哥年幼的時候,這個老李是荊門小城的風雲人物,他用二十年時間,把一家快倒閉的小白酒廠,做成了整個華中有數的啤酒大廠,為閉塞的小城,爭得了湖北省第一個全國馳名商標,而且在外資啤酒巨頭大肆收購吞吃消滅中國本土啤酒的暴風雨中,保住了自己的牌子,挺不容易。


這個過程中老李當然收穫了名利,但和網上傳言的「荊門首富」還有挺大差距,最關鍵的一點,他沒有像很多其他「能人」,把廠子變成自己的私產。相反,他在啤酒廠的鼎盛年代辭職,將另一家職工持股、搖搖欲墜的輔業小廠,做成了全國最早的高端無紡布生產企業。


這個閒不住的老李今年69歲,如今正在第三次創業,在一塊荒地上種櫻桃。但海南博鰲的一場手術,讓他停下了腳步,而且,很可能將永遠止步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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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眼裡,海南的醫療並不發達,別說和北京上海相比,和老李家附近的武漢比,也是差距不小。所以長期以來,有錢有勢的海南人,會想盡辦法出島治病。


顯然不太差錢的老李,為什麼逆向而行,偏偏要往島上走?


這背後,就是一場正在悄悄發生的,所謂的醫療創新。


事情原委是這樣。2019年,李大紅聽力下降,經診斷,是右耳里長了一個良性的聽神經瘤,他按照正常人的就醫邏輯,北上帝都,在大名鼎鼎的某數字編號醫院,找到了某全國知名專家。


專家建議他做手術,切除腫瘤,同時植入人工耳蝸以恢復聽力,自己主刀,但卻不是在本院,而是幾千公里之外的海南博鰲超級醫院。


為啥要捨近求遠?原來,這家2018年剛剛開業,名頭大的嚇人的營利性醫院,位於海南博鰲的樂城國際醫療旅遊先行區。它擁有哪怕協和這種頂級三甲也望塵莫及的一項創新特權,允許使用在國內尚未獲批上市的新藥品、新器械、新疫苗,包括最新型號的、能夠耐受3.0T磁場環境的人工耳蝸。


對李大紅來說,相比海南宜人的氣候、以及遠比公立醫院舒適的環境和服務,專家口中的最新版耳蝸,才是讓他做出決定,踏上腦死亡之旅的關鍵所在


而為什麼超級醫院自己不出醫生,需要專家從北京南下「飛刀」呢?


這同樣是個創新。


博鰲超級醫院是一所平台醫院,由18位院士領銜的全國各地專家團隊入駐,也就是說,「飛刀」是它的常態。


在現行的醫生多點執業規範之下,程序完備的「飛刀」並不違規,而且有助於醫療相對落後地區靈活獲得資源,倒也不必老是盯著「飛刀」大夫的口袋,看看鈔票是不是多了。


但是,對於現代疑難手術而言,除了遠道飛來的主刀大夫之外,作為飛刀平台的這家醫院,整體軟硬體實力是否過硬?輔助團隊、麻醉團隊是否給力?併發症處置經驗和搶救經驗夠不夠?隊伍磨合好不好?


每個環節都有可能成為致命的軟肋。


李大紅要做兩個手術,若是單做耳蝸植入術,倒也相對容易,但聽神經腫瘤切除術需要在顱內精細操作,還要儘可能保護腫瘤尚未累及的細小神經,是不折不扣的複雜疑難手術。


對博鰲超級醫院這樣一家歷史稚嫩的新手而言,儘管硬體可以靠砸錢,但複雜疑難手術面臨的其他問題,並不容易解決。院士專家名號再響,體制創新噱頭再足,可能都無濟於事。


有些方面,它可能真不見得強過一家年頭夠久的縣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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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飛到博鰲超級醫院的李大紅,踏上了一場腦死亡之旅。


他從9月17日上午8點20分起,接受長達5小時的手術,術後陷入眩暈、嘔吐、深度昏迷,次日轉入綜合性醫院。


11月10日,他被宣布腦死亡,直到現在,一直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而在手術之後、昏迷之前的短暫清醒時段,李大紅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又上當了,受騙了。


在手術和術後搶救的整個過程中,醫院是否出現了差錯?這還有賴於醫療事故鑑定的專業定論。


但從目前雙方陸續公布的病歷、病程記錄來看,已經暴露出很多問題,值得關注。


第一,病歷上69歲的患者被寫成「患兒」,病因也變成了「先天性耳聾」。醫院解釋為筆誤,這樣的低級錯誤和「超級醫院」肯定不搭,雖然它和腦死亡沒有直接關聯,但足以讓人懷疑,「患兒」加「先天性耳聾」其實就是醫院操作耳蝸手術的慣常模板,缺乏李大紅這種複雜手術的經驗。所以,直接把以前的病歷模板複製粘貼了一遍。


問題是,病歷模板按兒童耳蝸手術依樣畫葫蘆,也就是個笑話,那手術操作也依樣畫葫蘆,又會如何呢?


第二,主刀大夫簽名有造假嫌疑。同樣的,影響不直接,但會讓人對病歷和醫院操作的可信程度產生疑慮。


第三,封存病歷中沒有術前凝血檢查單,在北京的檢查單已經間隔一個月之久。按常規,就算是拔牙這種小手術,都必須認真檢查凝血機制,避免出血無法控制。在超級醫院開顱反倒不需要了。


而導致李大紅腦死亡的直接原因,恰恰是術後顱內出血


第四,李大紅有高血壓病史,在這種情況下開顱手術,按理說,必須高度關注血壓。但超級醫院的說法是自己不常備降壓藥,沒有事先準備,連ICU也沒有。


李大紅家屬則對超級醫院的操作百思不得其解——李大紅做完手術,從13點50左右開始頭疼頭暈打寒戰,13點57分血壓上升到191/96,但醫院到14點50才用上降壓藥。


這一個小時發生了什麼?


第五,15:40,李大紅在超級醫院醫生指示下做了深呼吸,然後迅速發生噴射性嘔吐,陷入嚴重昏迷。


在血壓已經很高、且已出現腦血管症狀的情況下盲目深呼吸,是有風險的,有可能因為過度排出二氧化碳,引起機體應激調節,縮小血管口徑,導致血壓急劇上升,甚至導致血管脆弱處破潰出血。


確實,在這個深呼吸之後,李大紅再未醒來。


第六,李大紅陷入嚴重昏迷之後,醫院安排了第二次手術,手術長達10小時,但其中有足足2個半小時,在等待從三亞趕來的神經外科醫生。


而這次手術完全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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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醫學遠非十全十美,完美的操作也不見得一定能帶來完美結果。但從上面一系列令人繚亂的操作來看,恐怕和超級遠這種「飛刀」平台創新模式的先天缺陷,脫離不了干係。


李大紅死去的大腦,是所謂創新的犧牲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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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死亡無可挽回。目前患者親屬和院方爭執的焦點,除了診療過程的過錯和責任認定,主要是賠償金額問題。


親屬方希望在賠償金額中,考慮李大紅作為一個尚有很強「賺錢」能力的企業家,因此受到的經濟損失。


院方則堅持認為親屬們在獅子大開口,在官方回應中把親屬爭吵中的氣話也拿出來作為對方的報價,似乎是想煽動全網對於富人的同仇敵愾。風向一旦煽動起來,就算親屬表示要將賠償中的大部分拿出來捐贈,也難逃原罪式的挨罵。


平心靜氣講,到底賠多少合理?雙方自有博弈,媒體吃瓜群眾也自有看法,就算看法不同,也不好就此互相貼上「站隊」、「收錢」之類的標籤。


除了少數明顯帶節奏的,例如將患者與醫院的糾紛爭執,說成是紅毛藥酒式的土老財跨省欺負醫生。明眼人打開醫院網頁點點人頭就知道,小地方的「啤酒大王」,在超級醫院面前真還不夠看。


但,從道理上講,對這起醫療風波而言,患者根據自己的實際損失去爭取賠償,醫院根據自己過錯的影響去承擔責任,具備相當的合理性。


這並不是因為,有錢人的命就天生值錢。這背後至少有三個道理。


第一,超級醫院是一家營利性醫院,而且是專做高端市場的盈利性醫院。


它和我們常去的公立醫院不同,背後是資本,主打有錢人追求高精尖和舒適服務的高端市場,追求高盈利,自然該有承擔高風險的覺悟。而且,它的損失並不像公立醫院,有財政兜底,它要賠自己賠,不拉納稅人墊背。


有種帶節奏的說法,是說如果有錢人出了醫療事故就要求高賠償,應該讓他們去專為有錢人開設的醫院好了。

可是帶節奏者忘了,超級醫院恰恰是這麼一家,給有錢人開的醫院。


如果讓醫院都能為自己過錯造成的全部損失認真買單,不甩鍋不耍滑,別說超級醫院了,就算莆田醫院估計也能老實不少。


第二,博鰲超級醫院主打富裕階層的出國醫療替代,它開業時的主打推廣,就是「50萬中國患者不用再出國看病」。


在獲得國外新藥品新器械應用特權、在診療條件、環境、服務方面努力與國外接軌的同時,它在收費方面,也和國外接軌的既努力又認真。如若不然,如何吸引院士領銜、各地專家不遠千里飛刀而來?


但在醫療事故的賠償方面,是不是也應該接軌呢?


這個軌接起來會如何?據統計,美國一半以上的醫療事故賠償超過100萬美元,而其中有很多僅僅導致輕度傷殘。一位中國女子在美國剖腹產大出血死亡,調解之後,賠償金額是520萬美元。


當然,這背後有醫療事故保險體系的支撐,也有它的弊端在。但如果對這個環節的接軌視而不見,生意未免也太好做了。


從另一個角度看,以此推動盈利性醫院醫療事故保險體系的完善,也是個很好的契機,也能保護身處其中的醫務人員。


第三,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因為它對我們每個人都有影響,雖然可能窮盡我們一生,都不見得夠得上超級醫院的客戶標準。


這就是,唯有充分覆蓋過錯和損失的賠償,才能夠充分暴露超級醫院這種飛刀平台存在的固有缺陷。

同時防止公立醫療體系,以一種極其低效而無謂的方式被掏空。


回顧一下,李大紅腦死亡的全過程,充分暴露了這個實為飛刀平台的超級醫院,在面對複雜疑難病症時的孱弱不堪。這裡頭未必是專家名不副實,更大的問題,是整體團隊的渙散、協作經驗的缺乏、底蘊和經驗的缺失,既處理不了「大」事,也處理不了「急」事。


這裡頭有些問題,假以時日可能會有些長進。但如果超級醫院始終搞不出一隻過硬的自有團隊,那問題始終無法根本解決。


回想一下,隻身飛來的主刀大夫,稚嫩的本地協作醫護,再加上爭分奪秒的顱腦手術中還要等他兩個半小時的神經外科醫生,這個組合其實一點都不超級。


但另一面呢,超級醫院又在以這種方式,掏空公立醫療體系的頂級醫療資源。儘管院士和專家在他們自己所在的公立醫院,有更加成熟的平台和團隊,更加穩定的發揮和輸出,但他們卻不遠萬里不辭辛苦,哪怕,他們來了,上了手術台,水平可能打折扣,甚至可能砸牌子。


這裡面當然有利益,都不是聖人,倒也不用對利益羞羞答答。但,光考慮利益,不考慮風險,不考慮這種資源轉移在可能存在的缺陷,就有可能加速醫療資源的錯配。


結果就是這樣,一邊是有錢人以超級價格,換來並品質可能並不太超級的混搭飛刀服務,另一方面,普通人不知不覺承受了公立醫療服務的加速劣化。


你想約的專家變得更難約了,即便約到,也變得更加不耐煩,你排隊三五個月,他三五分鐘打發你走——這是因為,他急著去超級醫院,或是類似的,不願意老老實實自己做團隊的「創新」平台。


如何緩和這種趨勢呢?

最直接的思路,就是讓飛刀平台為現在已經暴露的風險,按照其影響,充分承擔代價,賠錢。唯有如此,他們才會老老實實面對這個問題,這種創新背後存在的資源錯配,才有緩和和糾正的可能。

說到底,用掏空公立醫療體系的方式來創新,必須承擔代價。


趨勢一旦蔓延,空洞變成崩塌,受害的,恐怕不止有錢人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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