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喜訊

人民網 發佈 2021-08-05T16:03:01.095736+00:00

人民日報一「嘎吱——」袁隆平院士急不可待地邁出自家小院的門。翠綠的禾苗,在風中齊刷刷彎腰點頭,仿佛在向這位「稻田老兵」鞠躬行禮。半個月前,袁隆平在長沙馬坡嶺這個幽靜的院內過了九十歲生日。他年事已高,已不能頻繁奔走在全國各地的雜交水稻基地。

人民日報

「嘎吱——」

袁隆平院士急不可待地邁出自家小院的門。

翠綠的禾苗,在風中齊刷刷彎腰點頭,仿佛在向這位「稻田老兵」鞠躬行禮。

半個月前,袁隆平在長沙馬坡嶺這個幽靜的院內過了九十歲生日。他年事已高,已不能頻繁奔走在全國各地的雜交水稻基地。省農科院便在袁隆平住宅旁開發一塊試驗田,讓他拉開窗簾就可以看到禾苗,走上幾米就能與它們親密接觸。

袁隆平緊走幾步,蹲下身子,輕輕地撫摸著禾苗。禾苗像調皮的孩子,在他的懷抱中嬉笑。

「袁老師,您慢著點呀!」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退休科幹部李超英匆匆走出小鐵門,焦急地叫道。

「您別這麼性急,走快了要氣喘了。」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員辛業芸也緊隨其後。

「小李、小辛,沒事的,我現在是正宗的『90後』啦!」袁隆平一回頭,笑著說,「小李,去挑一個壯實的稻禾。」

李超英雙手嫻熟地將一株稻禾一合攏,挑出一枝劍葉又長又壯的穗子,小心翼翼地拔出來。

「這個穗子大!」袁隆平拿著穗子,左看右看,又摸又聞,愛不釋手。

這片青蔥翠綠、還在孕穗期的水稻,可不是普通的晚稻,而是近幾年由袁隆平和他的團隊開發研究並取得基本成功的第三代雜交水稻。袁隆平是個急性子,不論是早稻還是晚稻,只要水稻一打苞,他就迫不及待地數一數,以預測產量。這一習慣保持了五十多年。

回到客廳,剝開劍葉,取出苞子,辛業芸、李超英和袁隆平的老伴鄧則,分頭數起來。袁隆平從桌子上拿起記錄本和筆,等待她們報數。

「三百一十九粒。」辛業芸第一個報數。「三百五十一粒。」李超英第二個。「二百二十七粒。」老伴鄧則最後一個。

袁隆平一筆一畫寫好後,說:「再數兩遍。」

第二遍,第三遍,都沒有更改數字。

「袁老師,拿手機來統計吧!」辛業芸說。

「手機螢幕太小,怕算錯,還是拿計算器穩妥些。」袁隆平說著,隨手從桌子上拿過一台計算器來。

「八百九十七粒!」一陣噼里啪啦後,袁隆平興奮地喊起來。

辛業芸湊了過來,有點懷疑地問,「袁老師,您沒算錯吧!」

「我們再數一次,再算一次。」袁隆平也慎重起來。

又是一陣噼里啪啦,還是八百九十七粒。

袁隆平在記錄本上的數字後鄭重寫上:「記錄人:袁隆平,2019年8月23日中午12點15分。」

這是袁隆平連續第三天數孕穗期的第三代雜交晚稻穗子,抽穗期和灌漿期他還會不斷數。冬天,湖南沒有水稻,他就跑到海南基地數。五十多年來,這一習慣,從未間斷。

隨後,袁隆平又算起來,他要根據這三天的平均數,來預測試驗田裡的第三代雜交晚稻的畝產量。8月21日數了一穗有六百六十七粒,8月22日數了一穗有六百五十四粒,加上今天的八百九十七粒,三天平均七百三十九粒。袁隆平非常保守地按百分之八十五的結實率,算出一穗稻穀的重量,然後乘以一畝田的稻穗數和估計的粒重,得出畝產量。

「畝產可達一千零六十七公斤,第三代雜交水稻大有可為。」袁隆平望著窗外的試驗田說。

這是今年立秋以來的一個喜訊。

早在1964年,袁隆平就提出,通過培育雄性不育系、雄性不育保持系和雄性不育恢復系的三系法體系來培育雜交水稻,可以大幅度提高水稻產量。1973年,三系配套成功。三系法優點是不育系不育性穩定,但也有缺點:配組的時候受到恢保關係的制約,因此選擇優良稻組合的幾率比較低,難度大。此乃第一代雜交水稻。

袁隆平繼續培育研究。1995年,兩系法雜交稻通過多年的努力開始在生產上應用,它的主要優點是不育系配組自由,能選擇到優良稻組合的幾率比較高。但也不十全十美:光溫敏不育系受氣候和光照影響較大,使制種存在風險。此乃第二代雜交水稻。

其實不論第一代還是第二代,都已是世界奇蹟。然而,袁隆平不服老,更不滿足。

「要是有一種雜交水稻,既兼具第一代和第二代的優點,又能克服二者的缺點,那該多好啊!」袁隆平想。

2011年,袁隆平領銜啟動第三代雜交水稻育種技術的研究與利用,並成功研發出以遺傳工程不育係為遺傳工具的雜交水稻育種技術。利用該技術獲得的不育系,克服了前兩代的缺點,又兼具前兩代的優點。

目前,第三代雜交水稻研究基本成功。當然,基本成功並不代表完成任務與使命,要真正形成產品,全面推向市場,走向高產,還有一個較長的過程。

袁隆平的科研之路,不光有「知識、汗水、機遇、靈感」,更有敢於創新的前瞻性思維。「我們的團隊已經開始研究第四代C4型雜交稻了,這種雜交水稻具有光合效率高的優勢,預計2022年C4型水稻可基本研究成功。」「還有第五代,那是一系法雜交水稻,通過無融合生殖固定雜種一代的雜種優勢,我們團隊的最新研究進展,已經通過基因編輯技術在雜交稻中引入無融合生殖特性。」

袁隆平年歲已高,但他作為一名國際農業戰略家的本色沒有褪。

年過天命的張玉燭,是雜交水稻專家。2017年冬的一天上午,張玉燭拿著一份擬向省里呈報的「關於申報『三一』工程」的報告,直奔三樓袁隆平辦公室。

張玉燭對這個報告較為滿意,甚至有幾分得意。在這個報告中,他提出雜交水稻要優質也要綠色,優質需要通過品種改良,綠色需要改進栽培技術。報告中還提到如何利用剔除水稻中重金屬鎘的新技術,敲除親本中的含鎘或者吸鎘的基因等。

唯一讓張玉燭忐忑的是,他在這個報告中把高檔優質稻產量指標降到畝產一千一百公斤。

「三一」糧食高產科技工程是袁隆平提出的,即在南方高產區,研究並推廣應用以超級稻為主體的糧食周年高產模式及其配套栽培技術,達到周年畝產糧食一千二百公斤,實現「三分田養活一個人」的產量目標(畝產一千二百公斤即每三分田產糧三百六十公斤,國家糧食安全指標即每人每年需糧食三百六十公斤)。

袁隆平拿起報告認真看起來,張玉燭不安地坐在沙發上。

最開始,袁隆平臉上還有點陽光,但慢慢地,變得烏雲密布了。「我不同意!」說著,袁隆平把報告往邊上「啪」地一甩,擲地有聲。

張玉燭趕緊站起來,手心直冒汗。

「我非常贊同你的雜交水稻要安全環保,講品質,這是我們歷來的立場與做法。」袁隆平站起來說,「但你要以犧牲產量為代價,我堅決不同意。」

「袁老師,我們考慮到高檔優質稻栽培的難度大,所以就把產量標準降低了。」張玉燭弱弱地說。

「對於一個科學工作者來說,產量和質量呈對抗性嗎?」袁隆平問。

張玉燭輕輕地搖頭。

「這就對了嘛。妥協,就有違科研工作者不斷創新、勇攀高峰的精神。現在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也吃得飽了,我們也一直在調整戰略,既要高產又要優質,但絕對不能以犧牲產量為代價。」

這時,張玉燭的一個同事正好進來向袁隆平匯報工作。

「袁老師,雖然高檔優質稻產量低一點,但它的價值高呀,一千一百公斤的高檔優質稻比一千二百公斤的普通雜交稻的效益還要高呢。」張玉燭同事解釋說。

「錢多有什麼用?舊社會沒飯吃的時候,兩個金元寶買不到一個饅頭。錢必須在有糧食的時候,才有價值。」袁隆平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是杞人憂天,我們始終要繃緊這根弦,吃飯始終是中國人的第一件大事,把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的主要途徑是提高水稻單位面積產量。」

袁隆平跟張玉燭談起自己的人生體會。抗戰期間,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年少的他雖不識生計之苦,可每每看到頭頂日本侵略者的飛機,看到沿路舉家逃難、面如菜色的中國人,看到飢餓、災荒和滿目瘡痍的國土,他的內心深處總會泛起一陣陣痛楚。後來,回想起逃難路上見到的血肉模糊的屍體,他的心總會為之一緊。報考大學時,他對父母說:我要學農。母親聽了,嚇一跳:學農多苦啊,你以為好玩兒呢?可他認為,吃飯是天下第一大事,不學農,人類怎麼生存?最後,父母尊重了他的選擇。參加工作後,為了提高糧食產量,他嘗試過西紅柿嫁接馬鈴薯,卻沒有成功;想過研究小麥、紅薯,但感覺前途渺茫。最終,他決心研究能讓大家填飽肚子的水稻,認定水稻雜交是提高產量的重要途徑……

「我在年輕時做過一個好夢,夢見我們的雜交水稻,長得跟高粱一樣高,穗子像掃把那麼長,籽粒像花生米那麼大,我和我的助手就坐在稻穗下面乘涼……」

張玉燭被老師的教誨打動。他也記不清,這是他第多少次,眼裡噙滿淚水,向可親可敬的老師致敬了。

2016年8月,袁隆平受邀來到青島,給這裡的科技創新出謀劃策。青島市帶袁隆平去考察的,都是海邊,大片大片的灘涂。看著那一望無際的灘涂,巨大面積的荒地,袁隆平心裡不平靜了。

「這麼大片土地荒在這裡,可惜呀!」袁隆平手一揮,說,「走,到地里看看去。」不顧高齡,邁開步子就往灘涂地的深處走去。

袁隆平走一段,便蹲下查看土質。他還安排隨行人員收集好泥土樣本,好回去做進一步細緻的化驗與研究。他知道,鹽鹼地被稱為農田的「絕症」,與作物幾近不能共存,所以往往寸草不生。但如果能夠克服困難,在這裡種植水稻,不僅能夠增收糧食,還能修復生態,一舉兩得。

站在海灘上,迎著海風,袁隆平又在心裡打起算盤來:全國像這樣的海邊灘涂和鹽鹼地,大概有十五億畝,這其中有兩億畝是具備可灌溉水源的。如其中有一億畝用來種植耐鹽鹼水稻,畝產按三百公斤計算,一億畝就可產三百億公斤稻穀,意味著可以多養活八千萬左右的人口。

兩個月後,袁隆平再來青島,與青島方面簽訂合作協議,並向世界宣布:「我有信心在青島試種耐鹽鹼水稻(海水稻)成功,並且有信心畝產超過三百公斤。」

信心歸信心,但要突破何其艱難。培育耐鹽鹼水稻在國外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印度、菲律賓等國育成了一批常規品種。這些品種普遍耐鹽能力差,產量低,無法產生效益,沒有效益就難以推廣。袁隆平把這一重任交給了學生李新奇,並囑咐他:必須達到畝產三百公斤才會有利潤,也才有推廣的價值,再難,也要把耐鹽鹼水稻培育出來!

李新奇他們一頭扎進水稻田,通過水稻「雜種優勢利用」及基因聚合等技術,試種一批又一批海水稻品種。但讓他們失望的是,不是稻苗枯萎,就是到了成熟期不結實。時間緊、難度大,耐鹽鹼能力不夠,產量達不到理想目標,面對海水倒灌的生存能力弱……難題接踵而來。

但再難,也阻止不了他們前進的步伐。他們迅速調整狀態,從失敗中吸取教訓、總結經驗,起早貪黑,不浪費一丁點時間;為提高耐鹽鹼能力和產量,他們緊緊圍繞「雜種優勢利用」下功夫,不厭其煩地研究與實踐……

兩年後的秋天,試驗田傳來喜訊:「海水稻」品種的試種畝產超過三百公斤,甚至有的小面積摺合畝產超過六百公斤。

面對初步成績,袁隆平很欣喜,但他知道,雖然在含鹽量達百分之零點六以上的鹽鹼地試種畝產超過三百公斤,甚至有的試驗田超過六百公斤,但畢竟這只是小面積試驗。若要在上百萬畝甚至上千萬畝地大面積種植,保證在不同的環境和氣候中,甚至是粗獷型管理的條件下,畝產達到或超過三百公斤,育種及栽培技術仍需進一步鞏固提升。

在袁隆平凝望的目光中,吉林、江蘇、廣東、海南等地的海邊灘涂和鹽鹼地紛紛建起一片片綠色的希望田野。億畝荒灘變糧倉正一步步走向現實!

十多年前,彭玉林還是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的一名臨時工,幫著時任中心副主任馬國輝做點事。當時,他只想邊打工邊讀書,考個湖南農大自考本科文憑,壓根就不敢想以後要成為雜交水稻科研人員。彭玉林一天到晚扎在試驗田裡,草帽也不戴,曬得黝黑。雖然曬黑自己,卻把馬國輝研究的那塊水稻田打理得井井有條,禾苗鬱鬱蔥蔥。

這一切,都被天天來試驗田裡觀察的袁隆平看在眼裡。他不光重點關注馬國輝試驗田裡的新品種,也在悄悄觀察著田裡的這個小伙子。「小彭,你馬上到田埂上去,袁老師有幾個問題要問你。」那天中午,正彎腰在田裡幹活的彭玉林接到馬國輝打來的電話。

彭玉林抬頭一看,袁隆平正站在田埂上向他微笑著招手呢。他十分激動,快步跑向袁隆平。

雙腳沾滿泥巴,彭玉林老老實實站在田埂上,等待著袁隆平的提問。

「小伙子,禾苗長得不錯呀!」袁隆平微笑著問,「分櫱到多少了?」

「多的有十三四枝苗,少的也有八九枝,平均有十一枝的樣子。」彭玉林說。

「不錯,不錯。」袁隆平說,「這幾天一定要保證有充足的水源,否則會影響禾苗分櫱,導致減產。」

漸漸地,兩人熟絡起來。

又一天,兩人漫步在試驗田田埂上。他們的談話內容,不再只限於雜交水稻了,還會談到家庭、生活以及人生。

「小彭哪兒畢業的呀?」袁隆平問。

「袁老師,我是1999年從安江農校畢業的,算起來,您還是我的老師呢。」彭玉林笑著說。

「那還真不假,我在那裡待了十九年!」袁隆平說,「不知學校那幾棵大樟樹還在不在?」

「袁老師,我前不久還回了趟學校,那幾棵大樟樹正枝繁葉茂呢!」彭玉林說。

再後來,袁隆平直接把彭玉林「挖」到了自己的試驗田裡。彭玉林有志於投身雜交水稻研究,但他的自考本科文憑不符合報考中心工作的條件,袁隆平鼓勵他攻讀研究生。研究生畢業後,袁隆平又為他的工作操心。工作穩定了,彭玉林也成家了,家就安在中心,袁隆平還三天兩頭地問他,家裡有什麼困難沒有,每每此時,彭玉林內心總像是被春日的陽光撫慰著,暖暖的。

彭玉林只是袁隆平的學生中普通的一位,袁隆平的學生早已遍布全球五大洲。他說,搞雜交水稻,不光要養活中國人,還要造福全人類。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袁隆平積極支持開辦雜交水稻技術國際培訓班,為八十多個發展中國家培訓了一萬多名雜交水稻技術人才,幫助其他國家發展雜交水稻。目前,雜交水稻已在印度、越南、菲律賓、孟加拉國、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亞、美國、巴西等地實現大面積種植。

如今,「一帶一路」沿線的馬達加斯加也正在中國政府的支持下,大力推廣雜交水稻。2017年,馬達加斯加官員來長沙拜訪袁隆平時,表達了他們的感激之情:「中國雜交水稻在馬達加斯加的種植面積越來越大,人民正逐步擺脫飢餓。為了表達感激之情,馬達加斯加特意選雜交水稻作新版貨幣圖案。」

「讓雜交水稻覆蓋全球!」這是袁隆平心中的另一個夢。

《 人民日報 》( 2019年12月11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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