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山,1980 年生,河南舞鋼人。
推薦語:李松山的詩,有著強烈的生活直覺,以 充滿生命體驗的詩句,營造新奇而獨特的意象, 展現出一個充滿生活質地和自然力量的世界。他的詩句不時指向具有生存意義的哲學命題, 因此,在他的詩中,冷酷與溫情、直覺與智慧、 日常生活的瑣細與個體生命的痛感,常常達到 對立統一。他寫與牧羊生活相關的詩,信手拈來, 妙趣橫生,與涉及生活其他斷面的詩句相比更 為出彩。可見,將詩性自覺伸向更為廣闊的生活 與內心世界,應成為李松山詩歌創作今後探索 努力的方向。
指導老師:劉笑偉、寇碩恆、李春龍
九月的岡坡
在王店——給東倫、張培龍
在方城燴麵館裡,
你談論著一首詩的構架,藝術,重建。
言辭如一把手術刀。
我看到另一個我,躺在語言的手術台上被剖開
培龍說,一首詩里住著一個我,
她不屬於任何人。
單間裡,間歇性的跳閘,
使我們的談話一再陷入停頓。
仿佛激流湧進深潭,恢復短暫的平靜。
石榴樹
老姨叫著母親的小名,
她們的雙手緊扣在一起。
嘮一會兒哭一會兒,
像枝頭兩顆咧嘴的石榴。
她們的談話陳舊、灰暗,
卻不斷碰撞出火花。
起風了,頭頂的石榴樹晃動著,
咯吱咯吱——
發出骨頭鬆動的聲音。
在民權申甘林帶
在這裡,我願意成為爬上爬下,
無憂無慮的螞蟻
願意成為林梢翻飛打俏的雀鳥。
樹與影的切換,是虛打入實的波浪條紋。
羊群啃食著青草,
吊床上牧羊人鼾聲如雷,
他從一個夢境折返另一個夢境:
沙塵。豆燈一樣搖曳的斜陽。
他欠動身子,說明夢真實的存在性。
講解員引我們進入林中腹地,
幾束光從樹枝的間隙里垂下來
拍打著路口的幾尊碑石。
雨前詩
兩棵楊樹的葉子突然靜止,
仿若兩位嘮得正酣的朋友,
突然陷入了沉默。
一群群雀鳥
繞過河對岸的長堤向南飛去。
雷聲滾動,杉樹叢瘋狂地扭曲、拍打著。
如迎頭的海浪。
被烏雲壓低的村莊也開始抖動起來。
螞 蟻
把自己無限縮小,
這並不矛盾。
羊蹄印里有遼闊的水域。
就像此刻,我坐在
葉子的婚床上,
醉飲露珠如美酒。
我歌唱——―
一次次被時間忽略。
聆 聽
幾隻野鴨,沉潛或游弋。
白鷺掠過菖蒲,
它的翅膀橫在空氣里。
它們有各自的語言,
像詞語自身的發聲體。
不遠處,蛇床子撐起的岡坡
雲朵一樣安靜。
雲雀和鵪鶉的合唱,
在斜坡的低音區迴旋。
兩隻螞蚱在青草的溫床上交配,
沉寂中掠過一絲悸動。
練 習
兩隻雛鳥在練習飛翔,
它們飛到一定的高度,
會像石塊一樣掉下來。
如果你此刻集中精力,就會看到
它們重複著剛才的動作,樣子笨拙,
胡亂拍打著空氣。對於外在的阻力,
它們稚嫩的翅膀發出「嗡嗡」
如離弦的箭鳴。
而晃動的草叢正一遍遍矯正兩棵楊樹的影子。
九月的岡坡
一棵法桐傻愣愣地站著,
無動於季節的反抒情。
蛐蛐在低矮的草叢彈唱,
虛擬宏大的聲樂宮殿。
有人在微信上談論艾米莉·狄金森
——一位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天才詩人
她的筆尖在草紙上,
劃出一道短促的閃電。
你從傳述中起身向窗口探視。
野麻和青蒿被清澈的水帶走。
九月的積雨雲散後,
羊群扯下雲朵的棉褥。
兩隻羊
他不知道她名字,
甚至不知道她的年齡。
兩群羊在午後的河灘合為一處,
它們犄角相抵,以消除彼此的陌生感。
她不看他。她低著頭翻書,
像只羊尋找可口的草。
他不說話,他用藤條敲打著石塊。
夕陽快落山的時候,她合上書。
寂靜的河灘響起一串銀鈴般的喚羊聲。
他拚命抽打草地上他自己的影子,
像抽打一隻不夠勇敢的羊。
蜻 蜓
它們一定把我當成了一截喬木,
或有別與青草的另類植物。
它線扣一樣的小腦瓜,
一雙薄翼發出「嗞嗞」的低響。
它們還沒有完全抵消
萬物的危險性。
在我周圍,在我的帽沿和衣領上。
這讓我感到幸福,除了幾隻羊,
我又多了幾個朋友。
在靈瓏山
他在石碣上講述著:
一抹綠茵從言辭的深岩中抽出嫩芽。
他繼續描述;
歷史在他的喉結稍作停頓,
仿佛靈瓏山的清泉,咕嚕嚕,冒著泡兒。
我們在其間穿行,像魚兒在綠色的波紋里
拍照。留影,他們繼續向山頂攀越。
我則在幾株茶樹旁,停下來。
呆如柵欄,波濤撫慰著它。
雨 後
我站在院子裡。
鳥鳴聲從周遭的樹冠里落下來,
如同樹葉發出的叫聲。
我鼓起喇叭,朝它們喊了一聲,
聲音仿佛來自某一棵樹,某一片葉子。
而滯留在紫薇枝頭的雨珠,像靜默的閃電,
瞬間消失。
陳 莊
陳莊在村西南,順著河灣往西,
陽光觸碰水面,打著明亮的結。
轉過高土梁,
灰白的瓦礫在枝葉間閃現,
像收攏翅膀的鷺鳥。
老憨叔去了西道嶺。
他的水煙壺裡,
再也飛不出野鴿子。
老柿樹立在村口,地上
落葉的紋路里——――
木板橋咯吱咯吱,波紋送著餘暉。
一隻翠鳥,貼著水霧飛翔,
像一個優雅的符號。
林中速寫
他枕著書本在一片空地上睡著了
烏鶇、藍嘴鴉和灰喜鵲,
在樹陰里馱運著一小塊一小塊藍。
他夢到一個叫佩索阿的青年,
他手中的筆陡然變成牧羊人的皮鞭,
在草紙上驅趕羊群。
一隻啄木鳥
敲擊出有節奏的顫音。
在倉房
幾隻蝴蝶在一處淺水窪練習滑翔,
你捕捉到了什麼?
把它們請進你的詩里
——幾道黑色的線條。
這不是李樓,這是倉房,
長豆角來自於山上的喬木。
地曲菜是植被和泥土無償的贈予。
在山坳的農家客棧里,
我們的話題平緩
跌宕,電線上的水珠一樣易碎。
口罩外的白雲和藍天
你可以說是灰白,或淡藍。
我們被兩座對立的山脈
推動著緩緩移動。
絕 句
雲朵一會兒變成姑娘,
一會兒又變成父親。倒扣的碗。
也像他,平靜的外表。內心依舊隱藏著
閃電的暴脾氣。
十二隻羊在草地上啃食自己的影子。
選自《詩刊》2020年第12期
隨 筆
放牧羊群的星星
李松山
如果不是那場疾病,我也許會在某個城市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 ; 如果,不是殘疾,我也許不會和詩歌結緣。
四歲那年我高燒不退,父母慌忙把我帶到城裡醫院,一檢查是腦炎。之後,母親背著我,穿梭於城市和鄉村的背影,就一直在我模糊的記憶里……
九歲時因家境貧寒,我退學了。第二天就開始了我的放羊生涯。開始是放一隻,放了一年,賣了二百一十塊錢,那一年我們家過了個肥年。放羊,開始感覺新鮮,放得久了就覺得單調無聊。我就帶本弟弟高中的語文課本來看,當我看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流沙河的《就是那一隻蟋蟀》時,我一下子被這種新文體所吸引,之後我又讀了舒婷的《致橡樹》等等。沉浸在這種跳躍的文字中,周邊的岡坡、楊樹,似乎都不存在了,我仿佛置身於一個奇妙又虛幻的世界裡。從此,我每次放羊都帶本書,和我一起放羊的夥伴譏笑著說我洋學生。
看得多了,就有了想寫的衝動,那年一個夏天的午後,我在一本舊練習冊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後來被我兄弟看到,他欣喜萬分,並一個勁兒地鼓勵我。他從他並不寬裕的生活費里摳出些錢,給我買書,趁周末給我帶回來。《左氏春秋》《古文觀止》,還有很多外國名著。
我感覺寫詩就像生孩子,過程中精神緊繃,分娩後,有種莫名的幸福感。審視字和詞,像母親輕輕撫摸它稚嫩的臉頰……
我的第一首小詩在陝西的一家校報發表後,我買了幾瓶啤酒,把自己灌醉了。後來,我又陸續在地方刊物和省刊發表了作品。
2019年,我的組詩《自畫像》在《詩刊》發表後,開始受到關注。從我們市里到省里,然後是央視的新聞媒體和一些詩人。還有一些大學生蜂擁而至。
我火了?不!當記者和大學生走後,我冷靜下來。我還是我,還是那個走路有點瘸、說話有點含糊的我,羊在羊棚里等著我去放,地里的莊稼等著我去打理。美國著名詩人瑪麗·奧利弗說過一句:詩歌是無用之用。當代詩人湯養宗老師說:詩歌給了我一生無用的快樂。
現在的我干農活,放羊。翻幾頁書,偶爾寫點文字。羊兒像星星頑皮地躲進雲朵里,我在現世,又不在現世。沒有詩歌,我就是無數人中的一個。因為詩歌,我依然是無數人中的一個,但我的內心揣滿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