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在很多時候純粹自來熟,不管認不認識的人,打起招呼來甜美又親熱。
她有一絕招,把人家的職業與稱謂掛鈎。這樣,永遠不用費心記人家的姓名,也不怕搞錯。
挖煤的,她管人家叫煤老闆;燒磚的,叫人家磚老闆;養獺兔的,則是獺老闆……獺老闆無可奈何,只得裝沒聽到。
隔壁那幾家種地的,則統統都是「地老闆」。
至於養蜂的,當然就是蜂老闆咯。
今年到我們這塊地授粉的蜂老闆來自南疆。那麼遠的路,他帶著他的蜜蜂千里迢迢而來。他怎麼知道北方的烏倫古河邊有大片葵花田?他怎麼知道這邊正缺蜜蜂?
好吧,我真是瞎操心。
但還是覺得這種行為堪稱「壯舉」——帶著數萬蜜蜂在大地上流浪。
雇蜜蜂授粉是葵花開花時節的一項重大工作。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相鄰的土地都會聯合起來雇蜂。
若是自家小院裡種的幾分葵花地,開花時只需把相鄰的兩隻花盤面對面搓幾下就行了。可這麼廣闊的土地,人工授粉的話勞動量過大,且僱工費用昂貴。於是全都得靠小小的蜜蜂了。
我媽說:「你還沒看到過蜜蜂大規模采蜜的情景吧?等花盤越來越黃的時候,蜂老闆就來了。他把蜂箱在地邊一字擺開,一開箱,蜜蜂『嗡嗡嗡』地一團團湧出。——太好看了!滿天都是,滿天都是!」
可今年的葵花收成的慘澹已成定局。包括我們在內,南面荒野中的絕大部分葵花地已經被放棄。
地老闆們損失慘重,加上前段 時間僱工和化肥的價格大漲,病蟲害嚴重,每家每戶的農藥錢也花了不少。很多地老闆一時都拿不出錢來。
雖說雇蜜蜂比人工授粉便宜多了,一畝地才二十塊錢。可幾百畝下來也不是個小數字。我家就這麼一點地,也得花好幾千塊錢呢。
不知出於什麼規矩,化肥農藥都可以賒帳,但蜜蜂絕不事後給錢。一時間,大家都急上了火。我媽一看到蜂老闆上門收帳就想溜之大吉。
在這件事上,我媽還曾幻想,到時候悄悄賴過去……
她說:「大家的地一塊挨著一塊連在一起,又沒拉網,也沒掛牌子,蜜蜂怎麼知道哪塊地付過錢哪塊地沒付過?它們給我們隔壁授粉的時候肯定會順便飛到我家干點活的!」
又說:「我就這點地,還長成這個球樣子,他好意思找我要錢?我不管,我沒錢。他有本事把蜜蜂的腿都綁住啊?」
雖然覺得她很無賴,但又覺得她說得有理。
後來才知,人家蜂老闆才沒那麼笨呢!授粉之前,這一大片地得統一收齊了錢才開箱放蜂。哪怕只有一家的錢沒到位,他都死活不會放蜂。
就算蜂老闆不催你,其他種地的鄰居也會車輪戰碾死你。花期緊張,如果拖拖拉拉不交錢,錯過花期再授粉就來不及了,到時候結出的葵花子全都空殼。
可隨著花期一天天到來,不但地老闆們急了,蜂老闆也急了。
他四處催帳,步行走遍這片萬畝土地,挨家挨戶喝茶、聊天、訴苦。
他可能終於意識到這一次大家是真窮,真的和他賭上了。
蜂老闆賭的是花期,是萬畝向日葵的收成。
而地老闆賭的是蜜蜂的命。
——就這一點而言,也許蜂老闆的焦慮不下於所有的地老闆吧?蜂箱已經到了地頭,一直關著。蜜蜂們一天天只能靠吃白糖吊命。
可白糖只能管一時的飢,蜜蜂吃多了無異於毒藥。
我不知道最後誰先妥協了。總之蜜蜂放出來了。
我媽說得沒錯——「滿天都是」!
萬畝的向日葵金光燦爛,萬千金色蜜蜂紛起跳躍,連「嗡嗡」聲都亮得灼灼蜇眼。
「嗡嗡」聲的濃度略大於空氣。再仔細地聽,其實「嗡嗡」聲是一面網,孔距小於一微毫,鋪天蓋地。除了光,除了氣,除了「嗡嗡嗡」,其他一切都被這張網過濾得乾乾淨淨。
天空是第一重鍋蓋,「嗡嗡」聲是第二重。兩重鍋蓋扣在頭上,氣壓都變了,人很快燙了。先是耳膜燙,然後情緒燙。一直燙到天黑,睡眠都是滾燙的……
對此,我媽只能形容到「滿天都是」的份上。
但似乎也只有這麼說才最最合適:「滿天都是」!
滿天都是啊……
我媽喜滋滋地說:「等授完粉,我們就可以買到最純正的蜂蜜了!要知道,直接就在地頭買的,那可是現采現釀的純蜂蜜啊,一公斤才二十塊!」
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勁,憤憤不平道:「憑什麼我們辛辛苦苦地種了地,開了花,花錢雇了蜜蜂,完了還要再花一次錢把我們的花粉變的蜜再買回來!?」
我突然想起我家荒棄在南面荒野腹心的那一小塊地,那邊不但停了水,這下連蜜蜂也沒了,肯定得徹底絕收。
我媽說:「不管它了。唉,也管不了了。」
又神秘地說:「放心,有花的地方自然就有蜜蜂。何況我們種的是油葵,油葵比食葵香。再遠的路,蜜蜂也能找到。」
然後她說起了去年的事。
去年損失慘重,種子補種了一茬又一茬,然後缺水,接下來又鬧「老頭斑」——所有有經驗的農人都預言這種病治不好……
何止焦頭爛額!我媽簡直從頭焦到尾。
去年幾乎所有地老闆都種賠了。
才開始我媽以為自己也賠了。好在我家只種了兩百畝,還賠得起。
可到了最後,卻發現賠得不算多。最後那點僥倖成活,又順利開花的葵花,產量再低,也能留下種子。這樣,等到第二年再種地,至少就不用再花錢買種子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媽又發現,不但賠不了,哈,居然還能保本!
——由於葵花全面歉收,當年的葵花子供不應求。前來收葵花的老闆出價越來越高,比頭一年的價格翻了一倍……
葵花價格出來那幾天,我媽喜滋滋的。一到吃飯的時候,就端著碗邊刨飯邊算帳。越算越美:一畝能收多少公斤,估價多少,賣多少,成本多少,投入了多少……況且和最開始的估算相比,好像還有一筆重要費用省下了。這一省下,就成了賺到的……可到底是什麼費用呢?
她想啊想啊……
突然一個激靈跳起來!
——蜜蜂!
忘了雇蜜蜂!……
據說每年每塊地都有種地大戶帶頭組織這件事,然後陪著蜂老闆挨家通知、收錢。可這一年大家賠的賠, 撤的撤,再無人想到這件事。
我媽大痛!完了完了,好容易撐到最後,熬得只剩最後一口氣,結果還是賠在蜜蜂上了!
她扔了碗就沖向大地……
然而又大叫起來。
她說:「我看到了蜜蜂。」
當然,並非「滿天都是」,但已經足夠了。
——隱約的金色顆粒在花田間挑三揀四地跳躍。「嗡嗡」聲的網格孔距大於五十厘米。這樣的網自然什麼也留不住。
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不燙人,不激動。這網在天空下若隱若現。但已經足夠了。
這些金色的精靈,連種地的人都放棄了土地啊,它們卻還惦記著豐收。
我媽站在地窩子前轉身遙望。仍然四面茫茫。永遠四面茫茫。
誰家的蜂?它們從何得知花的消息?它們怎樣找到了這裡?怎樣越過這千里大地,茫茫曠野………
至今是個謎。
只是去年,我媽一直惦記的二十塊錢一公斤的好蜂蜜,沒有買成。
(發表於《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