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是讀書人。他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普通農民，但他卻偏偏「不務正業」嗜書如命。
父親自幼酷愛讀書，但因兄妹七人家境貧寒，只勉強讀到小學五年級。父親為此抱憾終生。每當母親在昏黃的油燈下納鞋底時，父親就在一旁看書，讀讀寫寫煞是認真，念到忘情處還搖頭晃腦出了聲。父親的專心讀書出了名，以致兒時的我在放學路上常遭大人們故意追問：「你父親考上大學了嗎？」我回家後告訴了父親，他就眨巴著小眼睛說：「不考大學就不能讀書了嗎？他們愛笑就由他們去笑吧！」
小時候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視機。放學後，別的孩子玩「過家家」的遊戲，我和姐姐做完作業後就幫忙做家務。記得五年級時，家裡種了好多線麻，我和姐姐陪父親整理線麻。父親一邊做事，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什么女媧補天啦，神農勇嘗百草啊，后羿射日啊，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好神秘。別看父親平時少言寡語，他講起故事來卻是繪聲繪色神采飛揚，尤其是講桃園結義、大戰長坂坡、三顧茅廬、草船借箭、空城計時，講岳飛、楊家將、戊戌變法、七七事變、西安事變、三大戰役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耕田種地的「泥腿子」，仿佛他已經變身為百家講壇的易中天了。我常想，如果父親有條件讀書，他畢業後一定能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人民教師。
父親很善於搜集書，每次外出必帶回或多或少、或新或舊的書；有省吃儉用買的，有想方設法到處淘的。從歷史演義到生活常識，從交通地圖到太極少林，從盤古開天闢地到孫中山建立民國，從成語故事到毛澤東詩詞，上下五千年，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他一邊用硬紙把書包好放進他自己用木板釘做的寶貝書箱，一邊嘮叨：「好書難得呀！該掏錢時就掏錢。等我『退休』了，擺個『老杜』書攤，又幹了活又學了知識，還用好書陶冶了人們情操，豈不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呢！」
父親真正愛書如命。有一次父親和母親為一事發生爭吵，生氣的母親隨手提起一捆書扔進廁所，父親拼命搶救還是晚了一步。父親痛心疾首，一本本撈起、一本本洗淨晾乾、一本本整平捆好入箱，全然不在乎那股臭氣。母親從此被多了一條警告：「要發脾氣你可以打我罵我，但絕不許糟蹋我的書！」
臨近中考時，我卻迷上了看小說，偷偷用刀撬開了父親的書箱，讀《紅岩》和《鐵道游擊隊》。結果考中專只差七分半，父親惋惜地說：「愛讀書，也要選時候啊！考完了放假看也不遲啊！」
當我畢業工作後，興奮之餘將個人的書亂七八糟東扔西撂。父親不禁皺眉數落：「走過的路總得有個腳印，以後要深造也好翻翻的，凡事有備無患好。」他揀好的課本資料從小學到初高中到大中專一整套分箱存好。
父親最厭惡那些不愛惜書本的人。許多人借了父親的書弄髒弄亂甚至根本不還，令父親很生氣。我教父親在扉頁上寫下當時的流行語：「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借了不還，全家玩完。」父親採納了前兩句，將後兩句改成「好書難得，請君愛惜」，還挺有文采呢。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很會寫的，但為了弟弟妹妹們的前程，他自願紮根「泥土」。
當我們一個個長大成人又成家後，父母卻一年年老去。有一年重陽節，我把幾張《孝感日報》帶給父親，那上面有我為父母寫的幾篇散文。晚飯後，我們陪著母親閒聊，年逾古稀的父親戴上老花鏡坐在燈下欣賞我的佳作。偶一回首，看見父親眯著雙眼，滿是青筋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報紙，很費勁也很專心地讀著，縷縷銀絲在春的夜色里泛著白光，道道皺紋伴著蛙鳴吟唱著歲月的風霜。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在夏夜裡講孔明草船借箭、講游擊隊員扒火車搶鬼子槍彈，讓我們姐妹哈哈大笑的父親是真的老了。
去年重陽節前，父親二次中風再也沒能站起來，「老杜」書攤註定只是南柯一夢。但他那種對書本的真心熱愛、對知識的執著追求，永遠都值得我們年輕人敬仰和學習。
作者：杜彩鳳
單位：湖北雲夢農商銀行
審核：陳智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