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歲的自駕游阿姨蘇敏，最近在三亞看風景。
幾個月前，她放下家中瑣事，一意孤行地開車上了高速。面對鏡頭，她說：「再也不想給他們（家裡人）幹活了！」
一句話，喊得女性意識覺醒，以至於幾個月來，「中年女性的自我救贖」一直是熱門話題。
營銷號搬出了楊絳的那句「世界是自己的，跟別人毫無關係」；中年人討論該不該離開家庭去追逐自由；年輕人帶著媽媽去蹦迪、追星。
中年女性的春天真的要來了嗎？
遠方，韓仕梅的世界，依然冰封萬里。
在快手寫詩之前，韓仕梅早就為自己判了死刑。等女兒能賺錢了，她就去跳河。
這是太清高還是太脆弱的抉擇？看過她遭受的苦難後，不禁沉默。
她是一個被淹沒在鄉村之惡中的平凡女人，前半生足以用痛苦二字形容。
在家裡，她排行第五，是唯一一個剛出生，就差點被親生母親按進尿桶溺死的孩子。
殺死她的理由很簡單，後背朝上出生的孩子，長大一定不孝順。
幸好，韓仕梅被父親救下，一路磕磕絆絆地長大，經歷著大多數農村姑娘的人生軌跡：輟學、種地、結婚。
在那個年代，包辦婚姻還是很常見的事，嫁女兒如同賣女兒一樣容易。她的幾個姐姐都以幾百到幾千元不等的價格被賣了出去，和村裡的老光棍共度餘生。
韓仕梅是幾個姐妹里最「值錢」的，命運也最差。
她的結婚對象比她大8歲，智力低到只能說最簡單的幾句話，公公和老公有一樣的病，婆婆是小腳，不能幹活。
家裡沒有一個像樣的勞動力，窮得家徒四壁。甚至，為了娶韓仕梅，這個家背負了一堆外債，要等韓仕梅過門後，自己想辦法還。
這也是她「值錢」的理由之一：不管買你花了多少錢，反正最後都不用自己還。
嫁到這樣的家庭里，韓仕梅仿佛從一個泥潭被扔到了另一個泥潭，全家人都靠吸韓仕梅的血維持生計，苟延殘喘地活著。
這樣失敗的婚姻，可能連婚姻都算不上，只是一場人口買賣。
她聽從命運的安排，替一群陌生人洗衣做飯，延續血脈，一輩子都在欠債還債中度過。
在這樣密不透風的生活里，所謂的救贖與自由，都顯得那麼蒼白。
韓仕梅幾十年如一日地為生計奔波，生活泥濘又黯淡，沒有出口。
49歲那年，她扒開天空的淤泥，終於有光照了進來——詩歌。
兒子在她的手機上下載快手，韓仕梅打開一看，有人在這裡寫詩，一張張風景圖上，花花綠綠的一排字，很顯眼。
她也學著寫詩，竟意外獲得了來自陌生人的讚揚。
那些人誇她詩寫得好，叫她韓老師，還提醒她天冷加衣，每一首作品都能收到積極的反饋。在此之前，她聽過的唯一讚美，就是「你是個能幹的女人」。
這些虛擬又真實的溫暖，為韓仕梅搭建了一個可以暫時逃離的世界。在這裡，詩友們只知道她寫詩很好，家裡有大學生和漂亮的兒媳婦。沒人在意她的智障老公，更不會提醒她，兒子娶媳婦欠下的23萬，要用盡餘生去還。
加了濾鏡的生活，是韓仕梅理想中的模樣。
每天晚上10點半，她都躲在漆黑的夜裡捧著手機寫詩、和詩友們交流。在這一兩個小時裡，詩歌是止痛劑，讓她的靈魂短暫地喘息。
詩也是鏡子，因此，韓仕梅創作的詩歌多數傷感。唯一一次抒發喜悅之情，是兒子大婚那天，她寫道「夫唱婦隨把日過，明年生對龍鳳娃」。
其餘時候，她的詩就是她自己。
「為奴不問紅塵事，淚已流干兩鬢霜」是她的心境。
「雖是雙人枕，獨撐上下天」是她生存的壓力。
「水中倒映心相依，雙宿雙游不離離」是她對愛情的渴望。
她也和詩友分享過自己不幸的婚姻：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牆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沒人能體會我一生的心情，欲哭無淚，欲言無詞。
這些話，韓仕梅從來沒對家人說過，苦不堪言的委屈，是這個家裡最避諱的話題。
但在網上，詩友會為她送來一串擁抱的表情。
這是韓仕梅能擁有的，最奢侈的安慰。
韓仕梅現在有2000多個粉絲，不久前接受了媒體「全現在」的採訪，眾聲嘈雜。
她苦悶的經歷激起讀者心中的漣漪，關心她的人驟然增多，也有很多人想當然地站在自身角度，試圖指導韓仕梅的人生。
有人不滿她因寫詩成名，評價她的詩寫得不好，甚至質問她：你懂韻律嗎？似乎韓仕梅的名氣，已經大到足夠撼動別人在詩壇的地位，要儘快遏制才行。
其實，搜尋引擎上關於韓仕梅的詞條加起來，都不超過十個。
韓仕梅深知自己還達不到詩人的水準，她的人生經驗貧瘠，數十年住在河南的小村莊裡，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鄭州，文化素養也遠遠不夠。以前，有好心的老師義務教她寫詩，但她越學越寫不出詩來，乾脆放棄。
而且，韓仕梅寫的詩，都是從痛苦裡催生出的花朵。這個時候，再強迫每片葉子都要對稱，也就失去了開花的本意。
比點評詩作更可怕的是，當韓仕梅的故事為更多人所知，有一部分人便站在上帝視角，勸韓仕梅趕快逃離這樣的家庭，大膽改變命運，還說她是應該嫁給詩歌的女人。
韓仕梅一生，嫁給土地、嫁給工廠、嫁給貧窮的老公，好不容易在詩歌里找到了自我，還要被包裝成詩歌的附屬品。只想問這些人一句：何不食肉糜？
況且，憑詩歌改變命運，很可能是偽命題。詩歌不能改變命運，但能改變一個人。
曾經，韓仕梅形容自己是一隻囚鳥，被家庭牢牢鎖在村莊裡。她的世界是一片荒野，是詩歌讓荒野有了色彩。
現在，她已擦乾眼淚，對社會的溫暖心存感激。在工廠做飯的間隙，她為網友們寫了首詩：陽光透過雲朵，它告訴我，我被烏雲遮的時候，也會奮力向前，給你帶來一絲溫暖。
不久之後，這個一身苦難的女人將被網際網路忘記。
但她還會和從前一樣，在漆黑的夜裡認真回復每一個人：謝謝你的關愛，謝謝你。
參考文章：全現在APP《在快手上寫詩的農婦：和樹生活在一起，有時想到死》
作者丨小 慧 兒，投稿指南©️原創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