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最可以依賴的才華是耐心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4T12:39:32+00:00

最可以依賴的才華是耐心。說起行,我的故鄉頂有特色了。我們興化人向來是用手走路的,兩隻腳站在船尾,用蒿子撐,用雙槳劃,用大櫓搖。

最可以依賴的才華是耐心

文|畢飛宇

說起行,我的故鄉頂有特色了。我們的「行」其實就是行船。我的故鄉興化在江蘇的中部,所謂里下河地區。它的西邊是著名的大運河。

因為海拔只有負一米的緣故,一旦大運河決堤,我的故鄉在一夜之間便成為汪洋。

洪水一次又一次地沖刷讓興化的地貌變得很有特色,興化成了一個水網地區。河流就是我們的路,水也是我們的路。

河流就是我們的路,水也是我們的路

我們興化人向來是用手走路的,兩隻腳站在船尾,用蒿子撐,用雙槳劃,用大櫓搖。運氣好的時候,換句話說,順風的時候,你就可以扯起風帆了。

我的朋友、詩人龐余亮寫道:「天空打滿了補丁。」詩人總是傷感的,龐余亮還寫道:「天很疼,渾身都是膏藥。」——無論是補丁還是膏藥,龐余亮所描繪的都是我們家鄉的風帆。

風帆意味著好運氣,你趕上順風了。也許是興化人的緣故,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對「運氣」就有了非常科學的認識,有順風的人就必然有逆風的人,有順風的時候就必然有逆風的時候。

在一條河裡,好運的人和倒霉的人相加,最終是零;在你的一生里,好運的時候和倒霉的時候相加,最終依然是零。零是偉大的,恆久的。零的意義不是它意味著沒有,相反,它意味著公平。是天道,都要歸零的。

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我在六七歲的時候就會撐船了。也沒有學,玩著玩著,自己就會了。我的父親非常吃驚,他在鄉下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很想學撐船,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其實父親用不著吃驚,只要牽扯到人的本能,孩子們大多無師自通。說白了,人的一生其實就是無師自通的一生,除了課本,又有幾樣東西是老師教會的呢?老師不會教我們接吻,只會禁止我們接吻,可我們都會,做得也蠻好的。

不會撐船的人都有一個習慣,一上來就發力。這是人在學習的時候常犯的錯誤:努力。老師們常常告誡我們,要努力!可努力有時候是最愚蠢的。

以我撐船的經驗來看,在學習的過程中,尤其是初期,「感受」比「努力」要重要得多。過分的「努力」會阻塞你的「感受」。

就說撐船吧,在掌握正確的方法之前,「努力」的結果是什麼呢?船在原地打圈圈,你在原地大喘氣。好的學習方法是控制力氣的,輕輕地,把全身的感受力都調動起來。在人、物合一的感覺出現之後,再全力以赴。

作家畢飛宇

我現在來講一個撐船的故事吧。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把一條裝滿了稻穀的水泥船從很遠的地方撐回打穀場。

以我的身高和體重來說,那條裝滿了稻穀的水泥船太高了,太大了,太重了,是力所不能及的。可事實上,我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奇蹟是怎麼發生的呢?

水泥船在離岸的時候大人們推了一把,笨重的船體開始在水面上滑行了。這是極其重要的。巨大的東西有兩個特徵:巨大的阻力和巨大的慣性。這就是為什麼鐵達尼號在停火之後還會撞上冰山的緣故。

事實上,在巨大的慣性之中,你只要加上那麼一點點的力量,它前行的姿態就保持住了。問題是,你不能停,一停下來你就再也無能為力了。

我經常告訴我的兒子,無論多大的事情,哪怕這件事看上去遠遠超過了你的能力,你都不要懼怕它。「不可能」時常是一個巍峨的假象。

在它啟動之後,它一定會產生頑固的、取之不盡的、用之不竭的慣性,你自己就是這個慣性的一部分。只要你不停息,「不可能」只能是「可能」,並最終成為奇蹟。

農業文明的特徵其實就是植物枯榮的進程,一個字,慢。每個周期都是三百六十五天,無論你怎樣激情澎湃,也無論你怎樣「大干快上」,它只能是、必須是三百六十五天。

在農業文明面前,時間不是金錢,效益也不是生命。為了呼應這種慢,農業文明的當事人,農民,他們所需要的其實就是耐心。

農民的「行」也是需要耐心的。這就牽扯到農業文明的另一個特徵了,它和身體捆綁在一起。工業文明之後,文明與身體才脫離開來,所以,工業文明又被叫作「解放身體」的文明。

農業文明不同,它是「身體力行」的——還是回到撐船上來吧,既然是身體力行的,你在使用身體的時候就不能超越身體,這一點和競技體育有點相似了,它存在一個「體力分配」的問題。

在我剛剛學會撐船的時候,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抵達目的地。它的後果是這樣的,五分鐘的激情之後我就難以為繼了。一位年長的農民告訴我:「一下一下地。」

是的,農業文明不是詩朗誦,不是「我要上春晚」,五分鐘的激情毫無疑義,五分鐘的激情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忽略不計。

「一下一下地」,這句話像河邊的芨芨草一樣普通,但是,我決不會因為它像芨芨草一樣普通就懷疑它的真理性。「一下一下地」這五個字包含著農業文明無邊的瑣碎、無邊的耐心、無邊的重複和無邊的挑戰。

有時候,我們要在水面上「行」一天的路,換句話說,撐一天的船。如果你失去了耐心,做不到「一下一下地」,那麼,你的處境將會像一首兒歌所唱的那樣——小船兒隨風飄蕩。這可不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場景,它是狼狽的,淒涼的。這件事在我的身上發生過。

有時候,我們要在水面上「行」一天的路

最後說兩句:

一、有人問我,如何成為一個作家,我說,堅持寫三十年,不要停止;

二、我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能力,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說,我最大的、最可以依賴的才華是耐心。

在水上行路的人都有流水一般的耐心。水從來都不著急,它們手拉著手,從天的盡頭一直到另一個盡頭。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