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輝鎖具風生水起,上馬墩仍多的是失意人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7T00:17:39+00:00

榮輝鎖具風生水起,上馬墩仍多的是失意人。《上岸》,下周仍是周六,等蟲安鋪陳停當,告知我們那件驚天大事。

上馬墩妖怪多,妙人也多。

本文系網易戲局欄目出品。

榮輝鎖具風生水起,上馬墩仍多的是失意人


前言

「壞人」能在一夜之間翻天覆地變成「好人」麼?

有時候,連他們自己都不信。上馬墩的故事進入了膠著階段,想干一番事業的兄弟們有了新麻煩。要把這幫人攏在一起做成一件事,那得是件什麼樣的事……

《上岸》,下周仍是周六,等蟲安鋪陳停當,告知我們那件驚天大事。

Intro

阿輝在上馬墩是有財運的,這兒有很多的退休職工、老拆遷戶,叔叔阿姨們的口袋鼓。

阿輝面相俊,大塊頭,雙眼皮,嘴唇紅紅的,跟老人們說話,語速緩和,有些女里女氣。做生意,這些都是討喜之處。

阿輝的胸前掛著一張證件牌,上面寫著「鎖具安全顧問」,印著黨徽、國徽,印著公安部門備案的字樣。這張顧問牌,是榮老闆的印表機里出來的。

這天,阿輝背著幾套鎖具去敲朱阿姆家的門頭。

朱阿姆是機械廠的退休職工,66歲,老伴是機械廠退休的技術骨幹,比她大五歲,可惜兩年前先一步走了。朱阿姆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考了名牌大學,畢業後挨個出國,女兒在英國當科學家,兩個兒子在美國搞橋樑工程,上馬墩街道給她家的門頭上敲了一塊「模範家庭」的鐵牌。08年大地震,上馬墩街道組織捐款,朱阿姆捐了十萬塊,榜單貼在上馬墩街道的宣傳欄上,把居民們嚇了一跳。以後,街道上的幾個保健品店就常常派人去「攻單」朱阿姆,腦筋活絡的銷售代表給朱阿姆按摩、打掃衛生。朱阿姆也心疼這些剛畢業的小年輕,捨得掏鈔票,100平的房子裡有50平堆著保健品。但這些小年輕的面孔一直換,賺了錢,他們就離開上馬墩了,朱阿姆常常把小張認作小李。

那天阿輝在文化廣場上搞活動,她正好路過,大屏上正播著阿輝的經歷,把她感動了,就去登記表上填了名。

阿輝喊:阿姆在麼?

一個弓著腰的老太婆探出一顆白茸茸的腦袋,像只長歪了的白蘑菇從門縫裡擠出來。

「啥寧?」

朱阿姆的腰弓得厲害,眼睛是抬不到人臉上的,認不得人。

阿輝把顧問牌子端到她眼跟前。

「哦,阿輝,你來啦。」

朱阿姆拉開門,騰了幾步。

「阿姆的腰疼麼?」

阿輝進屋,聞到屋裡的香燭氣,到處又是佛具,坐也沒地方坐,廚房裡亂得不能再亂。

「阿輝,你把我家的鎖都換了吧。我手頭鈔票不夠,等明天取了,送給你去。」

阿輝已動工,把防盜鎖卸下來了,換了新鎖,對朱阿姆講:鈔票不急的,先用新的吧。這把老鎖估計比我歲數還長的。

朱阿姆要留阿輝吃茶,進了廚房卻半天不出來。阿輝去看,嚇了一跳,地上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在爬。

原來,朱阿姆腰痛得不行,身體支撐不起了。屋裡陰暗,廚房只亮了一盞小射燈,燈光打在她臉上蠻可怖。

阿輝要送朱阿姆去醫院,朱阿姆死活不肯,說自己信教了,腰必須請神來治。

阿輝便連拖帶拽,將朱阿姆送進了醫院,講:你還在這神了佛的,找個相機把你剛才那模樣拍下來,你自己瞅瞅,鬼還是神。臨走時又墊付了鈔票。

沒幾天,朱阿姆的腰好了,阿輝的麻煩卻來了。

這天晚上,阿輝去了三勝燉肉攤上聚餐,大伙兒都在,阿輝講:我倒霉了,被朱阿姆賴上了,非要認我當乾兒子,每天都追在我屁股後頭,事情都沒法專心做,煩死了。

朱寶勝炒了一盤下酒菜,端到桌上,順嘴說道:阿輝你呆啊,認個乾媽麼,將來乾媽翹辮子,遺產算你一份。朱阿姆鈔票多的。

榮老闆正在算帳,鎖具的銷量不錯,幫忙推銷的人里數林寶寶業績最好,賣了幾十套。現在廠家提供的一千套鎖具賣掉了一半,勢頭蠻好。榮老闆正給大伙兒算提成,聽見阿輝的抱怨,講:靖海浴室里有個包間,上馬墩七八個寡婦老太常在裡頭打牌,最小的有59,最大的81,聊起葷話,簡直比小年輕還厲害的。還好,朱阿姆不打牌。

孫衛明吃了一杯酒,望向上馬墩街道的盡頭,講:上馬墩妖怪多,妙人也多。

大伙兒都覺得話中有話,追著問:孫政府,我們這一桌人是哪邊啊?

孫衛明樂了,說:妙人,你們都是妙人。

李雪又把一盤菜放下,撂下一句:除了孫政府,都是妖魔鬼怪。

大伙兒哄然大笑。

第一場

這些天,阿輝上街都十分小心,生怕撞見朱阿姆。有次還是被纏上了,朱阿姆非要給他安排相親,阿輝著急,直喊:我有朋友了,馬上就要辦酒。

朱阿姆相當失望,等阿輝走遠幾步,才想起什麼話要說。

「阿輝,辦酒記得喊我呀。」

這一整天,阿輝的情緒很不好,腦子裡都是「朋友」兩個字,他根本沒有過正式的「朋友」,非正式的,牢獄的歲月里倒牽掛過兩位。

第一位,是個在牢門內偶遇的舊相識,一個女少犯。

阿輝進了少管所,那當口,少管所正好接了救災帳篷的活兒,所有少年犯都在沒日沒夜地干,在縫紉機旁邊打地鋪,餓了蹲在機腳旁吃,累了倒在機腳旁睡。阿輝卻抗拒勞動,他只有一隻手,勞動量卻不比旁人少。管教安排他各監區巡迴檢討,正是最熱的夏天,隔著一條弄堂,左邊是女少犯,右邊是男少犯,都穿著一樣的灰色囚服。

少管所雖然關了不少女犯,但管理嚴格,男女犯人碰面的機會很少,多半出於對牢獄生活的反叛刺激,女少犯那邊有人把囚衣拉了上來,露出胸部,管教連忙喝止,四下亂成一片,阿輝在台上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初戀,她認出了阿輝,阿輝也認出了她,兩個人四目相對,阿輝跟她做了個手勢:「我會寫信給你,」她也回了個手勢「我會寫信給你。」

舊相識叫柳冬梅,比阿輝大一歲,是孕婦盜竊集團的成員,她們交替懷孕,然後被男性成員領著,出沒大大小小的黃金飾品店。男性成員幫孕婦打著掩護,負責擾亂櫃員的注意力,孕婦乘機順走正在挑選的金飾品。孕婦的身份很容易讓櫃員放鬆警惕,偶爾敗露,被帶進局子,不到一天也會被放出來。一男一女搭配出工,行話來講,男的扎口子,女的摸點子。一旦被抓,扎口子的現場撤離,摸點子的因為是孕婦,進了局子24小時後就會被放出來。

孕婦盜竊集團的女成員需要反覆懷孕,5名男性成員常年控制著十幾名女性成員,女孩們都是拐來的,脾氣犟的,剛來時會挨皮帶,被灌屎灌尿。老大為了保證幹活的人手不會因被抓而減少,女孩兒們都要被輪姦,因為孕婦可以取保。柳冬梅17歲已經懷過三胎,在警方的清網活動中被捕,獲刑一年半,送進了少管所。

她和阿輝在外面就認識,賊圈每年都會舉辦「聯親會」。男成員忙不過來,老大便要在賊圈裡借「壯丁」。阿輝嘴裡的「初戀」,實則是當年與柳冬梅的一段孽緣,但在那股密不透風的絕望之中,少男少女也是身不由己。

在獄中碰面後,兩人書信來往,心照不宣,只將那段黑暗過往稱之為「初戀」,約定不管誰先出獄,都要等著對方,都要掙錢給對方上大帳。這個約定並不奏效。阿輝投送監獄服刑後,兩人的通信並不順利,或者壓根就沒再互相寫信,至少阿輝沒有先開口。他那時候改造任務大,24個小時,吃三睡五干十六,騰不出寫信的空當。他又是省局掛了名的頑危犯,監獄的管理比少管所嚴苛,書信的檢查程序更多,兩個犯人想繼續在紙上談情說愛,幾乎沒有漏洞能鑽。

第二位,是個心理諮詢師。

服刑中期,阿輝犯渾,熬著熬著,忽然對未來失去了信心,沒了改造的動力,以往的改造表現全部打了水漂,又成了反改造典型,多次被警官送去嚴管。有一次,阿輝把生產線上的檢驗一拳打進了「馬槽(服裝前後道工序的物品籃,形狀大小跟馬槽一樣)」。

這是毫無徵兆的一拳,沒有任何衝突的發生,僅僅因為旁人的一句糟糕話,那是同監舍的一個詐騙犯,向他建議:不想改造,就找個資格老的犯人挑戰一下。

這個建議令阿輝在禁閉室度過了整個夏天,從禁閉室出來,他髒得像個野人,並且染了疥瘡。

出了禁閉室,阿輝又打了同一個人。因為他還記著詐騙犯的後半句建議:打人之後,免不了吃苦,扛住了,再來一遍,以後沒人不怕你。

當時,阿輝已被「省級頑固危險犯罪攻堅名單」上除名,這兩場架打完,他又進了這張大名單。

那一整年,他一直是禁閉室的常客,改造獎勵分被扣得精光,同一批送來的少年犯們大多都減刑了,他卻有再次加刑的跡象。那是監獄全面推進現代化文明管理的關鍵年,阿輝有越獄的劣跡,監區教導員怕阿輝再度成為監管安全上的隱患,便請李管教出山。李管教將要退休,他十分關照阿輝,就把他推薦到心理諮詢科。彼時,監獄剛掛牌成立「罪犯心理矯治工作室」,心理矯治室、心理宣洩室、沙盤治療室正式對全監罪犯開放,4名女性心理醫生每周對12名罪犯開展心理矯治工作。全監有6000名罪犯,阿輝得到的這個名額,相當稀少。

有了李管教的關照,阿輝每周都去矯治心理。起先一周,除了在宣洩室暴打幾番沙袋、偷幾個沙盤玩偶、盯著花紋紛亂的轉盤催個眠,阿輝沒有感受到任何心理上的改變,或者他壓根就不認為自己的心理需要矯治。

第一趟,從矯治室回到監區,他依然不願參加勞動,照舊混刑度日。

沒去過的人不會知道,接受心理矯治之前,獄警會先將犯人帶進4、5平米的透明隔離室,玻璃牆上有個一尺見寬的傳遞孔,除了傳遞物品,犯人和心理諮詢師不會發生肢體接觸。

待在隔離室,阿輝不拿正眼看人,對面是個兇巴巴的中年女獄警,肥嘟嘟的,應當是工作崗位太閒,便有時間考心理諮詢師,考過了,就調來新部門換官運。

第二趟,阿輝不大情願,跟幹部犯渾了。

「牢蹲久了,看老母豬都是雙眼皮。我寧願去伙房看豬,也不想去矯治。」

李管教未必曉得,那當口,阿輝被監獄選中為重點心理矯治對象,一旦改造表現轉良,他就會被當成重點案例,收錄進監獄文明管理的工作成果中,用以在全省監獄系統中評獎。

幹部便給阿輝換了一個諮詢師。

這是位實習女獄警,年輕漂亮,塗著粉色的口紅。

春節前的最後一次心理矯治過程中,阿輝擺著流氓姿態,用言語挑逗女孩。比如女孩詢問他最近的改造情況,他用監獄裡廣為流傳的流氓話回答:白天沒吊事,晚上吊沒事。

女孩又問他,最近是否參加勞動。他回答道:不喜歡幹活。我平時除了讀詩,什麼事都不喜歡干。

說完這話,他便當著醫生的面背完一首流氓詩:

「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齊動,快樂無窮。」

這首匿名詩刻在車間的廁所牆壁上,在犯人間廣為流傳。

女孩面無表情,只說:你是破罐子破摔。

吐出「破罐子」這三個字時,女孩盯著阿輝空空蕩蕩的那隻衣袖。

阿輝的臉刷一下紅了。

女孩又說:臉紅的人野心大,臉紅就是掩蓋欲望。

阿輝的臉嗖一下紫了。

為了回應,為了端住姿態,他將手伸出傳遞孔,拿起女孩的玻璃水杯,喝光了她的水。

在諮詢室,阿輝所有出格的行為,女孩並不在意,她只是在結束工作時,給阿輝布置了一項任務,要求他回到監區後,立刻參加勞動。

阿輝蠻聽話,自告奮勇,加入了服裝生產加工的勞動中,並且在大年初二還去參與了一次爭當勞動能手的加班。

春節長假過後,備受他期待的心理矯治日終於等來了。

第三趟,女孩卻一直站在門邊看雜誌,30分鐘的矯治時間,她始終一言未發,阿輝卻焦躁了,咬了半小時的指甲。

矯治時間結束,女孩從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抿了一口,將一次性紙杯放在了傳遞孔處。

離開矯治室之前,她對阿輝講:你最近的表現已經開始轉好,繼續保持。

阿輝端起那個紙杯,他表現得很審慎,將紙杯里的水一飲而盡。

紙杯被阿輝帶回了監區,杯口殘有女孩的兩瓣唇印,是那種很輕很淺的桃紅色。這是他晦暗的青春中,一道最靚的獎賞。

阿輝將杯子高舉著,他擔心一群圍觀的犯人將唇印損壞,因為它模糊得禁不起任何魯莽的觸碰。車間或者監房,都不能找到一處妥當的存放地。整整一周,收出工隊列里總會出現一個捧著紙杯的傢伙,行進的畫面很滑稽。

出了臘月,阿輝從一個毫無縫紉技術的新手,到已經可以完成給牛仔褲「上腰」的任務,這個勞動崗位每月可以獲得10分,足夠保證他排進監區勞動獎勵分的前十名。比較其餘的勞動能手,獨臂的阿輝要流更多的汗。

第一次的獎勵分名次公布下來,阿輝已經一個多月沒能去接受心理矯治,儘管他急於將第七名的改造成績告訴女孩,那個連名字,他都還沒來得及詢問的漂亮諮詢師。

4月4號的清明節,監區放假一天,想拿高分的犯人可以申請加班。

阿輝放了獄友的鴿子,他本來約好和獄友鬥地主,但他卻站進了自願加班的隊伍里,手上端著那個紙杯。

獄友們都說他鬼迷心竅了,腦子坐牢坐壞掉了。

8月末,阿輝半年多沒能接受心理矯治,但他的勞動熱情未減,拿到了一個監獄表揚(勞動獎勵分拿夠60分評定監獄表揚)。當天僅僅400米距離的收工路上,突然而至一場雷雨。

阿輝的紙杯被衝進了排水溝里,他順著溝里的流水奔跑。排水溝上鋪著老式的水泥蓋板,可以扛得住運輸大貨車的碾壓,一塊100多斤。

在漫天的雨霧裡,阿輝在獄警維護隊列秩序之前,短短的兩三分鐘,他用一條胳膊,掀翻了二十多米的水泥蓋板。但那個令他著魔的紙杯還是在流淌的污水中徹底消失了,他蹲著整整傷心了幾分鐘,兩名逮他的獄警也遭罪,嗓子喊啞了,渾身都濕透了。

阿輝又申請參加心理矯治,半年之內他已經申請過十幾次,但每次他都得到同樣的反饋:心理醫生出去學習了,近期不會返回。

這次申請,他得到了明確的答覆:心理醫生會在年底入監驗收罪犯心理矯治工作成果。

距離年底還有四個月的時間,阿輝牢裡蹲了好些年,重複的日子令他對時間鈍感,但這四個月,卻顯得格外可怕。

在這段愈加煎熬的日子裡,阿輝的改造勁頭照舊像滿弦的一張弓,個個月都拿10分,獲得了年底四個省勞動改造積極分子名額中的一個。

一個「省勞積」可以減刑一年半,阿輝的減刑申請已經在監區里進行了公示。

將一個「省頑危犯」轉變為「省勞積」,這項教改成果蠻出彩,監區的辦公室掛上先進教改工作的錦旗,監獄系統的各種內部報刊也將阿輝的名字印上了頭條。

年底,阿輝被通知參加獄內新聞的採訪報導,他久久未見、牽腸掛肚的諮詢師也會同時在電視畫面里出現。

這個消息令他失眠了兩天,在採訪日期的前一天,他在車間裡到處淘好的布料,然後用他一年之內練就的縫紉技術,縫製了一個水杯保溫套,套子的正面,用雙針機縫出一個標準的桃心圖案。

採訪日,他在主持人的問話過程中顯得心不在焉。監獄文教樓的新聞演播廳有二十幾平米,女孩坐在距離他最遠的位置,中間隔了很多教改科警官,制服上的警銜大小不一。

他沒有機會和女孩說上一句話,更沒有機會將親手縫製的保溫套送給她。兩名帶著鋼盔的防暴獄警坐在他的身後,儘管他是模範犯人,但終歸是犯人,免不了戒備。

活動結束,女孩即將離開演播廳。情急之下,他向防暴獄警申請,說要去感謝一下幫助過他的心理醫生。在兩名獄警的陪同下,他喊住了即將走出演播廳大門的女孩。

可能因為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一聲「嗨」,顯得很不禮貌,沒了身份意識。女孩回頭看他,很不耐煩地問:你還有什麼事?

阿輝顯得有些慌張,他不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輕鬆,像那種山裡的男孩見到支教的女教師一樣,臉紅得像個蘋果。

他怯生生地將手中的水杯保溫套遞出去,對女孩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那個水杯不保溫,給你做了個保溫套。

女孩看也不看這個禮物,輕飄飄地講:那個水杯?你自己想想呢?!我當天就扔掉的。

出獄後的一些夜晚,阿輝不時想起這兩位非正式的「朋友」,不時他也在等候心中的那位正式。等候其實就是幻想——他事業有成,有了完美的伴侶——伴侶的完美之處在於他把兩位非正式的朋友結合在一處。但不時他也得打消這些胡思亂想,他沒時間更沒資格,當務之急,他要創業成功,賺足夠多的錢,買下那個廁所。這樣,他才能安葬父親的屍骨。

大熱天,他跑遍了整個上馬墩地區,挨家挨戶地推銷鎖具,烈日一寸一寸地烤黑了他的皮膚。這些天的銷量卻很不好,一天,他正在街面焦急地走著,風雷新村爆炸了,兩死一傷,是一個住戶家的煤氣罐導致的。那也是個做夜市的攤販,事發前正在家裡炸小酥肉。消防車來了很多,上馬墩街道封住了,夜市不讓出攤,爆炸後碎裂的樓板還砸壞了一個變壓器。

第二場

阿輝的手機響了,是朱阿姆,在電話里嚎啕大哭。

「阿姆,怎麼了?家裡被炸到了?」

阿輝焦急地問。

「阿輝阿輝啊,多多臭了哇,我難受呀。」

朱阿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多多?什麼多多。」

阿輝沒聽清楚,只聽見「啪嗒」一聲響。應該是手機摔了。又一想,該不是朱阿姆摔了。阿輝便三步並兩步,往朱阿姆家趕。

到了門口,阿輝狂敲門,沒人應,立刻慌了,這防盜門的鎖是新換的,相當牢靠,自己都打不開。正好周邊都是處置爆炸現場的消防兵,阿輝趕緊喊消防兵破門。

阿輝進屋後,看見朱阿姆癱在冰箱旁,因為停了電,屋裡十分悶熱,廚房裡瀰漫著一股腐臭味道。阿輝扶朱阿姆坐到沙發上,人沒大礙,就是哭得久了,暈天暈地。

「阿姆,屋裡怎麼這樣臭?」

「多多,多多呀。」

朱阿姆盯著那隻雙開門的大冰箱。

阿輝意識到什麼了,有些後怕。

「冰箱裡不會有什麼臭了吧?」

「多多,多多呀。」

阿輝便拉開了冰箱,看見凍箱裡有一條泰迪,死了很久的樣子,化凍後臭得不行。

阿輝這才曉得,朱阿姆是表面風光,一門三傑,兒女個個有大出息,但她的日子卻過得相當孤獨,平常只有一條多多搭伴。一年前多多死了,她捨不得把多多葬掉,屍體就存在冰箱裡。每天做飯,還能跟多多講話,看兩眼多多。

朱阿姆要認阿輝當乾兒子,上馬墩街道的人都曉得了。阿輝卻膈應,主要是不想受旁人的戳指,講他貪財,打朱阿姆家底子的主意。但朱阿姆卻是塊橡皮糖,阿輝甩也甩不開。況且,朱阿姆是大客戶,定了十幾套安全鎖具,把家裡能上鎖的地方都上了鎖,就連整天燒香念經的佛龕也定製了一道不鏽鋼的小門,安上一把防盜鎖,把一隻烏漆漆的檀木觀音鎖得很嚴實。

得了朋友們的幫襯,加上自己的勤苦,阿輝把廠家提供的一千套鎖具都銷完了,但榮老闆去找廠家核帳時,對方卻把之前扶持阿輝創業的方案給否決了。廠家給出的理由也很氣人,講那個方案是副總提的,私下表態,拿到大會上討論,老總不僅不認可,甚至生氣,拍了桌子,罵道,鎖具安全怎麼能交給勞改犯搞?

老總是白手起家,從前家裡窮,老娘曾在大巴車上被扒手偷了500塊錢,那是給老爹的治病錢。

這是過不去的坎。

正當阿輝垂頭喪氣的時候,朱阿姆貼過來了,直接表態:阿輝,我蠻看中你的事業,我要投資你。

阿輝只當成玩笑話,榮老闆卻當真的,私底下就跟朱阿姆談妥了投資,「天使輪掏30萬。」朱阿姆覺得「天使」這個詞真好,叫著稱心,30萬不是難題,不到一個禮拜就把錢送去了上岸舞廳。這樣一來,阿輝也沒了退路,只有按照上馬墩認乾親的習俗,給朱阿姆磕頭,吃了朱阿姆包的八隻餛飩,收下紅包,以後將「阿姆」改口「阿輦」。

不光如此,朱阿姆還要幫阿輝解決後顧之憂。

「阿輝,你爸爸埋的不是地方,我也肯出鈔票的,想把你爸爸安葬了,你才能專心做事業。」

阿輝擺手拒絕了,只說:這樁事,我只有親力親為,旁人幫我,我不甘心。等我事業起來了,老爹才算真安心,不然他埋哪裡,都是一樣。

「榮輝鎖業有限公司」成立後,阿輝更加拼勁,朱阿姆心疼,整天煲了湯往公司送,「死命白搭,顧一顧身體。」

上馬墩的一些「無事佬」眼紅了,對阿輝就沒有好臉色,私底下講他怎麼怎麼伺候老太婆,全是噁心話。朱阿姆的三個子女幾年不著家門,偏偏這個當口,約好了返家,在上馬墩街口聽進了不少風言風語。三人二話不說,直接去派出所報警,講家裡的老人遭了詐騙。

朱阿姆這三個子女,是上馬墩街道的「門面」,靖海中學更是把三人的照片貼在校績欄,區政府也拋出了人才引進方案,想讓朱阿姆家的這一門三傑,全部留錫工作。這樁案件,上面很重視,派出所便立刻出警。

榮輝鎖具公司設在一間約百平的簡裝寫字樓內,30幾名鎖具行銷員圍在一台播著嗨曲的電視前。他們手舞足蹈,嘯叫著扭動身體,互相擊掌,像出征前完成一項鼓舞士氣的儀式。之後,所有人都以一副激情四射的樣子開啟了一天的工作。

榮老闆有位關係牢靠的獄友,搞過南派傳銷,後來又做「華林文具」——一家劣跡斑斑的行銷公司,用成功學規避了諸多法律風險,之後瘋狂壓榨勞動力,堅持好多年不付工資,再完成自己在十幾個城市開設分公司的「偉業」。

在華林文具待1個月以上的業務員就有機會晉升主管,而堅持1個月未離職的人,多半都是被成功學深度洗過腦的。

這類「商業信徒」通常會堅持半年以上,這期間,他們多半會成為「主管」、「隊長」,少數極度出色的甚至能成為「副經理」——但所有人的待遇並無不同,他們沒有固定工資,沒有五險一金,唯有貨品銷售的提成。

不過,年輕的行銷員們酷愛此類頭銜,以及在其中收穫的「肯定」、「尊重」、「歸屬感」和「責任」。他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來自鄉鎮村落,年紀小,工作經歷少。行銷公司深諳「頭銜效應」的法則,依靠著老套的方式,收割著年輕人旺盛的勞動價值。

貨品很平常,簽字筆、記號筆和計算器,簽字筆的拿貨價格是每盒16元,記號筆每盒20元,計算器22元一個,至於最終的銷售價全靠行銷員的一張嘴。

榮輝鎖具前期的業務也要靠行銷,這位獄友的一些管理方式得到了榮老闆的認可。榮老闆答應了他的股份,此人便出任了公司的銷售主管。

公司為行銷員們設立了公正的職位上升通道。一名行銷員當月業績突破2萬,次月可晉升主管;主管可以收徒,徒弟超5人升級為隊長,團隊每月業績超8萬,半年後晉升副經理;副經理設有半年業務培訓期,期滿可挑選其他城市開設分公司,前期費用由上一級老總承擔,分公司的業務利潤老總要抽取20%。

每天清晨,公司大廳都如同傳銷現場,一群行銷員們大吼大叫,大廳的劣質地板發出「砰砰砰」的跺踏之聲,行銷員們穿著廉價的西褲襯衫,每個人都要輪流跳到人群中間,完成專屬自己的出場方式。

大部分人的動作都十分滑稽——有一位肥胖的女行銷員做出高難度的拉弓動作,甚至崩掉了胸口的紐扣;一位年輕的主管一直大幅度地扭胯,吼了足足5分鐘,用帶有鄉音的土味英文喊著「夠!夠!萊斯夠!」,他始終沒有發現自己的褲門大敞,斜出一角深紫色的內褲……

也有一些新員工被行銷組長拉進了人群,大夥跟著節奏扭動身體,朝新員工伸著手掌,新員工跟他們挨個擊掌,也有兩位實習的女大學生被拖進了人群,她們顯然無法快速合群,兩人滿臉通紅、不知所措,有一位甚至像鴕鳥那樣捂住了臉。

嗨曲播完,所有人分列2排,一位瘦高的中年經理從辦公室出來了,所有人激烈鼓掌。經理穿著筆挺的西裝,端著無線麥,跑了幾步,在隊伍前頭剎住腳,舉著麥沖兩三個行銷員咆哮,發出「喔喔喔」的渾厚聲音,行銷員們也跟著咆哮,瘋狂鼓掌;經理又衝到後排,同樣盯著幾個行銷員,眼睛瞪得極大,話筒里有喘氣聲。

他來回跑了四五趟,兩排隊伍發出的掌聲要掀翻天花板了,聲浪令人驚恐,所有行銷員的神情似乎都要燃燒起來。

一個新員工站在東南牆角,那兒有一台半米高的飲水機,經理咆哮著衝到他面前,新員工被經理那張青筋暴起的面孔嚇住了,稍稍退了半步,撞倒了飲水機,好在水桶是空的。

新員工彎下腰,將飲水機扶起。經理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將他拖到了隊列中間,咆哮——「你為什麼來這兒工作?」

話筒戳到新員工的面前,他想了一下,說:「掙錢。」

「你為什麼去搭理那隻空桶,那裡面有什麼?值得你用這麼寶貴的晨訓時間?」

新員工被經理吼懵了。人聲卻正在沸騰。

接下來是業務訓練時間,行銷員們的隊列瞬間打亂了,他們在這間小屋裡擠來擠去,隨意拉住某位同事,練習銷售話術。

一刻鐘後,早晨9點,牆上一台掛鐘響了,這是定好的出工時間。所有人都去了樓下的另一間公寓,那是個30平米左右的文具倉庫。每人帶著書包、手提包、購物袋,逐一在倉庫完成貨品申領手續。

警察抵達公司門口,將以上這些場景都看得清楚,立刻將所有人都控制了。阿輝和榮老闆當時正在外地的鎖具廠,他們投了十萬塊,正在研發自家品牌的安全鎖具。警察上門時,公司倉庫里全是代銷的鎖具,又在阿輝的辦公桌上找到了一沓「胸牌」,上面印了國徽,還印了「公安局備案」。

阿輝和榮老闆立刻返回無錫,孫政府也找准了關係,加上朱阿姆自己的筆錄,事情總算擺平了。但這樣一番抓人的動靜,公司的業務開展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招來的30位行銷員散了伙。更加可恨的是,那位銷售主管把倉庫里10萬塊的貨賤賣了,銷售款全部捲走。榮老闆氣得下不來床。這一輩子,他都在吃「識不准人」的苦。

生意上的狀況也令朱阿姆揪心,她不願跟三個子女吵,但看到他們,眼裡便噙了淚。子女們見過大世面,圍在她的床邊,嘴巴里的各種道理,排山倒海一樣地襲擊朱阿姆。

朱阿姆講:我不是不識好歹。我沒有老糊塗。

大兒子說:我請好了律師,刑事上辦不了這群人,就走民事,把你那30萬討回來。

二女兒幫腔:不能便宜這些惡人。

小兒子說:無錫法院裡有我的同學,我待會兒就打招呼去。

朱阿姆已經頭昏,撐起半邊身體,跟三個兒女發話。

「你們要這樣逼他們進絕路,我也不活的。你們在國外過日子風光,哪裡曉得我在這邊是怎麼過來的。阿輝幫了多少,你們可曉得?比你們關心我的。」

大兒子搶嘴:我們供你幾個保姆,你一個都不要的呀。

兒女們還是弄不懂朱阿姆,只覺得她是老了,痴呆了。朱阿姆也不想多講了,只有嚷嚷起來:

「你們狗起勁,把人家的營生攪爛了,你們就把他們扶起來,我是大股東,你們這也是攪爛了我的事業。你們不幫襯,還搞破壞,我生你們幹什麼的呀?!」

兒女們拗不過朱阿姆,大兒子的門路廣,聯絡錫城最熱的電視欄目,編導給阿輝做了一期節目——《神偷阿輝,昔日賊王築夢天下無賊》,他在節目裡表演了單臂開鎖,主持人將他帶到了無錫一個高檔的居民樓,阿輝一個小時,開了8個單元樓,40幾戶的防盜鎖被驗出不安全。

節目播出後,廣東最大的鎖具廠立刻找阿輝聊合作,同時,錫城的幾家鎖具廠也想找阿輝做顧問。名頭一響,阿輝便每天挎著一條「防盜公益宣傳」的綬帶,到錫城的文化廣場、小區健身廣場、市民活動中心搞活動。

榮老闆又帶著上岸舞廳的一群刑釋人員搞直播,宣傳阿輝的事跡。有質疑聲也有掌聲。熱度上去了,北京來了好幾撥記者,要把阿輝的事跡寫出來。這個時代,故事很值錢,要拿去出書、做有聲劇、拍網絡電視、搞院線電影。

阿輝的勢頭一下子止不住了,情況有了更深一步的發展,阿輝受邀去監獄做演講。這一趟是「五進宮」,卻是掛著「創業模範」的牌子,光彩地邁進去的。

那是3月末的下午,榮老闆開車去海瀾之家,給阿輝挑了一身西服,又找熟悉的理髮師,給阿輝整了個拉風的頭型,然後開車,將阿輝送到監獄門口。

等待入場時,獄政科科長為阿輝泡了茶,這位科長曾將刺頭犯阿輝親自關在了禁閉室。再次會面,科長對阿輝已是刮目相看,見阿輝剛抿了兩口茶水,立刻又來添水,客氣地講:阿輝,你這小伙子真有能耐的。看直播,我是你的粉絲。

演講會場設在大操場上,幾千個犯人坐在塑料板凳上,他們昂著脖子,等著台上的阿輝做演講。不少犯人都認得阿輝,在台下「阿輝阿輝」地叫,幹部用擴音喇叭讓所有人安靜下來。

阿輝展了展肩,端正坐姿,剛想說話,臉已經發燙。幸虧榮老闆替他做好了準備。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A4紙,是榮老闆寫的演講詞。

「兄弟們,你們很多人都是混江湖的,很多都是大哥,但是,今天我講句大實話,你們很多人也都是農村人,都是苦出身。打打殺殺的時代,逞兇鬥狠的時代,早都過去了。光是上馬墩,蒼蠅肚一樣大點的地方,攝像頭就要七百多個。現在外面用支付寶用微信,上馬墩八十歲的老頭身上都掏不出一百塊現金……總而言之,壞人打勝仗、狠人開大葷的時代,早都過去了。」

「現在是法治社會、網際網路社會,只要大家守規矩,只要大家肯吃苦,走正路,網際網路上的機遇蠻有得一搞。我的名堂,一大半都是直播帶來的。」

說到最後,阿輝氣勢很足,臉早都不燙,對即將刑滿釋放的犯人說:「到我榮輝鎖具來。」

不曾想,這句話說出口後,全省又有七八家監獄邀請阿輝去演講。司法局也將一塊「刑滿釋放人員就業安置點」的鐵牌釘在了榮輝鎖具公司的門口。

有一回,阿輝受邀去一家外省的監獄演講,這是一所現代化文明監獄,設立了出監監區,搞了一道「新生門」,需要阿輝幫忙設計一套安全的指紋鎖具。阿輝的參與賦予了這套鎖具真正的意義。

「新生門」修建在監獄的二道門處,是一道拱門,犯人刑滿時從門內穿過,拱門上雕刻了「出監詞」,都是重新做人,重揚風帆,用勞動汗水重塑靈魂之類的語句。

這是一道兩米高的銅門,只容一人通過,非常厚重,需要出監犯用指紋開鎖,還要親手推開門,整個過程十分吃力。

走完這套形式是有意義的:讓出監犯明白打開這扇新生門的不易,要懂得珍惜門外的日子。

阿輝自己設計鎖具,又去找熟悉的廠家定製,最後在這道新生門上刻上了「榮輝鎖具」的牌子。

這樁事件立刻又上了報紙——《昔日神偷研發鎖具,賣進曾服刑十三年的監獄》,阿輝的運勢漲到了天花板。

阿輝高漲的名聲,像是築起了一道時光之門,它把一輩子都不能再相見的故人,再次送到了阿輝的面前。

勞動節後的一個下午,交代完公司的事務,阿輝去女監做演講。監獄的廣場上晾曬著床單,四周瀰漫著一股肥皂粉的氣味。一千多個女犯穿著統一的藍條紋衣服,人挨人地坐著。阿輝還沒開講,台下一個女犯就止不住地哭,雖然哭得極其克制,但還是動靜不小。女幹部查問她遇到什麼事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法回答。幹部便拎她出去,等阿輝講完,女幹部跟他講,有個女犯說認得你,想跟你聊兩句。阿輝問,是不是哭個沒完那個?我一點兒不認得她。

女幹部講,我也不曉得,她表明是認得你的,你不願意跟她聊,我可以回掉。

阿輝便過去看了一眼,女犯講:阿輝,我是柳冬梅啊,你不認得我了麼?你現在蠻好呀。

女犯又止不住哭。

阿輝聽得一驚,眼前哪裡是柳冬梅呢。

柳冬梅是單眼皮,是圓臉,眼前的女犯是大雙眼皮,是瓜子臉。還有鼻頭,柳冬梅是塌鼻樑,這位卻翹著鼻尖,挺直的鼻樑。

「你認不出我,我不意外。」

監獄裡跟犯人會面的時間有限,女幹部催著女犯回監舍,阿輝趕緊講:好的好的,你好好改造,我有空給你寫信。

女犯也講:好的,阿輝,我也給你寫信。

女幹部送阿輝出監獄大門,阿輝想起來了,問道:柳冬梅犯什麼案子?

女幹部講:自己生的小孩,自己賣掉,錢都花在那張臉上了。

阿輝又是一驚,人的變化,真太大了,信是不好再寫,沒法像以前一樣溝通了。

5月末的一個下午,阿輝在縣郊的一所監獄做完了演講,又和幾個出監犯簽訂了用工協議。副監獄長請他參觀心理諮詢室,心理諮詢科來了一位女科長,見面就喊:張輝,你還認得我麼?

女科長主動跟阿輝握手,阿輝認出來了,是從前那個遞他唇印紙杯的女諮詢師,眼下她升了正科,風光滿面。

「科長你好,感謝你當年給我做心理輔導。」

女科長自來熟,拍了阿輝的肩膀一下,講:「你現在是大老闆了。蠻好的事情。我要在工作成果上把你當重點案例的,北京有個記者朋友要寫這種題材,你要幫幫我的,到時候肯定要採訪你,結束了,你給她簽一個原型人物授權書。你這個人生,一定要去拍電影的。你不許拒絕哦。」

阿輝連連點頭,走出監獄大門時,喉嚨里卻好像進了個蒼蠅。

第三場

九點,上馬墩夜市進入晚春時分,等會兒還有一撥生意,把鍋撂下,朱寶勝不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桌客人瘦瘦小小,東張西望,不會要逃單吧,經常有客人吃著吃著人就不見了,還有搞軟性pua的,那個福建口音小伙子,看上去老老實實落魄模樣,來吃過幾次飯,說沒發工資,想按月結帳,先吃再買單,吃吧您,我朱寶勝是善人,吃了整一個月,最後一天,問發工資了嗎?小伙子說馬上就發工資了,明天就把錢給您!今天先吃點好的,加了肉絲和魷魚,那就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上馬墩夜市上。

許三從遠處過來,拎著一隻木桶,裡頭裝了蘑菇燉肉。

「你留一些在攤位上賣,不要都拎給醫院。」

朱寶勝喊了一聲,許三開著一輛「瘸逼樂」,搖下車窗,回道:

「醫院那邊,明早有病友過生日,我這點肉還不夠下家屬們的嘴,明天中午吧,中午燒兩趟,送來你的攤上。」

沒等講完,許三便將車開去了馬路對面。

朱寶勝有些不高興,李雪也在身旁,勸:畢竟是他那張鍋蓋,招攬的生意,他怎麼安排就怎麼順著他,但每天的進帳出帳要算清楚。

臨近收攤,朱寶勝算帳,忽然想到什麼了,問李雪,那個賣醬油的今天來了麼?

前兩天,有業務員來攤位上推銷醬油,說佳佳醬油退出無錫市場,有批醬油以四分之一的價格清倉,但必須得包圓了。

這一會兒,朱寶勝在心裡盤算,手頭已經掙了4萬塊錢,與其每天被許三掏著去搞慈善,還不如用來備貨。除去原材料,燉肉攤和炒飯攤最貴的耗材就是醬油。

「你腦袋裡是什麼啊?一半裝水,一半裝面,你就不能不動歪腦筋麼,買兩萬塊的醬油,你是不是腦子裡都是漿糊?」

李雪也勸不住朱寶勝,不出一天,家裡已經堆了一百多箱的醬油。

月底算帳,許三也不計較,只讓朱寶勝把自己的分紅給阿輝,他要入股阿輝的鎖具事業。

「你不要把幾張鈔票捂這麼緊,眼光要放長遠,阿輝現在的勢頭,如日中天,大伙兒都爭著搶著去投資、分紅。你不要瞎買彩票,錯過機遇。」

許三的話,朱寶勝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

許三又叮囑他花一千塊買菸酒,要酬謝孫政府,「上回擺平雜魚瘦子,多虧了孫政府,不然,指不定今天落了個什麼糟糕下場。」

朱寶勝不高興,講:挨打的人是我,糟糕也是我糟糕。

許三不想多說,那個磨刀的夜晚多麼危險,要不是孫政府提前到了幾步,他現今不曉得弄出什麼下場。

「不要多問了,你照辦就好。」

朱寶勝不痛快,明明自己在外頭風吹日曬,賺了一點鈔票,卻聽許三的分配,也沒有一聲好,落在自己和李雪的頭上。

回到住處,朱寶勝窩著火,吹了幾瓶啤酒,東搖西晃地去摸那一箱箱的醬油,心裡喊著,等老子填了家裡的債,就不跟你們這些呆逼玩了。

過去幾天,淅淅瀝瀝的雨日,上馬墩的夜市污潮潮,朱寶勝早早過來支攤,搭好了防雨棚。旁邊來個女人,說昨天來吃宵夜,喝得爛醉,走時忘了拿包,裡面有剛發的四千塊錢工資,問朱寶勝有沒有幫著收起來。

「我沒有看見你的包,你去別處問。」

朱寶勝瞥了女人一眼,只顧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女人忽然「勞改犯,勞改犯」罵不迭,叫來一群工友,又恐嚇,又辱罵,「你不要蒙我們,上馬墩誰都曉得了,你們這些人,斷了胳膊賣鎖的,病老鬼燒燉肉的,還有你這個胖豬皮,都是開蓋貨(槍斃的囚犯)。」

朱寶勝被罵到火氣上頭,將剁刀往案板上一丟,這女人反倒躺下來撒潑,喊著「勞改犯殺人,勞改犯殺人了」。

上馬墩街面聚過來無數的人,朱寶勝心下煩苦,躲回家裡,只留了李雪跟幾個人對罵、撕扯。

又過去幾日,朱寶勝不再出攤,許三來問,他只說腰痛,只想休養。許三又去問李雪,李雪講:你們那些天,賣鎖賣得風光,卻把見不得光的底子擺到了檯面上,現在上馬墩的人都罵三勝燉肉是勞改犯開的黑攤。

李雪又把袖子擼上去,露出幾條血紅的指甲痕,講:「昨天就有潑婦來吵嘴,他倒是躲回家裡,我卻被撓了一頓。」

李雪的這番話,都是朱寶勝不便親口說的,李雪講完,他才挑准核心,講:你又不是不知道,風雷新村起了爆炸事故,現在大整頓,不能用液化氣了。擺攤的,都很麻煩。

許三聽出朱寶勝的意思了,是想開店,也不想多囉嗦,只講:上馬墩都他娘的是狗逼,老子現在是信了佛信了教,不能動粗,不能講髒話……不多講了,我現在要積善業,我們惹不起躲得起,攤子擺不下去,我支持你開店!錢的事你不要煩,我乾姐姐的鈔票騰得過來。

不出幾天,許三找乾姐姐借了15萬,拎給朱寶勝,撂了話:欠條不要你打,但開店後要儘快騰過來。

朱寶勝點點頭,一隻手伸進袋子裡摸鈔票。

又過幾天,許三見朱寶勝照舊出攤,過去問了一嘴:怎麼不操心開店的事,攤上的生意做得下去麼?

朱寶勝講:有些老客戶要吃你的燉肉,店我在慢慢尋,這種事急不來。

許三也不再多問。

朱寶勝買了輛二手海馬,又花掉2萬,半夜去太湖邊遛彎,車速拉到一百二。車裡放的是《老司機帶帶我》,彷佛要在高歌中開去世界盡頭,直到身處的世界只剩下自己。車裡的勁歌是榮老闆幫他下的,榮老闆跟他說,我幫別人下歌,一般是根據那個人的個人品味來的。朱寶勝笑笑,心說,品味?品你媽個逼。

風雷新村爆炸後,上馬墩夜市大整頓,出攤變得像打游擊。朱寶勝心態變了,天天就像吃了槍藥。

最近兩個月的房租,是李雪出的。從那天開始,李雪對他的態度就變了,待在屋子裡,她很少再說話。二人世界就成了默片。

排掉了些負面情緒,朱寶勝琢磨起開店的事,但他不想找許三商議,也不跟李雪說,去彩票店坐著,掰著指頭跟孫政府講述自己的致富藍圖:在燉肉的基礎還要做藏書羊肉,還要做小龍蝦,還有做蒸菜。

孫政府一聽就笑了,問他哪有那麼多精力?三樁事情干好一樁,就足夠要人命的了。又罵他是發財夢做多了。

「那我開藏書羊肉店。」

正值秋天,朱寶勝路過一家藏書羊肉店,看到一斤生羊肉28,燒熟了能賣98,覺得挺賺錢。

「好好的燉肉怎麼不做了?我在藏書鎮倒有熟人。」

孫政府順嘴一說,朱寶勝趕緊接上。

「那你幫我問個方子,哪怕掏鈔票,我都要弄的。」

孫政府在藏書鎮上有熟人,知道開羊肉店的掙的是辛苦錢,江浙滬人吃羊肉講究時令,生意只能做半年,拖家帶口,在上海無錫崑山或是其他的江浙城市,開店的小兩口睡在店裡,早上五點熬到凌晨兩點,連軸轉,精神和元氣全靠大木桶里的羊湯吊著。店要開得很晚,忙得眼睛都睜不開,客人就黃酒吃得高興,高聲呼喚老闆:再切一條羊鞭!人就立馬精神了,手上就有了力量。這一刀刀的可是錢啊,冬天一家人洗澡的次數手指頭可以數過來,幾年干下來,老家的孩子已經和爹媽不熟了。這是憑真本事做生意的。朱寶勝心思不定,想賺快錢,怎麼能搞出來藏書羊肉。

但朱寶勝非要做,孫政府便找朋友問了做法,告訴了朱寶勝。當時藏書羊肉已經沒那麼講究廚藝,不一定要傳統的木桶、木柴才能燒出來,外地人做得差不多也能賣。

朱寶勝買了五斤重的羊肋排,回家試製,燒好之後縮成一小團,根本沒有人要吃,他圖便宜,一次性在冷庫里買了幾十斤羊蛋,燒好之後自己都不吃,只好餵彩票店的幾隻野貓,餵了十幾天,活活把貓餵到發情期提前,大降溫的天氣居然叫起了春。

藏書羊肉搞不靈,朱寶勝想改做無錫小餛飩,孫政府的幾個無錫本地爺叔阿姨朋友,紛紛過來參謀,幫忙買、汰、燒、和餡、包皮,貢獻自家包餛飩的秘方,忙得不亦樂乎,朱寶勝找好了門面,兼做倉庫和住處,「無錫正宗小餛飩」正式開業。

這些爺叔阿姨在朋友圈都是出了名的「燒菜靈」,小餛飩包得「只只嗲」,料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沒幾天的生意,朱寶勝卻越做越差,當地居民從來不去吃。孫政府過去看,見鍋里裝模作樣漂了幾根骨頭,要了一碗,湯和淘米水一樣白,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吃在嘴裡舌頭髮苦,孫政府直搖頭,「老無錫的台面都要被你坍光。」

朱寶勝摸著頭,不好意思地說,濃湯寶放多了,本來只放半斤,不小心整袋全給整下去了。

這些都搞不靈,朱寶勝敗掉了不少錢,躺在床上想了想,還是擺脫不了許三的那張鍋蓋,只能照舊,重拾老營生。

上馬墩從路口到新村共有三十四家店,大部分都有當地居民進來閒聊,這些人基本不消費,但得讓他們坐。鬧市大路的生意經,比如肯德基、星巴克,板凳設計都有講究,避免客人過久霸占一張咖啡桌,最多坐四十分鐘就要屁股痛,好比軟性逐客。上馬墩的店不一樣,如果沒有當地居民過來坐,基本可以宣告完蛋了。

此地居民喜歡早起,去飲食店吃碗餛飩,或者陽春麵麵筋澆頭過橋,興致好了,喊三兩河蝦鹽水,炒盤螺螄,喝幾口甜到膩的無錫特黃。店老闆像個高中班主任,板著面孔,有利於應付酒鬼。中午不高興燒飯的人,去吃鴨肉麵,晚上買菜,叉麻將,此外的時間就去相熟的店裡坐坐,就跟去運河公園喝茶一樣。

朱寶勝在街道盡頭盤下一間店,交給許三的帳本上寫著轉讓費10萬,店內裝修,購買設備,雜七雜八地又花了9萬,又說手頭備貨的錢還緊,讓許三跟乾姐姐再騰3萬。

許三覺得轉讓費太高,要看合同。

朱寶勝講,不知扔在什麼地方,還得花功夫去找,好的門面不等人,碰到合適的果斷拿下,轉讓費雖然高些,生意搞上去,也都能攤平。

許三不問了,只張羅起開業的事。

開業當天,無錫本地興送花籃,店門口足足收了三十八隻,都是許三搞來的人情,排場擺足,全部擺在門口,第二天被偷了一半。

招牌做得出彩,孫政府找省書法協會的朋友題了「三勝燉肉」的行書,字體渾圓有勁,鑲了銅邊。掛牌那天,要當街放炮仗,可惜街道禁炮,榮老闆買了百聲響的電子炮竹,響了好一陣。

第四場

店開妥了,夜市攤上的老顧客都來了,生意蒸蒸日上。

李雪早起煮飯,用炊事班食堂的大鍋,一鍋煮數十斤米。朱寶勝驅車前往紅梅市場,找相熟的攤主吹牛打屁,買回十斤米粉,十斤麵條,數十個圓白菜,數斤胡蘿蔔,青椒若干,他白天的事情就結束了。李雪將麵條過水,攤涼,和煮好的米飯、米粉一起,按販售時的分量一一分裝在碗裡,午飯過後,李雪把圓白菜洗淨,胡蘿蔔削皮,青椒去籽,切刨成絲,將損耗的油、鹽、醬、醋一一填補進調料瓶,做完這一切,夜幕將將降臨。

這一整天的分工,朱寶勝只買了菜,只做了兩鍋燉肉。李雪卻埋頭苦幹,累到胳膊也抬不起。生意實在好,李雪就不計較了。但一段時間後,李雪發現營業額不見蹤影了,朱寶勝支支吾吾,說不出錢去了哪裡。

其實,朱寶勝耍滑頭,覺得大勢已定,從此財源滾滾而來,獨自慶祝了一下,拿八千塊買了一部蘋果7plus,又隔三差五往洗頭房鑽,李雪查帳時,營業額又拿去買了菜,只剩了一百四。

李雪三天不起床,是榮老闆和孫政府來勸,才重新開工。許三也讓朱寶勝立帳本,必須把李雪的那份算清楚,定時交帳。兩人約定,除去許三的分紅,以後不管賺多少錢,一人一半,進貨費用均攤。朱寶勝保證不再出去嫖娼,儘早完成回本的目標。

失去了生活大部分樂趣的朱寶勝改玩菸斗和手串,每天在上馬墩閒逛,有次,他逛到了法庭的拍賣會,看看能不能低價買到豪車名牌手錶,最終拍得滴漏式咖啡壺一個,起拍價六十,朱寶勝舉手,主持人問:六十塊一次,六十塊兩次,好,是你的了,只能沖咖啡粉,不能磨咖啡豆。後來,他自己也覺得這個多此一舉的玩意兒沒有意思,放在牆角堆灰。

許三做慈善結識的幾位本地爺叔、阿姨,常來店裡吃燉肉。

開店最初,朱寶勝沒買冰櫃,倒不是沒錢,主要是摳。但爺叔、阿姨吃飯時看了看:你們食材第二天壞了怎麼辦?

朱寶勝說打了井水,囤在井水裡,等回款了,再買。說得蠻可憐。爺叔阿姨都不作聲。第二天,有快遞員搬了個大箱子來,朱寶勝怕是騙局,差點拒收,在確定不用自己掏錢後,好說歹說,終於拆開包裝,裡面是台嶄新的冰櫃。朱寶勝十分詫異,我沒買冰櫃啊?

江浙滬文化講究自顧自,親兄弟明算帳,人情熱絡都是建立在分寸基礎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說明是本地爺叔、阿姨是真心盼著朱寶勝好起來。這隻冰櫃,朱寶勝用著都臉燙。

朱寶勝和李雪兩人忙不過來,去東亭的勞務市場僱工。朱寶勝不捨得開高工資,處處碰壁,回到店裡,想起浴室老闆的10幾份炒飯,慌忙開灶。

浴室的老闆是位60多的爺叔,來店裡坐著,手腕上戴著金鈴子,抽菸把那隻金燦燦的手抬得老高。店門口過去一個卷頭髮女人,爺叔立刻打招呼:蘑菇!蘑菇扭頭看了一眼,朝前走。

蘑菇在市場賣蘑菇,上馬墩的人都喊她蘑菇,去年女兒還沒結婚就得白血病走了,蘑菇也不想好了,每天打牌賭錢。爺叔說她是打算換個活法,朱寶勝問那為啥不去週遊世界?爺叔面孔一擰:週遊世界好大一筆鈔票哦。蘑菇剛借給人五萬塊錢,結果那人得心肌梗塞死掉了,錢回不來了。朱寶勝問死的是哪個,爺叔講是在路口賣雜魚的瘦子,總在浴室里打牌,巧了,那天輸了錢,懷疑人家出老千,去床上用品店抱怨,突然面孔不對,說我人不好了,別人把他扶在花壇上坐著,等120來就當場宣判了。

朱寶勝聽得一喜,鍋下面躥起火苗,燙了手指,又慌忙炒飯。

送走浴室老闆,他便去找許三,要傳遞一下雜魚瘦子暴斃的消息。誰知剛照面,許三便讓他掏兩千塊鈔票。周圍站了七八個老阿姨,平時在浴室打牌,都是男人先走一步的寡婦,大的70,小的59,打牌之餘搞慈善,許三最近跟她們走得近,也搞慈善。雜魚瘦子走得突然,又欠了一屁股的債,關鍵債主蘑菇也是上馬墩的可憐人,又是許三點對點的蘑菇供應商,對信教信佛後的許三來講,這個「慈善」繞不過去,趕緊要攢福報、積善業。

朱寶勝本來找許三喝酒慶祝的,欺負自己的人暴斃了,這下可好,要倒貼兩千塊去扶仇人的喪事。他很不高興卻不敢吭聲,回店途中,想到自己開店不過是當夥計,掙錢也是貼別人的生活,自己老家那麼大一個爛攤子,怎麼沒人來「慈善」一下他。

朱寶勝覺得自己虧得慌,好處都沒落在自己的頭上,倒是背了一身的債,整天替別人苦哈哈地忙錢。除了屋裡堆著的百十箱醬油,好像還沒多少落進自己腰包的好處。

夜裡,他躺在床上想,還是自己沒實力,許三雖然害了一身的毛病,但好歹有隻鍋蓋,能吃乾股,而且朽木逢春,勾搭了老姐姐,要死的人,還有軟飯吃;阿輝雖然丟了胳膊,但身懷絕技,事業也是順風順水;榮老闆更加不用說,老大一個舞廳都是他的資產。只是他朱寶勝,什麼都憑藉不上。想著想著,就認定自己跟所有人不是一路,有了散夥的心思。

「我倆離開上馬墩,干自己的生意。我不想一堆人攪在一起做生意。」

朱寶勝將身旁的李雪掰過來,冷不丁冒了這句話。

李雪的身體卻僵了似的,朱寶勝掰得吃力,只看見李雪的半張面孔,淚潮潮的,好像哭了很久的樣子。

「你這是怎麼了?躲著我哭什麼?」

李雪甩掉他的手,講:你不要煩我,我有自己的事情要想。

朱寶勝卻使勁將她掰過來,講:你給我講清楚,不要好端端的,又一副哭喪的樣子。

李雪騰一下坐直,兩顆潮眼珠盯緊朱寶勝,盯得他心裡發毛。

「你這是哪根筋搭錯了,這樣瞅人。」

「我要回雲南。」

李雪的丈夫死了,得回去料理喪事——其實這一年,李雪過得還算有奔頭,丈夫有嚴重的高血壓和一堆併發症,活不長久也在意料之中,不然她也不會跟朱寶勝好,不會拼命在燉肉攤上炒飯。

「你願不願意跟我走下半生,我有12萬的外債,都是死鬼丈夫治病欠下的,他雖然打我打得凶,但他的病我是盡了力的。」

李雪繼續說,朱寶勝還不吭聲,李雪便下床穿衣服,等人走到門口,朱寶勝才說:

「給我一段時間考慮。」

李雪拉開房門,回頭瞅了瞅朱寶勝,講:你把床底下的鈔票拿出來,屋裡水氣大,容易受潮。

講完,李雪拎出門後頭的一隻包,徑直出門,原來東西她都收拾好了。

朱寶勝一直瞞著所有人藏錢,等屋裡靜了下來,他掀開床板,發現藏在下面的兩萬塊錢已被李雪用報紙包得方方正正。

朱寶勝的面孔垮了下來,心剜去了一塊似的難受。

第二天,許三來店裡,問起李雪,朱寶勝講:男人死了,回去治喪。

許三問:你一個人忙得過來麼?趕緊雇個工。

朱寶勝不吭聲。許三講,你關張吧,我今天在水上明月定了酒,孫政府也要來。

朱寶勝明白了,是許三和老姐姐要辦喜酒。

水上明月在太湖旁邊,許三定了湖景包間,配了朝鮮服務員,孫政府和林寶寶坐上席,許三和老姐姐坐右邊,老姐姐的幾位姊妹和李管教的幾位朋友坐左邊,朱寶勝坐在角落裡。等了一會兒,阿輝和榮老闆進來了,兩人先跟孫政府打招呼,又跟許三打招呼。獨獨忘了朱寶勝。

上菜走酒,阿輝的聲調最高,跟孫政府匯報近況,講自己跟著許三做慈善,要給「病友廚房」送菜,每天十斤肉,二十斤蔬菜。還有,他最近買了車,聽廣播裡有人求助用血,他立刻開車到醫院。規定的上限是400cc,他堅持要獻500cc。刷手機看見水滴籌上有個燒傷的兒童,他眨眼間就劃帳3000元過去。

「上馬墩街道推薦我當十佳青年。」

孫政府講:

「蠻好,你勢頭蠻好,但不要膨脹。」

許三也敬了一輪酒,眾人都在勸:

「少喝。」

許三幹掉了杯里的酒,興奮地喊:

「我身體好的,我現在積善業,病勢早都被壓下去的。我感覺自己像小年輕。」

榮老闆更是手快,已將許三的酒杯奪走了。

這時,老姐姐起身敬酒,對林寶寶講:

「寶寶,蠻對不住你,應該你跟孫政府先辦喜事的,搶你前頭了。害臊的。」

林寶寶躬身起來,趕緊跟她碰杯。

幾位阿姨正圍著阿輝,都要幫阿輝介紹對象。

榮老闆講:哪裡用到你們,阿輝現在勢頭蠻好,女孩子排隊挑的。

酒席散時,老姐姐提議去境外旅遊,七天八夜,玩個盡興。孫政府和林寶寶也要去,幾個暴走團的老阿姨也響應了。

一桌酒,好幾樁喜事。朱寶勝好像一顆心沁在冰水裡。酒席散了,朱寶勝回到家,拉開家門,一股黑水沒上腳背,原來家裡的水管裂了,水泡爛了幾個沒擺正的醬油箱子,瓶子倒在地上,醬油潑得到處都是。

床底下的一堆雜物被黑水沖了出來,先是一包普洱茶漂到朱寶勝的腳邊,那是李雪老家的特產。和她剛接觸時,她將兩包茶放到床頭柜上,還用兩根手指把朱寶勝嘴裡的煙鉗下來,「多喝喝茶,少抽菸,嘴巴臭死了。」接著是一瓶洗髮水往廚房裡盪,洗髮水是朱寶勝趁超市做特價活動時買來的「沙宣」,以前朱寶勝自己用肥皂,「沙宣」是專門為李雪備著的……朱寶勝忽然想到床底下的鈔票,趕緊拎起床板,鈔票已經泡得潮透透。

他垂頭喪氣,索性往水裡一坐,愣了片刻,又爬起來,四處翻找,從燈罩里翻出四千,又從幾雙棉襪里掏出一萬。從鞋架上拿到一個塑膠袋,將錢統統裝好,抱在懷裡,逃荒一樣地往屋外跑。

在賓館住了一夜,朱寶勝去列印店,印了幾張「店鋪低價轉讓」的單子,一早便貼在店鋪的玻璃門上,然後關了張,躺在店裡看電視。下午,浴室老闆敲門要吃炒飯,朱寶勝不想搭理,只說精神不太好,生病了。傍晚,他出來抽菸,看見那輛黃色的餐車,索性又跑到列印店,弄了一張「餐車低價轉讓」的單子,往餐車上一貼。

不到三天,店鋪轉了八萬九,餐車轉了兩千五,朱寶勝捂緊了鈔票,心說:老子以前是拿金子當黃銅的憨包,老子現在精明了,老子不跟你們混了,你們也別想從老子這找回錢。

朱寶勝的邏輯很簡單,這個社會,他只認錢。事情辦妥,他去了火車站,氣鼓鼓地回到老家。

老家下了雨,朱寶勝行走在鄉間小路上,他旁邊是一道用紅色磚砌成的高牆,菸灰路面被車軋得出現了裂痕,凹處聚集著雨水,前方依稀可以看到綠色植被。

走著走著,身後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他停下來扭過頭看著。

他的身後是一個工廠,一個騎自行車的男子從拐角處慢慢朝他靠近,他盯著男子看,男子慢慢靠近。

男子忽然喊,你怎麼把金子當黃銅啊?憨包。

朱寶勝終於看清了,那個男子就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火車碾過鐵軌,朱寶勝驚醒,自己正在進入一條黝黑的隧道,將將只是做了一個夢。

第五場

一天早上,許三氣喘吁吁地走到上馬墩,望見店裡換了招牌,「三勝燉肉」變成了「佳麗成人用品」,立刻打朱寶勝的電話,傳來的是忙音。許三又立刻往朱寶勝的住處跑,到了那兒,看見李雪正在清理屋子。

「他呢?」

「應當是回老家了。房東也尋不到他,家裡被水泡爛,樓下的人也遭殃,房東打我手機,我連夜坐火車過來。我也打不通他的電話。」

許三罵了一聲「娘歇逼」,忽然眼睛一黑,身體栽倒下去。醒來時,人已在醫院了,護士說,他夜裡的情況極其糟糕,一度沒了脈搏,總算從死亡邊上逃了回來。他卻感覺像回到了當年,追殺的人群衝撞大門,他只能拼命頂住,鬆手即是喪命。

李雪送他進醫院的,這時,床邊已經站了好多人,榮老闆、孫政府、阿輝,都來了。他們站在床邊,問許三:你對象呢?趕緊打她電話呀。

許三擺擺手,講:我倆掰了。

孫政府問:到底什麼情況?旅途中不是蠻好,怎麼回來就掰了呢?到底發生了什麼?

許三和乾姐姐鬧掰,問題出在一樁慈善事件上。

錫城的南方泉地區,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得了白血病,繼父嫌棄這個拖油瓶,酒後施暴,拎起一壺開水往女孩的頭頂心灌下去。女孩的慘相震驚了錫城的慈善圈子,大伙兒帶頭捐款,警察也把虐童男抓進了看守所。但事情只過去了三個月,更加可恨的情況發生了,虐童男判了緩刑,被放出來了。他和女孩的生母將善款全部買了傳銷產品,是一款號稱太空人專用的保健蛋白飲品,女孩的病情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反倒喝保健飲品喝胖了三十斤,不久後就死了。慈善圈子最後才發現,原來是女孩的生母太狠心,平日裡便讓男人虐打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也讓搞慈善的人吃了教訓,以後的善款不能隨意交到家屬手裡。

許三和乾姐姐也為女孩出過力,得知女孩去世的那個夜晚,許三一宿未眠,半夜奪門出去,乾姐姐拖也拖不住,倒是被他一巴掌推倒在路邊。乾姐姐喊,許三你要犯渾,我們今後不來往。許三頭也不回,踩著滿路砂石,走到那戶人家門口,掏出一支杜冷丁,自己給自己打上。這是扛不住病痛時,藏的私貨。恢復力氣了,他撞開門,從腰間抽出一根鐵棍,惡狠狠地劈打那對夫妻:「畜牲,畜牲,打死你們。」鐵棍彎了,自己也沒了氣力,跟虛脫了似的,晃著兩條臂膀,一步一挨往回走。從南方泉一直走到上馬墩,跟自己較勁似的,許三走了一整夜。

沒一會兒,乾姐姐聞訊趕來了,伏在床邊,問他:好些了麼?

他沒力氣講話,伸著手,乾姐姐蹲下來,耳朵貼到他的嘴邊。

「我其實老早就不行了,上個月醫生講要動手術,切我四成的肝,但也不指定能活。我又沒醫保,也不想拖累你,就藏了一些杜冷丁,癩蛤蟆翻身,硬挺著,就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出門瀟灑一趟。我現在就把後事交代給你,店裡的股份全都讓給朱寶勝,那隻鍋蓋也交給他。你那十五萬,不要急著催他,等他慢慢做出來。」

講到這,許三咳了幾下,讓乾姐姐把病床搖了起來,他又招手喊來李雪,繼續交代:

「朱寶勝蠻呆的一人,本性不差,你還是不要放棄他,去老家尋一尋,兩人還是把這個店搞起來。」

跟李雪交代完,許三睡了一會兒。

下午,孫政府來了,告訴許三安心養病,警察知道了這邊情況,雖然那邊兩人被打成了重傷,但暫時不處理。

許三剛打完一支杜冷丁,有些精神,忽然捂著孫政府的手,說:「孫政府,我到今天這一步,也不後悔什麼。我覺得我不是個惡人。」

孫政府講:曉得曉得。

許三講:「我曉得我快不行了。我講句肉麻話,我代表我們這些人謝謝你孫政府。

「我們都是牢裡出來的,是老鼠、蟑螂一樣讓別人躲著的人,你還肯這樣幫我們……阿輝的老爹還埋在商場的廁所里,這樁事還得幫著費費心。手續是蠻難弄的。」

孫政府講:好的好的。

許三忽然眼熱,淌了幾滴淚。

「我其實做過蠻多惡事,我今天這下場,是現世報。」

見許三哭,孫政府手足無措,為了安撫他,只說:我也做過錯事的。誰一輩子不做錯事。我跟你說個秘密,這麼多年,我誰也沒講過,你曉得我為什麼離職麼……

孫衛明調去監獄工作,是聽信了道士卦意,本意是想擺脫那個噩夢。工作了三個年頭,一切順順噹噹,有一次,他分管的監區有個犯人刑滿前和人吵架,他趕去現場處置,情急之下,掏出橡皮棍掄了那犯人後背兩下。人被他打趴下了,但沒什麼大礙,第二天那人就被釋放了。

那人獨自坐長途車回家,當年做長途客運生意的都要超載,那人在車上和一個乘客爭搶軟背座椅,把乘客打死了。因為是頭天出獄,此消息很快反饋進監獄。獄警議論了起來,說那人怎麼如此暴虐,搶個座位也能把人打死。沒幾天,新聞記者也來報導,報紙上更是亂寫,說這種暴徒怎麼不死在監獄,放出來禍害老百姓。反正這事喧鬧了好一陣兒。

孫衛明那段日子魂不守舍,噩夢又重新纏繞了他。他不了解那人究竟是個多麼窮凶極惡的傢伙,但心裡有數,那人搶靠背座椅,肯定和他後背的傷有關。孫衛明後悔掄他那兩記橡皮棍。

「以前講一個底線安全觀,就是不死不逃守住安全底線;現在講治本安全觀,就是你們這些光頭回歸社會後能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人。這個標準有點高,因為這不是監獄一方的問題。但是,獄警起碼要做到一點,不能讓你們這些光頭變得更差。我那兩記橡皮棍,無疑是讓他帶著仇恨出獄的。」

說到這,孫衛明看著許三,攤開了講:我也是有罪的。你不要感謝我,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

夜裡,許三蠕動了一下,手指的監控夾鬆了,乾姐姐幫他緊上。

他的腫瘤原發於肝臟,出獄至今,一年有餘,癌細胞喜歡開拓,已經不知道在他的五臟六腑里打了幾個勝仗。他有點便血,屁股底下墊了尿不濕,頭頂上掛著一隻血袋,這邊拉,這邊灌。

「水。」

許三吱了一聲,乾姐姐從抽屜里翻出吸管,插在他嘴裡。他的嘴唇都枯了,好像樹皮。

「廁所。」

「你尿尿不濕上吧。」

乾姐姐講完,許三擺擺手,堅持去廁所,不想不體面。

廁所離床八九米,乾姐姐支著他的腋窩,他用勁走,雙腿卻好像已經不是他的了,走了好幾分鐘。尿了幾滴,他望著鏡中的自己,清瘦蒼白,兩條刀刻般的法令紋,頭髮花白,鬍鬚還是烏黑的。他嘗試用拳頭打向牆壁,想到當和尚時練武,每天都用拳頭砰砰砰地打牆,打得拳頭起來一層厚厚的繭,現在卻像在放慢動作。

他掀開衣服,看著身上好幾處刀疤,挨刀的過往好像在鏡子裡播放。

他慶幸沒挨「癌症」這個敵人屈辱的一刀,沒有像癩皮狗一樣,被命運牽住脖環。現在他不畏死,算是換了另一種硬氣的活法。

重新回到病床,他好像回到了當年沙斗的船上,白鷺驚起,蘆葦被它蹬彎了腰,漁網撒向水面,太陽爐火般地轟鳴。他嘴角微微翹起,睡了過去。

第六場

在醫院捱了幾天,許三死了,喪事一切從簡。

許三病危時,李雪便連夜坐火車,按著朱寶勝身份證的地址,去尋人。

地點是個村莊,李雪問了幾個老人,便往兩棟樓房的夾道里走。那兒是條被野草淹沒的土路,百米後的盡頭是3間連在一起的平房,屋頂的瓦片被野草撐開。

李雪推了推門,看見鎖都鏽爛了。

原來,朱寶勝回家後日子過得昏天黑地,每天買大量的彩票,魔怔了似的。老家的縣城有個瘋子,買彩票買空了家底,每天在街道上喊數字,很多狂熱的彩民相信他能預測彩票號碼,送他飯,討要幾個吉利的數字。朱寶勝更加迷信,給瘋子買名牌衣服,給他開賓館,瘋子每天說出幾百上千串號碼,朱寶勝全部買下。他也瘋了似的,把帶回來的鈔票花得精光,只中了十來次的五元獎。回家照照鏡子,特想一拳捶死自己。

敗了財,朱寶勝便出去找活兒了。

李雪到村口去問人,問了幾天,有人說朱寶勝給一個老闆看冰庫,按照那人所指的方位,她走到一處沙灘,沙灘上到處堆著泡沫包裝箱。泡沫箱圍出一個籃球場大小的空間,散出一股魚類的腥腐味。泡沫箱裡有一棟紅磚的老廠房,牆皮已經脫落,鐵門確實是新焊上去的。門虛掩著,有人在洗衣服,而後是一個中年男人渾厚的說話聲,在訓小孩。

透過門縫,房間裡是4截半米長的冰塊,豎放著,圍成小圈,一個瘦弱小女孩蹲在圈裡,一台工業電扇朝著冰塊猛吹,女孩在其中瑟瑟發抖。男人一身黑色漁業膠衣,戴頂棒球帽,正罵著:「叫你不要去跟那些人玩,你不聽是吧?冰化了,你再給我出來!」

李雪聽出是朱寶勝,推開門,闖了進去,將小女孩抱了起來,又脫下外套,給女孩套上,罵道:「有你這麼訓孩子的嗎?現在都幾月份了,把孩子凍壞了咋辦?」

朱寶勝傻了,問:你怎麼找過來了?

李雪白他一眼,講: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清楚。在上馬墩禍害朋友,在家裡禍害孩子。朱寶勝,你就是個害蟲!

朱寶勝講:我不跟你置氣,我自己過自己的。你看看我這邊的爛攤子,寶兒做了人工耳蝸,欠了很多外債,性格又怪,學校里待不住。剛才忙事的空當,沒看住,就跑去和幾個漁民的小孩玩沙,被他們拖著腳踝,在沙堆里遛,衣服里全是沙子。

朱寶勝指了指洗衣盆,正給寶兒洗衣服呢。

李雪給寶兒換了衣服,讓她出去自己玩,拉過朱寶勝的洗衣盆,搓洗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看著朱寶勝,講:許三已經不行了,我怕你都來不及看他了,你先打個電話問問。

朱寶勝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頭「哦」了一聲,又不想當著李雪的面打電話,躲到外面打,許三的號碼已經註銷,心裡頓覺不好,又打給老姐姐,聽見人都已經火化了,眼淚就簌簌地下來了。

李雪出來晾衣服,講:許三交代過了,店的股份都是你的,你反正已經賣了,也沒人找你討帳,就不要覺得做了虧心事了。還有那隻鍋蓋,他說送你,你還要不要?

日光劈頭而下,針刺似的鋪在臉上,朱寶勝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憨包憨包」地罵著,又講:「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在吃虧受氣,卻不想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真的是把金子當黃銅。」

朱寶勝決定辭工回上馬墩,李雪也答應跟他從擺攤做起。

臨走前一晚,李雪給寶兒做了炸雞排和糖醋排骨,寶兒不吃,李雪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講話。李雪夾住一塊排骨餵她,她指了指嘴巴,說牙疼。李雪讓寶兒張大嘴巴,用一根筷子壓住她的舌頭,看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壞牙,問寶兒是哪顆牙疼。寶兒使勁張大嘴,昂起腦袋,李雪看清了,說要命了,怎麼那兒還長了牙?

朱寶勝聯繫了牙醫,準備第二天帶寶兒拔牙,再回上馬墩。等到了醫院,不等他一趟抽身上廁所的空當,寶兒就從院子裡嚇跑了。

醫院後頭是片幾畝大的小工地,近期搞老片區門面翻修工程,原有的幾條街都被拆除了,一半的廢磚瓦礫用藍色網兜罩住,另一半裸露著。警察調看了監控,發現寶兒躲進了工地里,但範圍太大,又都是磚石瓦礫,小孩子隨便往哪個石頭縫裡一鑽,相當難找。

朱寶勝和李雪找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將暗,也沒見寶兒。李雪覺得天黑了,寶兒怕黑,會自己出來,但仍舊沒有動靜,寶兒嘴巴牢,這整整一天,躲在碎磚碎石里,一聲未吭。現在東西兩頭的工地負責人也在幫忙,夜裡開了探照燈,但兩道射光也照不全。幾個男同事帶著手電筒,去廢磚瓦礫間搜尋。

朱寶勝急得直跳腳,總覺得哪裡要是塌一塊癟一塊,寶兒豈不是蠻危險,越想越急。

李雪想到一個好辦法,他的死鬼丈夫在廣場上做過兒童遊樂場的生意,她也學會了撐架充氣城堡。李雪跑到附近的廣場,借來一隻滑梯小城堡,又往石頭縫隙里扔發光的螢光棒,一邊扔,一邊喊:「石頭縫裡有吃小孩的!吃小孩啦!」

五顏六色的光束便從石頭縫裡冒了出來,整塊工地都亮晶晶的。

李雪聽見了哭聲,哭聲漸漸清晰,循著聲,李雪在一塊斷成兩截的水泥柱搭成的洞下面找到了寶兒。李雪伸手要拽她出來,寶兒就使勁掙扎尖叫,愈發往洞裡縮。朱寶勝急了:「你在這裡多危險啊!」可寶兒只管在洞裡叫。朱寶勝急得不行,李雪就將螢光棒都放在了城堡里,五彩光斑在膨脹的塑料牆壁上抖動。李雪讓朱寶勝退開,寶兒的小腦袋才露了出來,她自己跑進了城堡。李雪也鑽進城堡,寶兒抱住雙膝坐在角落裡。李雪再靠近,寶兒也不再躲了。李雪摟住她,輕聲問:「爸爸要走了,你不捨得?」寶兒點點頭。李雪將她摟得更緊,兩人坐了一會兒,李雪哄她:「寶兒乖,我們回家吧。給你買好吃的,好不好,你餓不餓呀?」寶兒點點頭,李雪牽著她鑽出城堡,工地靜悄悄的,四處發光,漂亮極了。李雪抱起寶兒往工地外走去,寶兒摟住她的脖子,忽然說話了。她的聲音乾癟癟的:「你是我的媽媽對不對?」李雪一驚,她想不到一個6歲的孩子忽然問出這樣的話,心頭砸來一股堅硬的涼意,像石頭一樣,蔓延到她全身。她眼眶滾燙,對寶兒講:「我是寶兒的媽媽,現在回來了,再也不丟下寶兒了。」李雪走出工地,放下寶兒,問她:「明天拔牙怕不怕呀?」寶兒抿著嘴說不怕。李雪說:「那好吧,媽媽不抱你了,你自己敢走夜路了嗎?」寶兒就搖搖晃晃地往前跨了一步。

朱寶勝和李雪帶著寶兒,重新回了上馬墩。朱寶勝的第一樁事是贖回了那輛黃色餐車,花了兩倍的價錢;第二樁事,把一百多箱過期的醬油統統扔掉,摸著良心做生意;第三樁事,找阿輝借了2萬塊,打了借條,又標好百分之十的利息;第四樁事,夜市出攤,又重新架起了一張「政府」桌,專供孫政府。

朱寶勝獨自去給許三上墳,買了瓶好酒,坐在許三的墓碑前灌了幾口。

酒到興處,朱寶勝抱住碑,講:

「哥哥,我來跟你懺悔一下。其實,去年那個來攤位上鬧事的女人,罵我勞改犯罵得對,她那包是我收拾的,包里確實有4千塊。我找過她了,錢都還了,我補給她4千,是雙倍奉還。她沒有計較,現在還來我的攤上吃炒飯。等我賺夠了開店的錢,『三勝燉肉』的招牌以後再也不摘。」

本章完


(轉自:網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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