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討厭」到「能理解」——也談陶磊《夢想改造家》翻車事件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9T15:34:11+00:00

前天抽出時間,看了《夢想改造家》的視頻,對建築師陶磊《夢想改造家》翻車事件有了認識的變化,因此成文,記述如下:1、吐槽。

文:董新意

前天抽出時間,看了《夢想改造家》的視頻,對建築師陶磊《夢想改造家》翻車事件有了認識的變化,因此成文,記述如下:

1、吐槽

初看房子照片,感受到的是滿滿的套路。

首先是紅磚。在我看來,紅磚,包括青磚,是最懶省事兒的材料。但凡用了這種 「手工」材料,設計就蒙上了某層色彩,就得附加一層文化意義。老家賣的鹹菜都堅持說手工的,那就得貴一點。

幾天前偶然走過隴海路,看到火車站西廣場南部的裙房正在裝修外牆,用的是瓷磚來模擬磚牆,建成上海弄堂風味兒的立面。效果不錯,以假亂真。但假的多了,再看真的,也就無感了,甚至覺得,怎麼又是你?


建築師有紅磚情結也沒什麼,但看到網文說杜大爺要兩層,建築師堅持一層,於是就不喜歡。無非是紅磚來自土地,建築緊貼大地,橫向線條展開,再加上往上生長的棗樹,不就是建築師心中的大地情懷嗎?但這個情懷,真的適合甘肅農村這位杜大爺,而且人家明確喜歡二層的歐式小樓?一般農村蓋新房,都是要攀高不就底的。



喜歡洋派怎麼了?我們不都習慣馬桶了嗎?難道非得是「中式風」,不能來點西式感覺的後現代?既然是面向未來的農村建築,難道就得長得像798或者是宋莊的某個立面?




其次,網友批判的牆上開洞,我覺得不是什麼保溫、擋風的問題,院牆不需要,蓋兒都沒有。無非是中了近年來數位化表皮的毒,非要來點漸變(而且還在轉角需要結構加強的部位,不是為了形式麼?)。鄭州奧體中心,本來一堆的大型公建,怎麼著都有一些分量感,可以塑造某種城市精神的,結果都給穿了絲襪……





難道建築師的這種審美偏好,連農村都不能倖免了嗎?

那些支撐屋頂的斜向柱子,與屋頂呈90°角,但難以否認故意做出的「解構」感,而且,要呼應屋頂的側推力,應該是和90°角對稱的外側的斜向支撐好吧?


還有,院子裡那個木盒子,太故意了,又不是城裡開發商要用來偷面積的陽台,幹嘛這麼做?而且,以董工有限的閱歷,早就在某個改造里見過類似的設計……那些悠閒的細腿兒座椅,請問家裡有幾個熊孩子的,誰敢買啊?再加上座椅上的用來擺拍的斜搭布料、院子裡像極了壁爐的爐子,座椅上沒人,爐子卻熊熊燃燒……




董工的朋友,建築師毋軍的調侃更是切中肯綮,「想成為網紅建築師,大概途徑就只有這樣,無非就是選紅磚、清水混凝土或者竹子、木頭做材料,凹個說不上美醜的造型,做個大而不當的院子,保留個丑兮兮的樹算是尊重場地、尊重存在,然後就齊活了。讓人看得懂就算你輸……」

所以,個人基本的評價是:有點作,但不至於讓人討厭。


不過,看了視頻以後,有些以為人家沒想到的想法得到了印證。開始對建築師的處理抱有幾分理解了。

2、空間記憶與現代主義

雖然跟我所想的不一樣,但建築師也注意到了空間記憶,並且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了回應。

他的做法是做了類似於四水歸堂的一個合院,用混凝土模擬了原本的斜坡屋頂,保留之前房子的內部空間體量。而在內部表面的處理上要麼保持紅磚和混凝土的本色,要麼鑲上木板。

董工所認為的空間記憶,不僅是含房子的內部空間體量,院落的感覺也應包含在內。新居的院子小了一些,更有城市別墅的精緻。鄉村住宅尺度宏闊,形態散漫,粗獷些更好。

空間記憶其實還包括界面,比如牆上的飾品。鄉村建築內部雖然簡陋,物品價格不高,但有著特定的豐富性。我依然記得小時候家裡牆上的壁龕和貼畫,龕里有我撿到的物件和藏起來的小東西,貼畫是虹橋贈珠的故事。

有點年齡的網友,想必家裡牆上都或多或少會有偉人像或穆桂英掛帥之類的日曆海報吧?正如現在孩子們牆上的柯南、海賊王或小公主……那些細節也是讓人難忘的,正如視頻里看到的柜子上的牡丹。


看得出來建築師在使用現代主義手法來應對內飾。客廳、臥室這些貼近身體的空間,使用親和力較強的木板,而輔助空間則忠實地呈露結構。各個臥室向院落凸出的眺望區域則用木盒子來完成。甚至窗子的也根據不同功能設置不同的窗扇。木扇通風,玻璃觀景。




我疑心木扇無法完成保溫,且不耐久,但同時認可這種思維方式。為什麼?因為現代主義正是我們所在的世界中所稀缺的。看看周圍的房子,滿眼都是缺乏理性的建築形式,而且人云亦云。想找一個有足量分析的、足夠豐富的、可細緻評價的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房子內飾略呈單調,一方面可能因為未完工,另一方面也因為現代主義本身就涉嫌單調。但反過來,我更反對不假思索的符號堆砌。教書久了,每每聽到小女生要在一個現代空間裡呈現工業風,我就不知該說什麼。現代主義,這是一種設計哲學,設計思維,在我們這裡,常常被當作一種風格。

至於組合的院落,貫穿的走廊,我想沒有誰會討厭。現代主義的理性分析+中國園林的詩意營造,我覺得正是未來住宅的方向。網友討厭的好像只是走道過窄,亮度不夠。有些建築師已經在探討如何在城市住宅中創造抽象化的園林體驗。這方面,廣大農村其實更有用武之地。陶磊的一家之言,不至於不及格。問了身邊幾個朋友,也有喜歡的。




3、「高階」審美

和業主期望的落差較大,從而引起爭議的案例,建築史上並不鮮見。其中,范斯沃斯住宅可以排在第一位。大師密斯給人家女醫生設計了一個除了浴室、廁所封閉之外,其餘房間均一攬無餘的玻璃盒子。仿佛女醫生只需要觀景,順便出來平台上喝點西北風,就什麼都解決了一樣。

著名的「少即是多」,說的就是它。項目進行中,密斯和女業主甚至頗有曖昧,但最終因造價溢出太多,幾乎要訴諸法庭。據說好萊塢的改編電影已經在路上了。如果你是業主,你是要一個平庸的二層歐式小樓,還是要一個名傳史冊的「少就是多」,但卻不宜居住的經典案例呢?


如果不了解建築師在面對材料、空間、構造時那種追求完美的精神,你是無法解釋范斯沃斯住宅所帶來的悖論的。知名的住宅無法居住,正像畢卡索畫中的亞威農少女,在追求某種極致的時候,往往會走向反面。

密斯滿足了材料和構造,沉浸於邏輯,創造了經典,卻忘了最為基本的目標。畢卡索面對的是顏料、畫布和形體關係,根本不是亞威農少女。


陶磊是否有著類似的思考?磚能做什麼?一旦陶醉於磚與磚的疊砌,空間與空間的搭配,常常使人代替業主,在虛擬的房子裡穿梭,以己度人。那個可圈可點的平面(個人觀點),迂迴的走廊,園林般的路線,以及東南角牆上的透空,杜大爺會有這樣的訴求嗎?

我想起日本留學的學生給我講的安藤忠雄的一個段子,說是住吉長屋(安藤的成名作)的業主問他,上衛生間要經過院子,天涼了怎麼辦?建築師沉吟,然後回答,那就再穿件衣服。又問,冬天來了怎麼辦?又是沉吟,然後回答,那就再多穿件衣服。




我相信這個段子並不全是空穴來風。內外滿是清水混凝土,不擋雨雪,灰不溜秋、冷冷清清,不知這位住吉仁兄怎麼過活。要放在中國,估計網友不只是要求「退錢」這麼簡單,恐怕要捋捋袖子,下場胖揍安藤個幾百場了。

為了業主?為了材料?形式?建築?還是為了自己?你是誰?為了誰?深入想想,誰能提供一個界限?住宅,誠然是為了生活,可生活中必須有什麼,必須沒有什麼,有沒有界限?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完全伺候業主的房子,只會成就好朋友,不會成就建築大師;完全伺候材料、形式的房子,倒極有可能成就建築師的輝煌。有人說,美國城市有三分之一的房子都是學的密斯。問題來了,具體時刻,建築師該如何把握?

4、專業支撐和規定動作

陶磊的杜宅是關於未來鄉建的實驗,單品的探索總會超出普通住宅的價格預期。

房子看似磚混,其實內核是典型的鋼筋混凝土結構,牆裡都安排有拉筋。再看看視頻中吃羊肉串的師傅們,至少有8、9個吧?按300元每人每天算,一個月的工價也有7、8萬了,更何況房子經歷了春夏秋冬呢。造價高是肯定的,但個人覺得不至於離譜。再說,本來就知道全過程要曝光在媒體之下,哪一位去貪戀任何一處的費用,都是極不明智的。



用 「退錢」倆字來對待認真的建築師,太過簡單,也不公平。這比陶磊用自己的審美「取代」杜大爺的要更嚴重些。「難看」也不足以推翻他,有個西方諺語:兜里有沒有錢,我們自己都知道,但審美有多少,我們都不知道。誰能證明自己的審美好過建築師的呢?這本身是個沒有答案的提問。

推翻陶磊,需要有一定的專業支撐。

也許每個建築師都有自己的規定動作。在看視頻之前,我也曾設想自己來來操刀的話,怎麼去做。可能是保留一層的空間體系,用鋼結構架起二層,留起廊子。廊子延伸,串起棗樹,夠得著樹上邊的棗子。我得一邊閒逛,一邊摘棗吃;

廊子旁邊,一定要修個亭子;亭子旁邊,一定要修倆鞦韆。亭子下面喝酒,廊子下面抽菸,忘了,我不抽菸,改喝茶吧。順便再看著孩子們在夕陽下盪鞦韆,多好啊!還一定要在院子裡,鞦韆旁,種上桂花和梅花。逢年過節,家人團聚,興許還能看到花開,聞到花香呢。

聽起來動人,但這都是主體建築之外的附加部分。看完視頻之後,我並不確定房子的主體部分該怎麼操作了。那些土坯,可沒想像中那麼結實,磚牆一推就倒,保留可能花費更大。夢想改造家變成夢想重做家,也許是不得不做的事。

我敢肯定,換別人去設計,陶磊走過的有些路,誰都一樣得走。

即便如此,之前的杜宅,還是有可借鑑、可保留的地方。排列整齊的檐下椽子、兩側微凸的山牆、富有特色的木窗方格,以及間隔排水形成的秩序、主梁中塞入錢幣的習俗,都值得再一次尊重。至於用何種方式尊重,可能已經沒那麼有意義了……





造價也好,工期也好,節目也好,生活也好,陶磊給出了個人化的應對,這也許是對的。其餘的創造必須由杜大爺一家來完成、完善。初見的新奇叫好擋不住內心暗藏的固有審美,杜大爺最終會發現,新房不全是比舊房好,也許繼續改造,也許學者習慣。生活,可能也沒那麼嚴重。房子,只是個殼而已。

5、延展思考


有文字說,建築師與業主有著充分的溝通,我不大相信。節目需要一定的戲劇性和驚喜感,這種新舊反差必須業主提供真實的驚嘆表情,最好是激動的淚水。如果安排業主天天來看現場,就不會有高潮了。

這正是節目本身矛盾的地方,溝通多了,節目可能不好看,溝通少了,業主,甚至網友臉色不好看。建築,比起和材料、構造、結構、空間打交道來說,跟人的交道才是更難的。好建築,那是緣分。


這次翻車事件,正好給我們一個案例,來檢驗我們的社會對建築學專業的理解程度。人人都可以評判某個建築的好與壞,美與丑。但是否人人都了解建築背後的東西?在我們得出一個輕鬆的結論之前,是否都有類似現代主義般的理性分析?

建築與審美的教育尚未培育一個足夠寬容的土壤。鋪天蓋地的單面呼聲足以形成壓倒性的優勢,促使理性的聲音暫緩或放棄。

本人在最初看到那些流行符號化的形式表達時,也沒有足夠的寬容。甚至在心裡吐槽這位「知名建築師」,穿著T恤還繫著圍巾,心說這是哪個季節啊?後來才能想到更深一層,也許是頸椎的問題?


正如杜大爺的「失語」,操作媒體也缺乏建築學專業的應對。我也覺得陶磊的作品已接近完成,沒有結束、留待後續只是緩解壓力的託詞。為什麼不直面問題,找一些專業人士、正反雙方,來做一次觀念的碰撞呢?

磚,你想要什麼?

這是路易斯·康的發問,然後他自己替磚回答了:磚說,我想要拱。如果我們認同這位建築師哲的話,沒有拱的磚作,是無法成就經典的。要想創造未來的理想農村住居,陶磊選擇的紅磚,未必是一個代表性的材料。他所精心打造的排布序列,只是他自己想要的穆桂英掛帥和虹橋贈珠而已。

新的探索,總會有認知差異。未來鄉建,依然是建築學界將要越過的山丘,不只是陶磊。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