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紅樓夢·聰明累》
蘇東坡《洗兒》詩云：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宋元豐二年，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又在詩文中譏諷「新進」，被宋神宗構陷入獄。一場「烏台詩案」震驚朝野，幸得吳充、王安石等重臣營救，加上太皇太后的干預，蘇軾才免死，貶謫黃州。
在黃州期間，侍妾朝云為蘇軾生下一子，此詩即為此子而作。剛剛經歷一場大難，蘇軾感嘆，但「公卿」還是要當的，只是希望「無災無難」而已；「愚且魯」不過是件外套，大智若愚才是內核。
只要不再鋒芒畢露，就不會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類悲劇重演選作主角。不過，蘇軾還是按捺不住，寫下了千古絕唱《赤壁懷古》。
然而，六百年後的曹雪芹不學蘇東坡，更沒有炮製「東坡肉」的閒情逸緻，卻同樣在歷經磨難之後，創造出了王熙鳳這樣一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脂粉英雄」。不知兩大文豪若泉下相見，會產生怎樣的碰撞？
有關王熙鳳，我在《談賈母與王熙鳳》一文中也談了一談，這篇文章則專門來探討鳳姐，以及曹雪芹在鳳姐身上所賦予的獨特的、深刻的歷史性內涵。
曹公《紅樓夢》判詞云：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本是一隻「凡鳥」，卻偏偏有驚人的才幹。可也正因如此，才造就了王熙鳳的「惡名」。所以，我以為她是一隻「母豹子」。
曹公精心塑造的「酸鳳姐」這一經典藝術形象，不可複製，也無法在過去的中國女子之中發現相似的類型。因為這個「末世的鳳凰」讓人無法聯想起哪位巾幗英雄，倒像是橫空出世的一般。
在這裡，我把有才華的人先比作「豹子」，其喻意除了豹子在審美觀感上的高貴與大氣，當然還包括其兇猛的個性，連同鋒利的牙齒和爪子。
如果「豹子」僅僅像林黛玉那樣喪失了銳氣，而只呈現一種唐詩宋詞式的、唯美式的審美的話，人們不免會一面觀賞，一面既發出幾聲「中看不中用」之類的感嘆。
然而，「豹子」若像王熙鳳那樣兇猛的撕碎偽善的「綿羊和走狗的世界」，那麼她就會使人們驚恐、搖頭、畏懼，一股腦的向她傾瀉種種道德詛咒，而全然不顧這種兇猛所意味的活力與進步的歷史向度，連帶著這種活力所照見的諸多詛咒者自身的卑怯。
如果這也算是一種「人之常情」的話，那麼常懷這種常情的人絕對不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而只是內心怯懦，靈魂卑微的「賤人」。
在我看來，如王熙鳳的所謂「命運」，不過就是「道德」始終滅掉了才華。因為中國傳統社會的所謂「道德」，總是以柔克剛，以弱勝強的，而有真才實幹者，總不免「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下場。
比如，在一個由綿羊和走狗組成的世界裡，豹子就算不傷害綿羊，只要不被關在籠子裡，就會被走狗誹謗和攻擊。
王熙鳳毫無疑問，就是賈府這個遍布著「走狗」與「綿羊」的世界裡的「豹子」。她看重自身的利益，從不裝腔作勢，也從不為自己豎「道德牌坊」，而是單刀直入，為所欲為。
她在賈母面前自然也是奉承的姿態，但她的詼諧與幽默不乏智慧，非伏低做小，一味的逢迎；相形之下，如薛寶釵對賈母和王夫人的尊敬和恭維，只會令人深思，而不會令人莞爾。
也正是這樣的非凡才智，才使老祖宗將她視為得力的臂膀。王熙鳳雖時時處處著眼於利益，但她在人際關係的處理上遵循的亦是以才幹為先的原則。這樣的「自私自利」遠勝於虛偽的「大公無私」。
按說，尤氏和秦可卿，一個與她平輩，一個是她的侄媳，但她與同樣能幹的秦氏交好，卻時時鄙視平庸的尤氏。
同樣，她也從來不把自己那個勢利且無能的婆婆邢夫人放在眼裡，但見了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卻因其貧而不俗又另眼相看。
在怡紅院發現一個小紅那樣的伶俐的丫頭，她立即將其提拔到自己屋裡。對大觀園的女兒們，她並不敬重眾人稱讚的寶姑娘，相反對庶出的探春卻欣賞不已。
在探春理家的時期，她還特地關照平兒不要干涉，並對探春的改革和創新嘖嘖稱道。
尤其是對賈母和王夫人，她不是唯唯諾諾的只知道做一個執行者，而是成為一個響噹噹的管理者。敢說敢為，有時甚至到了犯忌的地步。
王夫人在其後逐漸露出她的真面目，「抄檢大觀園」，王熙鳳不得已出面，但她陽奉陰違，明里順著王夫人，暗中向著大觀園。
她欣賞晴雯的反抗，暗助探春的反擊，即便對與己利益相對的邢夫人那邊的迎春的丫環司棋，也一面因為查到贓證而幸災樂禍，一面也感嘆這個司棋的大膽與痴情。
當她的公公賈赦想要霸占鴛鴦時，她不僅不予支持，還作了消極的抵抗。即便對她身邊的平兒，除了懷有些妻妾之忌和同性之妒，事實上也絕對視為心腹知己，信任有加。
作為這樣一個「鐵腕」人物，王熙鳳最忌諱的敵人與其說是「利益」上的競爭對手，如趙姨娘；不如說是「道德」上的所謂賢妻，如邢、王二夫人。
翻遍中國歷史，就不難發現「道德」常常是才幹的勁敵，且按照「以柔克剛」的法則，道德最後總是不聲不響的將才幹致於死地。
或許，就是這樣的一種生存法則以及王熙鳳對這種法則的態度和理解，她才向尤二姐痛下殺手。當然，她的算計和陰狠，的確令人側目。
可是她的預感和恐懼，卻也同樣實實在在的存在。因為，不管她如何大權在握，張牙舞爪，「一從二令三人木」的「命運」卻始終是懸在她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讀者盡可以指責她整死賈瑞與害死尤二姐的冷酷無情，但不要忘記，她最終那個被休棄和「哭向金陵」的結局。
正如當俄狄浦斯被告知其弒父娶母的命運時，他斷然出走，遠離家園；同樣，王熙鳳憑藉本能的直覺和判斷生活在被休的陰影之中，從而展示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兇猛對抗。
遺憾的只是，人們只看見她尖利的牙齒和鋒利的爪子，看不到她內心深處，對中國女人不得不依附於男權文化的「鐵籠子」的巨大恐懼與歇斯底里式的反擊。
王熙鳳這隻華美的「母豹子」，在她的身上有著無與倫比的花紋和中國女人的英姿颯爽，一開始竟也讓無數綿羊傾倒，比如賈瑞；然而走狗卻看不到這種美，如邢、王二夫人。
走狗只覺得嚴重刺傷了它們的眼睛。於是，它們欺騙綿羊，豹子有一天終會來吃它們！為此，必須殺死豹子，或將他關進籠子。
「善良」的綿羊相信了走狗的話，便一同詛咒豹子。豹子只能躲進深山幽谷之中，人們再看不到他那美麗的皮毛和深邃的目光。
但即便這樣，走狗仍不甘心。它們還要獵殺豹子。在一次次傷痕累累的回來之後，更加大肆渲染豹子的殘忍和狠毒。
綿羊們從此不再羨慕豹子的美，只留下恐怖的陰影。最後，它們與走狗一起獵殺豹子。
只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所有人皆可成為審判者。豹子連辯解的權利都沒有，即使反抗也寡不敵眾，終不免被捕捉。
並且，在宣判豹子的「罪行」時，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殘殺綿羊。儘管，有不少綿羊都是自告奮勇去當誘餌，被豹子咬傷的。比如，尤二姐。
走狗殺了豹子中的大多數，割下他們的皮毛，做成了華美的大衣穿在身上，招搖過市。綿羊們則一邊歡慶著「偉大的勝利」，一邊觀賞著，剩下幾隻被關進籠子裡的豹子。
那些不過是幼仔，待他們長大之後也失去了野性。僅僅變成了一種可供綿羊們觀賞的寵物罷了。如巧姐。
這就是豹子的「命運」，也是王熙鳳的命運，亦是林黛玉的命運。即「道德」，不過是綿羊們在走狗的帶領下，一步步毀滅真、善、美的過程。
待綿羊們的後代再長大之後，倒不必擔心豹子會再來吃它們了，因為豹子絕種了。
最終，綿羊宣布：羊毛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也沒有比羊毛更美更實用的皮毛。走狗高興鼓掌的同時，默默的薅羊毛。
我認為，真正的命運應該是豹子吃羊，走狗保護羊。到底在何時演變成了走狗帶著羊滅了豹子，恐怕，已經不能完全用「道德」來解釋了。
因為「道德」再怎麼樣，也還有一塊遮羞布。
當走狗穿著皮大衣，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時，難道就沒有刺激到一隻羊，想起點什麼，問一聲嗎？
哦，我竟忘了，它們本就是羊！且都被閹割了！
走狗亦然。這當然也包括了賈寶玉的親生母親王夫人，但正是她和「走狗後頭的綿羊」襲人親手毀滅了「寶黛之戀」。
實際上，對於「寶黛之戀」，在整個賈府，王熙鳳是唯一一個支持並公開表示支持的人！只不過在後四十回，高鶚將鳳姐刻意的一黑到底，又弄出個「調包計」，拙劣不堪。
如果賈寶玉愛林黛玉，是最接近現代意義上的愛情，那麼最懂這個「愛情」的其實是王熙鳳。
寶玉挨揍後，當鳳姐對黛玉說，「你瞧瞧人物兒配不上，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家私配不上？哪一點兒玷辱你？」在她內心深處，可謂百感交集。
只是林妹妹對此並不領情。正如林黛玉在薛姨媽母女的試探性做媒，扯什麼「月下老人」被弄得暈頭轉向一樣，她對王熙鳳的坦率與潑辣抱有不諳世事的偏見。
事實上，這也好比鳳姐對寶玉一直有不同尋常的好感一樣，她對「美人燈兒」林妹妹也抱有愛護之心，可不是什麼「養小叔子」！
這種愛心在黛玉剛進賈府的時候，鳳姐還有討賈母歡心之嫌，但到了抄檢大觀園的時候，她特意到瀟湘館安慰黛玉，卻絕對出自真情的流露。更不用提讓「周瑞家的」給黛玉補貼零用錢，還有送茶葉、送燕窩什麼的。
當然，王熙鳳也不免做些迎合上面的違心事，比如對襲人的關照，在給寶釵做生日時超出常規，但這並不等於她是一個沒有真性情的女子；恰恰相反，她的真性情及其自然流露並不下於大觀園中的黛、湘、探輩，與後者不同的，只是她的真性情時刻帶著「豹子」的兇猛特徵而已。
李紈就是她的反證，我在《談李紈》一文里亦提及，李紈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披著「寡婦失業」的外衣，悶聲發大財，且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亦再如王夫人和寶釵這對「賢妻良母」，其「道德」殺人又何嘗手軟過？
王夫人只一巴掌就將金釧送進了井裡，寶姐姐不過輕描淡寫的解釋為「失足」；再如晴雯之死，毋庸再贅言，讀者朋友可去參閱我的相關系列文章。只不過，王熙鳳將這一切「黑暗料理」都擺在桌面上罷了。
在真正的才華面前，「道德」總是馬上遜色，不及才華所具的奪目光彩，無論是林妹妹的詩才，還是王熙鳳的幹才。
所以，王崑崙評曰：「恨鳳姐，罵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實為公允之論。
《紅樓夢》正因有了王熙鳳，乃至賈母的庇護，有了她的「精明算計」，才有了大觀園女兒們幾年舒心的日子，才有了賈寶玉可以縱情燃燒的青春歲月，才有了寶黛的「曠世絕戀」。不然，大家是能指望赦、政、璉、珍輩，還是邢、王、尤、釵輩乎？
否則，曹雪芹說她的「意懸懸半世心」從何而來？更不用說那「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的評語。心碎是因為操勞過度，空靈是由於她生前的性情之真，不真則無以致空。
這「空靈」二字，妙玉尚不可得，曹公卻判給了鳳姐，夢阮兄的偏愛也可見一斑了，吾亦擊節一贊！這種嘆惜之情，一言以蔽之，便是「凡鳥偏從末世來」。
遺憾的只是，世俗的人們並不「愛慕此生才」，尤其我在文首已言明的，在一個由綿羊和走狗組成的世界里，豹子即便不傷害別人，亦會受到無端的攻擊和誹謗，除非被關進籠子。其全部理由僅僅在於：她是豹子而不是綿羊！
然而「豹的悲劇」，在鳳姐第一次展示出異於常人之風采的同時就已經註定，即以「劣勝優汰」的「退化論」原則，將人才絞殺，僅留下順良的走狗和愚昧的羊群。
就悲劇那個經典的史哲性定義，即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要求的不可能實現而言，《紅樓夢》的悲劇意向更在於如秦可卿的暴斃、鳳姐的被休、探春的放逐，她們幾乎對應了中國歷史上諸多銳意進取者、改革者的結局。
且更發人深省的是，她們皆有一番給予後來者的諄諄遺言。秦可卿告誡鳳姐，須知「樹倒猢猻散」；鳳姐的遭際直觀的展示了，「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近」的末日景象；探春則直指賈府的走狗們，狠狠道出一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自相殘殺的可恥歷史，最後悻然作別！
可見，曹公對賈寶玉「無才可去補蒼天」是一種審美的嘆息，而有才幹者卻「生於末世運偏消」則又是一種深沉的嘆息。
所謂「原應嘆息」者，不僅是對寶黛愛情的審美指向，也是秦、鳳、探這些「補天者」們的創造性努力。然而，這種「女性價值觀」的努力不僅於天無補，而且因其本身的理想意味和致命的局限性，越努力越扭曲，越加速了毀滅與自我毀滅。
中國歷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部政治鬥爭史，伴之以「道德審判」為遊戲規則，即我所說的，本該是豹吃羊，走狗保護羊，卻變成了走狗帶著綿羊消滅了豹子。這亦是「競爭」與「鬥爭」的本質區別，並沒有什麼「物競天擇」，只剩下「適者生存」。
《紅樓夢》之深邃的歷史洞察力也就在於：一方面通過王夫人與薛寶釵這樣的道德象徵者，揭穿了「道德」作為生存法則的歷史秘密，另一方面通過鳳姐這些補天者的女性形象，強調了為中國歷史和文化所極為缺乏的「豹的精神」，實則是「人的精神」。
因此，不管是男人或女人，終究要先成為「人」，才可能有「補天」的可能。不然，補天者反成了「逆天者」，也就不免要永遠站在「道德審判庭」上，被走狗和綿羊們判處極刑。
張鋒 辛丑冬寫於大理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