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娥，1974年12月出生於杭州，現為一名農場主。2019年獲「杭州市最美聾人」稱號，2021年被評為「杭州好人」。

講述 徐文娥

主筆 團團

我是一名聽力殘疾人。

兩歲的一次高燒，加上藥物過敏，導致我聽力嚴重受損。

從此，外界喧鬧的聲音一點點消逝了，世界陷入了一片靜寂。

成為母親後，聽力問題深深困擾著我，甚至險些釀成大禍……

有天半夜，老公出差不在家，我睡得很熟。醒來後，身邊六個月大的女兒不見了。

驚慌失措中，往床下看去，我發現她竟在地上痛哭掙扎。她的小臉都憋紅了，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已經哭得嘶啞了。

我心痛不已，懊悔萬分。

不知道女兒已經摔下來多久了，也不知道小小的她一個人在地上哭了多久。

我根本沒有聽見她的哭聲。

作為一個母親，連女兒求助的哭喊都聽不見，我無比自責。

從這時起，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在心底支撐著我，讓我一步步走上了改變命運的道路……

01

1974年12月，我出生在杭州市濱江浦沿的一個村莊。

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兒，上面有一個大我6歲的姐姐和一個大4歲的哥哥。

父母屬於晚婚晚育，在而立之年才成立家庭。

父親16歲時，爺爺奶奶雙亡，他為了活下去，日日在田裡勞作，靠自己的能力白手起家。

母親3歲，外公便病逝了，此時外婆肚子裡還懷著舅舅。

單親媽媽一人拉扯孩子們長大，太不容易，母親自小懂事，不怕吃苦，有著堅韌的性格。

父母誕下姐姐和哥哥後，又有了我，他們對這中年喜得的女兒疼愛有加。

可2歲時的一場高燒奪走了我的聽力，父母無比痛心，一家人對我更是關懷備至。

我只能聽見周圍一米左右的聲音，遠的聽不見。

家人跟我說話都會刻意把音量提高，但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特殊。

小時候，我最喜歡跟著哥哥去父親承包的魚塘抓魚、摸螺螄，跟著姐姐去自留地里拔蘿蔔、甘蔗。

雖然在農村長大，沒有見過大城市的繁華，但自然就是最好的老師。

翠綠的樹木，新鮮的蔬果，清澈見底的小溪，還有無數在田埂上奔跑嬉鬧的燦爛日子……童年真的很美好，很開心。

我一直在親人的庇護下長大，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聾」。

02

直到進入學校，我逐漸感受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

老師講課，我聽不清，同學聊天，我聽不見。周圍的所有聲音，都微小到需要我集中十二分注意力去仔細辨別。

家裡人知道我聽力不好，跟我說話總是很大聲。但進了學校，面對「正常音量」的世界，我感到手足無措。

我總是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畫畫，只有這樣做，我才覺得不自卑。

因為聽力不好，我一年級留級，重讀。

雖然老師安排我坐在教室最前排，可聽課依然很吃力。

別人上課聽一遍就知道的內容，我只能聽清一小部分，剩下的完全靠自己琢磨。

成績跟不上，我就利用課餘時間多看多學，書本被我寫得密密麻麻，筆記也背得滾瓜爛熟。

但缺少了聲音的課堂，終歸是不完整的。勉強讀到中學畢業，我開始在工廠打工謀生。

因為聽力障礙，我只能找不太需要跟人交流的工作，我在電纜廠福利院和服裝廠幹過，後來還做過廚師。

走上社會我才知道生存的不易，更明白了父母養育我的辛苦和艱難。

我不願靠家裡養活，我要自力更生。

03

1995年，21歲的我和老公經人介紹認識，1996年結婚。

他是一名運輸車司機，經常要跑遠門，工作很辛苦。

老公人很樸實，對我特別好，有一副好心腸和好脾氣。結婚25年來，我們很少吵架，他總是那個肯吃苦、肯吃虧的人。

1998年正月，我們的女兒出生了。

公婆心腸很好，白天會幫著我一起帶孩子，晚上我自己帶。

但聽力障礙一直困擾著我的日常生活，做了母親後，更險些釀成大禍。

自從剖腹產生下女兒後，我的聽力直線下降，連近距離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身邊人的說話聲都是嗡嗡的，在我的耳朵里打轉。我很無助。

晚上帶女兒對我來說很不容易，我害怕自己睡太熟，因為我聽不見她的哭聲。

女兒意外摔下床的第二天，我就咬牙買了一個進口的助聽器。

1998年時，助聽器要一千多塊錢，特別貴，幾乎花掉了我所有積蓄。

剛戴上助聽器，就把我嚇了一跳。瞬間有很多雜音鑽進耳朵深處，擾得我腦袋直暈。

戴上助聽器，我能分辨一些近處的聲音了，別人湊近時的說話聲，也能聽見部分。

但很快，我就被周圍環境裡的各種噪音吵得無法心安。

從前那個沒有聲響的寧靜世界變了模樣，聲音一波波地湧來，被全數吸收，我經常覺得頭暈。

儘管很不適應，但我告訴自己，為了女兒一定要堅持，要習慣有助聽器的日子。至少戴著助聽器的我，能聽見她的哭聲了。

女兒4歲時，我和老公向親戚朋友借錢造了房子，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家。

家裡最缺錢的時候，好吃的，好穿的，我們都先緊著給女兒用，再苦不能苦了孩子。

2004年冬天，母親意外去世，這對我打擊非常大。

生活還得繼續，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晚上躲在漆黑的屋裡，一個人偷偷地哭。

6歲的女兒看到了，跑過來幫我擦乾眼淚，還用自己的小手摟著我，一直安慰我。

這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暖流融化了。女兒的愛是純潔無私的，作為母親，我真的很幸福很幸福。

為母則剛，儘管生活有諸多壓力、苦難，但都沒有壓垮我，更沒有磨滅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我和老公都憑藉自己的雙手，努力工作，掙錢養家，生活也越來越好。

2010年6月，我生下小兒子，他和女兒相差12歲。

不知不覺間，女兒已經長大，不僅懂事能幹，成績也非常優異。她每天回家自己動手洗衣做飯，還會教年幼的弟弟學習知識。

這些年，我一直忙著打工，很少關心他們的生活和學習。我是個不稱職的媽媽，有愧於兒女，但又為兒女自豪。

是這兩個優秀的孩子，讓有聽力缺陷的我，從自卑慢慢走向自信與堅強。也是這兩個孩子的出現，讓我有機會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04

當上天關了一扇門的同時，一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我非常幸運能夠在成為一位母親之後，擁有機會做自己熱衷的事，一步步實現夢想。

雖然聽力有缺陷，但是我從小到大的味覺比一般人更靈敏。

小時候家養的雞、鴨和土豬，都是吃無公害、無添加劑的糧食自然成長的，肉質特別鮮美。

逢年過節能吃上一小塊燉肉，就是我童年裡最幸福的事了。

隨著時代的變化，餐桌上的蔬菜和肉類花樣多了，但人工飼料、化學用品，讓現在的許多食材缺乏了自然的滋味，甚至可能損害身體健康。

現代人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但我始終堅持，一日三餐是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不應草率對待。

尤其是我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之後，更是希望兒女能夠吃上最新鮮，最健康的食物。

我總是回想起童年的時光，關於鄉村田園的記憶不斷在腦中浮現：青草、泥土、陽光，各有各的芬芳；蔬菜、水果、肉禽，各有各的滋味。

於是，一個念頭漸漸在我心裡萌芽：

何時能有這樣一片廣闊無垠的農場，裡面四季分明，種著當季的新鮮蔬菜，品種多樣的果樹，還養著一群可愛的家畜，它們在農村里自由覓食、曬太陽、吃雜糧，健康茁壯地成長。

2015年春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了浙江大學小美合作社的一個農場合作項目信息。

通過運作農場，不僅可以掌握一門技術，自力更生，也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啊。

我找到浙大小美合作社的錢振瀾博士，在他的幫助和指導下，我深入了解了農場合作的方式，也更有信心了。

但很快，我從激動中冷靜下來，有了猶豫。在做我自己喜歡的事之前，我還是一位妻子，一位母親。

幸運的是政府給予了我很大的支持，包括對子女學費的補助，以及能夠緩解資金壓力的創業補助，這些都讓我少了後顧之憂。

萬事俱備，我便聯繫了浙大的錢博士，通過詳細溝通，最終敲定了合作細節。

辭掉原先在杭州某公司食堂當廚師的工作，在家人朋友的大力支持下，我前往嘉興桐鄉找到一塊寶地，這裡美得像世外桃源。

我用幾年攢下來的積蓄，跟合伙人一起承包了18戶農戶的100多畝土地，成立了一品綠家庭農場有限公司，主營綠色有機食品。

就這樣，我回歸到了田園生活，能在這一方小小世界裡，安靜地做自己喜歡的事，真好。

05

我沒有一刻忘記，這片農場的誕生最初是源於愛，是因為我希望孩子們能夠吃上綠色健康的食品。

因此，在農場裡，我一直堅持自己下地幹活。農場遵循四季生態時令，以自制的天然有機堆肥，為農作物提供充分的養料。

當季的青菜、豌豆、菠菜、玉米、紅薯，我們都有種植。除此之外，我們還養了一群原生態的雞、鴨等家禽。

風吹稻浪、瓜果簇擁、雞鴨成群、魚翔池底……每天清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我就會起來在農場裡走上一圈。

我覺得自己好像正置身於一幅美麗的鄉村油畫，聽著動人的田園交響。

但很快我發現，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在自家田地種植，和在一百多畝地里種植，是完全不一樣的。

「田園生活」並不像許多人想像中的那般充滿詩意、閒庭信步。

為了堅持有機綠色出品，我不會給農作物使用任何激素、農藥，因此蔬菜上會有被蟲咬的痕跡，還有被鳥啄的洞，賣相併不好，經常長得歪七扭八的。

由於缺少經驗，以及許多作物「看天吃飯」的自然屬性，遇上大雨颱風的天氣，甚至會顆粒無收。

還有一次大雪，把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搭好的棚子徹底壓塌了……

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年，我養的五六百隻雞，只活下來一百多隻。

除了天災頻發，也時常有人禍：剛造好的木房子被拆，甲魚雞鴨頻頻被偷……

遇到問題，我不知道該找誰，能找誰。農業是一個可持續發展的行業，但是目前的問題是缺少專業的技術指導。

我們種植綠色食品，不會為了好看，用各種各樣的化學添加劑。我一直堅信，自然的、生態的，才是好的，健康和生命比什麼都珍貴。

但農產品賣不出去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崩潰的時刻，想放棄的念頭都有。

「何苦呢？」「算了吧」「將就將就」這些腦海里跳出來的雜音，被我一個一個丟掉。

我不斷告訴自己：選擇了就要堅持，再苦再累也要走下去。

06

痛心之餘，我反省了自身，知道是由於專業知識的缺乏，才導致農場經營出現諸多問題。

於是我開始白天勞作，晚上學習相關技術，還經常向浙大以及其他各方面的專家、教授請教。

農業是靠天吃飯的，除了老天爺多眷顧，更要懂得與自然的相處之道。

浙江夏天台風多，每次颱風來之前我們都會提前做好準備：雞棚、鴨棚、豬圈、蔬菜大棚都已經加固多次，遇到大雨天，我就在農場裡做排水工作。

冬天，我每日早早起來去農村里查看，一個角落也不會漏過。一雙手被凍得生滿瘡，我也沒有喊過苦。

至今，我們農場一直堅持「五不」原則：不使用化學合成農藥，不使用化學合成肥料，使用除草劑，不使用激素，不使用轉基因品種。

田裡的蔬菜、散養的禽畜、水裡的水產，均採用傳統種養殖方法，讓它們自然生長、成熟。

五年來，在日以繼夜的悉心打理下，農場從創業初期的舉步維艱，逐漸走上正軌。目前，農場總共有120畝，包括我自己在內，團隊共有六人。

我們農場裡產品豐富多樣，既有當季的蔬菜，也有純天然種植的水果，還有土雞、土鴨、土鵝等家禽和一片魚塘。

現在，我們的蔬菜、蛋類及肉禽受到了許多顧客的認可和喜愛。

農場生意越來越好，家裡人也都一直都鼓勵我，支持我，於是我決定再往前邁一步。

07

2018年10月，我在濱江區浦沿農副市場裡開了一間果蔬店，而後又在錢江新城開了一家。

開門做生意，與人打交道是不可避免的，這讓聽力和語言表達有障礙的我一開始碰了不少壁。

因為從小聽力不好，我的語言表達能力也是欠缺的。

戴上助聽器之前，我連自己發出的聲音都聽不清，童年學說話也是對著父母口型模仿，導致我說話吐字一直很模糊，許多人都聽不清。

但開店不能不跟人交流，我就一邊說話一邊比劃，有時候就拿個紙筆，把想說的寫下來。

遇到有客人詢問果蔬價格時，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尷尬，聽不清就告訴客人大聲點；說不清楚的話，我就多說幾遍。

慢慢的，門店人氣越來越旺，我也逐漸打破交流的障礙，結交了不少朋友。

店裡每天不時有客人光顧，親切地跟我打招呼，喊我「徐姐「。

對於駐足的客人，我還會熱情地邀請他們嘗嘗農場新鮮採摘運輸過來的菱角、玉米。

果蔬店的蒸蒸日上，讓我更有信心了。我要繼續做綠色健康的食品，也想給顧客們更多體驗自然，感受自然的機會。

08

今年十月，我關掉了果蔬店，產品售賣基本在線上進行，我決心把自己的重心轉到農場的改造升級上。

和大自然在一起，紮根在土地間，一直是我最喜歡的事。

十一假期里，我整日在農場幹活，忙著打掃、布置，為農家樂活動做準備。

我們安排了抓魚、挖番薯、撿雞蛋等農場體驗活動。客人們可以在這裡自己採摘、自己做飯。

我想把農場升級成農莊，打造更多觀光遊樂項目，讓更多小朋友、大朋友們來這裡玩，親近大自然，體驗「詩和遠方」的生活。

眼下，我離這個夢想正越來越近。

我很感恩，農場發展到現在少不了社會和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也應該回饋社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自農場開辦以來，我們會定期向浦沿街道工療站、桐鄉福利院輸送當季蔬菜。

曾經工療站里的殘友和福利院裡的小朋友們，就像是我的兄弟姐妹和孩子一樣。我也要讓他們經常吃上新鮮的蔬菜，感受社會的溫暖。

今年夏天，我給他們送了許多農場新鮮採摘的桃子，個個飽滿多汁，他們都說很好吃。看到這一張張笑臉，我覺得很滿足，發自內心的快樂。

當溫暖成為一種前進的力量，這個世界便是充滿愛與光明的。我的初心，從未曾改變。

我們農場先後為數名殘疾人提供工作崗位，給予他們關心和關愛，幫助他們重塑自信。

除此之外，我自己還參與到殘聯的活動當中，作為濱江區聾人太極扇隊的隊員，展現聾人自強不息的精神。

我希望通過講述自己的切身經歷，鼓勵身邊的殘疾朋友們積極樂觀地生活。

我仍是那個聽力不好的我，終生都需要戴著助聽器生活。

別人想與我說話，需要大聲喊叫，我才能模糊聽到隻言片語。更多時候，耳中只餘一些糾纏不休的微弱噪音。

最難的時候，我也陷入深深的絕望，在夜裡痛哭流淚，想要放棄。

但我真的很幸運，有無條件愛著我的家人，有一直幫助支持我的好心人，還有我的兩個天使般的孩子……他們都給予了我力量。

如今，我依然喜歡在田間勞作，感受溫熱的陽光盡情撒在身上，看著眼前生機勃勃的一切，我想，這便是生命的意義了。

曾有人問我：假如你聽力正常，你最想做什麼？

我的回答是：想當老師，帶孩子們到大自然中去畫畫。

如今老師是當不成了，不過，我心中的夢想已然在斑斕多彩的田園中盛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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