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復月月,她還是被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天地

fans news 發佈 2021-11-30T22:49:03+00:00

九重天上無分四季,向來都是翠竹生春、紫宸藹庭的祥色。隔著縹緲的祥煙瑞霧,飛鸞抬眼,卻怎麼也望不到那雲端盡頭。就好像她的人生,未來註定在這迷霧之中沉沉浮浮。

作者|扶搖


楔子


金闕晴光照,瓊枝瑞色封。九重天上無分四季,向來都是翠竹生春、紫宸藹庭的祥色。隔著縹緲的祥煙瑞霧,飛鸞抬眼,卻怎麼也望不到那雲端盡頭。就好像她的人生,未來註定在這迷霧之中沉沉浮浮。

「死靈一役,鳥皇青雲勾結魔族,死有餘辜,現除其神籍。鸞鳥一脈,罰入禁地無妄谷,永不得錄入神籍。鳥族飛鸞公主,助父反叛,念其昔日護天界之功,現褫奪封號,禁足騰鸞閣三千年。」

飛鸞身體微顫,目光卻仍舊平靜地呆望著眼前的仙霧。

「飛鸞,天帝陛下仁慈,饒你一命,還不謝恩。」飛鸞看著母后一把扯過自己,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才罷休,心中燃起一股無名火。

但是又能怎麼樣呢,他已經是天帝了。儘管她曾身披戰甲,為天庭征戰四方,退魔兵,降妖冥,收復四海失地;儘管她曾驕傲似火,肆游三界;儘管她曾是他的未婚妻……

她被押進騰鸞閣。七十二道囚仙鎖,八十一處禁仙符,囚仙鎖囚身,禁仙符鎖魂,將她牢牢地囚在這華貴的騰鸞閣。她不知山川之變,不知歲月流逝。騰鸞閣因禁制再無活物靠近,這裡的天空亦再無彩霞。

曾經在鳥族稱霸一時的鸞鳥一脈迅速衰敗,伴隨著騰鸞閣的晚霞一起隕落。




飛鸞從夢中驚醒。她又夢見了九重天的祥雲彩霧,夢見天帝威嚴的神情。她夢見父君被押上斬仙台,母后懦弱地讓她低頭服罪。她夢見鸞鳥一脈被罰入無妄谷,而她因為這一莫須有的罪名被押進永無光明的騰鸞閣。

鸞鳳再不能騰飛,她亦不能回到從前。

如今,三千年囚期已滿。這三千年她都在等,等他的一個解釋。只不過,三千年已過,他卻從未踏入過騰鸞閣。

「景行天神處正缺仙娥,今後你就在那裡做一灑掃仙娥吧。」繆音仙官如是說。

飛鸞抿抿乾裂的唇。景行她識得,是天界最為人不齒的神仙。傳說他背信棄義,拋棄人界髮妻,卻在天庭升官晉爵。許多年前她曾與景行一樣都是武神,也有過交集,但是照面時不過點頭而已,並無深交。

跟著繆音在九重天穿梭,飛鸞未曾發過一語。這一花一樹她熟悉而陌生,曾經她可以四處嬉戲,如今只是這般匆匆而過。

繆音終於停下了腳步,飛鸞抬眸,那白衣玉冠的青年便不期然地撞進眼底。飛鸞蹙眉,那人身上的冷冽和久戰疆場的戾氣猛然帶來的壓迫感讓她微感不適。

心底的那個身影早已模糊得尋不著蹤跡,這人卻一下子勾起了她那模模糊糊的記憶。怪不得是天帝陛下最為信任的臣子,這景行天神的氣場,與君臨太像太像。

現在想想,玄清尊神曾命她前往觀摩過景行的封仙大典。聽聞他十世皆為人界戰神,最後一世功德圓滿,通過尊神對他的考驗而飛升。

可不久後三界皆傳他拋妻謀官,玩弄權柄之事,她因此對此人疏而遠之,雖打過幾次照面也不曾認真直視過他。

只是沒想到,當她正視他之後,他身上卻並無讓人討厭的感覺。反而……

反而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熟悉感。

繆音仙官身子壓低,在來人經過時恭敬地喚了聲:「天神大人,天后恤您辛苦,調來了新的仙娥。」

「昔日的飛鸞公主?」

她垂著頭,看不見他的神情。

「聽聞飛鸞公主囂張跋扈,如今見了才知傳聞多虛假。」

「聽聞景行天神是個背信棄義之人,如今見了,飛鸞亦覺得傳聞的確不足為信。」

景行笑了,「沒想到思過三千年,公主還是如此伶牙俐齒。」

她最終還是留了下來,做了行止宮唯一一位仙娥。日日復月月,她還是被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天地,多少次她都懷疑,是不是君臨和施羽又給她換了一個監禁的牢籠。

因為這行止宮,實在是冰冷得讓人害怕。一草一木皆無生機,一磚一瓦皆無溫度。殿內空蕩,除卻守衛天兵,再無什麼人。很難想像這是天界第一戰神的住所,如此孤清。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初遇時他身上的氣場令她膽怯——長久住在這樣一個如同監牢一般的宮殿裡,那些在人界時應有的人氣,大概也被磨滅了吧。




天上的日子格外漫長,但來到行止宮後,她每日灑掃之餘還尋些事情忙碌了起來,也不再覺得日子那麼難挨。

說來奇怪,她對這行止宮的一切都那麼熟悉,不消幾日便已經摸得一清二楚。

行止宮無花,她便尋花神處的仙娥要了花種,在宮內種上,每日悉心澆灌仙泉。

她還辟出一處宮殿設成廚房,平日裡烹茶煮酒,偶爾學些瑤池宴會上的別致糕點,日後這位天神有需要時也可備上。

她先前還拿不準景行對於她這些行為的態度,待她詢問景行,得來的卻是「看著辦」三個字。

景行沒有煩瑣公務時倒也隨和,時不時叫著她去書房後的空地比劃比劃。她三千年沒有活動活動了,筋骨倒也痒痒得不行,可是這一來二去跟景行鬥法都以失敗告終,可見這三千年疏於練習,她的法力是真的退步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之久,直至景行率軍出征臨淵。

如今的三界形勢她也是在景行這裡得知的。三千年前死靈一役後,天界與魔界各傷元氣,魔君夜風更是不知所終,自此魔界分為兩派。以魔後為首的眾魔主張休養生息,與天界並未再有過大戰;另有夜鳴長老為首的反魔後掌政的魔物,為了奪權四處攻占仙魔地界,企圖擴大勢力。

今次臨淵一戰,便由戰神景行率天兵收復。

距他離開也不過短短十日,便有天兵傳來消息,景行天神率三萬天兵天將收復了臨淵失地,數萬魔兵潰逃。天帝陛下大悅,下令在瑤池設慶功宴席。

往日她與父君征戰,每每凱旋後,瑤池已擺上慶功宴。天女獻舞,滿殿霓裳霞帔翠袖,那些彩袖編織了滿庭彩霞。絲竹管弦,繁音已過,每每堪堪在最高處收煞。讓人好流連。而每每當他們踏出瑤池,便看到母后站在菩提樹下,道已設好家宴。

現在想來,瑤池再讓人流連,也不及家宴的溫暖。

飛鸞已經準備好家宴了。

這冷冰冰的行止宮沉寂千年,她想,也許他與她是一樣的吧,也許景行也懷念過往人間的家的溫暖。

也許並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曾經的自己。

她喜歡馳騁疆場的感覺,那種意氣風發、逍遙恣意,讓她心中的火苗愈來愈旺。她是飛鳥,本就應在天空翱翔。可是,她也想要一個棲息之地,讓她好好撫慰自己的心。

她提著九轉玲瓏燈,守在了瑤池外的菩提樹下。

宴席散了,但是並未見景行。她尋了女仙相問,她們卻道天神醉了,尚在瑤池醒酒。

此時,十八步輦從瑤池內遙遙而來,為首的仙娥腰間佩戴著青玉牌子,一個大大的「瑤」字示人。

沒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這裡碰見了天后施羽。飛鸞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自己便在行止宮好好待著,跑到這天后的主場來,打照面是早晚的事。

飛鸞下跪行禮,她看著從自己身邊飄過的彩雲,只希望她沒有看見自己才好。

「三千年過去了,看來你的脾氣總算收了收。」頭頂傳來施羽的哂笑,飛鸞咬唇,按下想要抬頭反駁的衝動。

「三千年騰鸞閣面壁思過,確實磨人,原先的你,似乎從未向什麼人卑躬屈膝。」

「因為娘娘如今是天界之主,是這九重天除天帝陛下外的第一人,她一小小仙娥,不敢冒犯。」

頭頂傳來聲音,飛鸞一驚,也顧不上禮儀,抬頭便望見那人從瑤池闊步走來。他的黑氅銀鎧在宮娥手中琉璃燈的映襯下泛著寒光,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景行見過天后娘娘。」

「聽聞如今飛鸞在天神處當差,如此倒好。飛鸞曾是玄清尊神弟子,而天神因通過尊神考驗而羽化成仙,足可見,你們緣分匪淺。」施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二人一眼,便乘著步輦徐徐離開。

飛鸞揉了揉跪得有些酸了的腿,抬頭望著那遙不可及的天神。「我來接天神大人,今日我備了家宴,為天神慶功。」飛鸞恢復恭敬的笑,「聽宮娥說,天神不勝酒力醉了?」

景行未回答她的問題,只說了句:「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騰雲而起,向行止宮飛去。眼前白雲茫茫,她揉揉眼睛,仔細盯著景行的身影看。不知是不是雲霧的原因,她看見他臉頰微醺,似是醉了,但飛鸞知道,他神智尚且清明。

「你若不想見她,便在行止宮等我,不必來此接我。」許久,景行道。

「我不是不想見她,」飛鸞咬唇,「是不敢。」

景行挑眉,略有興味地看向她,連駕雲速度也有所放緩,只與她平行而進。

飛鸞扭頭,見景行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便理了理思緒,望著天外星河,她緩緩道:「從前,我為鳥族公主,施羽只是我族的普通青鳥。我二人與君臨皆同屬玄清尊神門下弟子,三人從小一同長大,但因為性格不同,我與施羽不算和睦。我做事風風火火不顧後果,施羽卻小心謹慎,思慮再三方才做決定,這點倒是和君臨像個七八分。」

「你現在倒是沉穩多了。」

飛鸞苦笑,「若是我早一些收收脾氣,也許就不會落得如今下場。君臨最尊重的母后便是這三界端莊嫻靜的典範,我這樣風火的性子,哪比得過施羽的沉穩。也許他一開始就不喜歡我,不過想拉攏鳥族鞏固他的儲君之位。待他登基,棋子已廢,便一手撕毀婚書,改立施羽為後。父君深覺恥辱,受魔界夜鳴唆使借死靈一戰企圖逼宮改後,卻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鸞鳥一脈也一蹶不振。每當我見到她,過往種種便愈加清晰,父君臨死的悲涼,君臨的冷漠,施羽的得意,這些臉日夜在我腦海里糾纏不休,我怎麼敢再見她。」




行止宮今日的氛圍格外不同。七彩琉璃燈格外炫目,院內的花花草草也因她的照顧復現生機。

飛鸞與景行一路飛來再無什麼交談,許是他看出了她的落寞,這一路無言倒是讓她好好平復了自己的心情。

「飛鸞賀尊上大勝。」入了晴園,飛鸞將景行引至席上,遂退到一邊。

「行止宮無外人,不必這麼多虛禮。」景行言語一頓,看著席上的家常小菜,便知不是司膳宮準備的,「入席吧。」

飛鸞應是,倒也不扭捏,尋了離景行最近的地方坐下。

「你很像我在凡界認識的一個故人,只是,她比你灑脫得多。」景行斟酒,不疾不徐地品著。

飛鸞有些錯愕,「灑脫?」

「那個故人,她曾深愛著她的丈夫,丈夫卻愛上了別人。後來還因為種種原因將她遣送到了異鄉。」

「異鄉?」

「對,是她丈夫托我將她送到了一個苦寒之地。」景行點頭,他眸光黯了黯,忍不住嘆一口氣,「她在那苦寒之地待了十年,十年後,她丈夫那寵妾病故,這才想起了遠在他鄉的妻子,又要接她回來。」

「她最後沒有回去,因為她想通了也放手了。飛鸞,人生總有波折坎坷,但是,要相信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只有學會放手,才可真正灑脫。」

飛鸞蹙眉,「這故事似曾相識,」她諷刺地一笑,「尊上覺得,飛鸞是因為放不下君臨,才如此頹廢度日?」

「不,你放不下的不是天帝,而是融在你骨子裡的鳥族公主的驕傲。」

飛鸞一怔,不由得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位天神。她與他相處不過一年,期間並未有過太多言語交集,他卻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的心結,這樣的心思,也不怪旁人說他玩弄權柄。

可儘管天庭上流言蜚語再多,也從未撼動過這位天神一絲一毫。他就這樣在化仙成神的五千年裡,成為天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神。

相處這些時日,她自問景行待她不錯,絲毫不像那種忘恩負義的齷齪小人。反而他看事通透得很,掌權多年,圓滑而不世故。也許,他人的評價並不可信?若想真正了解一個人,需得親自接觸,方有論斷。



戰爭之後,景行恢復了原先的生活,除在書房處理摺子外,時而指點她修習仙法,時而與她在院內休息品茶。

「繆音仙官,不知何事讓仙官親自跑這一趟?」繆音一身白衣宮裝,腰佩「瑤」字牌,天后最親近的仙官竟然親自來這行止宮,可見此事並不簡單。

繆音作揖,「天后口諭,召天神大人入一趟凡間,尋朱顏辭鏡上天。」

「朱顏辭鏡?」

「傳聞天神大人未成仙時,為夫人打造了一面鏡子,後來您功德斐然位列仙班,夫人睹鏡思人直至朱顏凋敝,這面鏡子也逐漸有了靈性。尊夫人對大人這份深情,天后很是動容啊。」繆音這最後一句意蘊深刻,「天神大人,若能再續前緣,何樂不為?」

飛鸞沒有聽說過什麼朱顏辭鏡,也是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說他的先夫人。那位凡人夫人原來在他飛仙之後依舊苦苦等待,想來日日對鏡思念,連鏡子都懂了主人的心境。

現在天后親傳景行尋鏡上天,又有「再續前緣」之語,只不知這「再續前緣」說的是景行與那面鏡子,還是與那位夫人。繆音的話讓她心神頗為不寧,竟連繆音何時離開也不知。

「準備一下,你陪本尊下界。」景行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這並非飛鸞第一次下凡。從前她隨師父玄清尊神四處遊歷,曾於閉關修煉時一夢入凡。

而如今他們下凡時,恰逢人間一場風雪。

人間四季交替,仿佛命運的齒輪永不停歇;凡人自以為掌握了命運,卻不知,冥冥之中自有命數。

那茫茫白雪下的青磚早已斑駁,牆體在白雪的掩埋下苔蘚密布,似乎一碰即倒。上方牌匾「珩苑」字樣倒還算清晰。飛鸞走近一看,卻有一道金光閃過。

君臨說,這裡曾是燕宮極偏之處。他飛升後不過百年燕國便亡了,他便施法為整個燕宮設了結界,在凡人看來,這裡矗立了一座雪山,便再無人靠近。

飛鸞覺得有些許地方不太對勁。聽聞景行做凡人時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他的家怎會在這所謂的極偏之處?

景行帶她入了院落。甫一進來便有一處池塘,此時已結上了冰。繞過池塘,便看見一片梅海,那紅梅嬌艷怒放,映著皚皚白雪,冰火兩重天之趣讓人流連。

「尊夫人是個會生活的人。」她不禁夸道。

景行不置可否。

「不過,這院落好生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飛鸞打量著這院落的結構,待從正門入了庭院,她「呀」了一聲,「這不就是行止宮嗎?」

景行點點頭,「這處宅院,有幾株稀有花木,四時之景不同,各有其趣,只可惜天界無四時,索性在建造時只留了布局,去了這些花木的設計。」

「先夫人真不是一個普通人。」

「可惜,她只是個普通的凡人。」

飛鸞噤聲了。她默默跟在景行的身後,心中五味雜陳。這房子千年不朽,當是景行施了仙法護其周全;行止宮仍然保留了這「珩苑」的樣貌,且因不願毀了夫人的巧心思而只種尋常花木,寧可讓行止宮愈無人氣生機……

行至後院,景行推門入了內室。飛鸞沒有再跟上前去,也許此時,他更想一個人回去,去見他的先夫人。

飛鸞在長廊的台階坐下,不時望望那緊閉的房門。

四海八荒皆譏諷他忘恩負義,更有甚者傳他玩弄權柄,久而久之,眾仙要麼趨炎附勢阿諛奉承,要麼嗤之以鼻不願交往,卻從未真心相待。可是他們這些日子朝夕相處,飛鸞捫心自問,景行並非流言中那麼不堪。他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他的夫人,此外,他明明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卻為流言所擾。只因他權勢滔天,只因他戰功累累。

而她的父君呢?若非君臨和眾仙步步相逼,又怎會走上不歸路?父君向來心高氣傲,卻因君臨悔婚而惱羞成怒,他受不得四海的指指點點,最終,被迫走上逼宮之路。

世人說,一步錯步步錯,所以父君錯了嗎?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吧。若非她識人不清又自視甚高,自覺這四海八荒唯有君臨能與她相配,若非父君欲振興鳥族而請求前天帝賜婚,最終父君也不會走上那條不歸路,也不會將鸞鳥一脈一併帶上了不歸路。

三個時辰過去了,房內仍毫無聲響。飛鸞看了看那扇掩得嚴嚴實實的門,她推門的手卻遲疑了。飛鸞在門外踟躕,冷不防這木門自內「吱呀」一聲洞開,緇衣散發的景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嚇得飛鸞踉蹌了一步,不知怎麼絆了一下,直直向後跌去。

景行也不出言,只一伸臂便將她攬住,因離得近,飛鸞幾乎能感覺到景行的鼻息拂在面上,燒得她滿面通紅。景行也是一愣,忙放了手,自入內坐下。飛鸞也頗為尷尬,撓了撓頭,她垂眸問道:「不知尊上打算何時回天庭復命?」

「朱顏辭鏡不見了。」他淡淡開口。



天后下令尋的朱顏辭鏡不見了。

時過五千年,要在這茫茫人間尋一小面鏡子,談何容易。偏偏在這個時候,行止宮的天兵來報秀卿仙尊來訪,景行不得不迅速趕回。

飛鸞嘆一口氣,尋了這處的地仙出來詢問情況,只是這地仙卻道景行在此處施了千年結界,本應無人闖入才對,這朱顏辭鏡究竟去了何處,只怕唯有那位夫人知道。

「聽聞魔界的辭世潭可看來世今生,您曾與魔後娘娘交情匪淺,借來查一查五千年前的過往,也許能找到下落。」

自死靈戰役到三千年後她離開騰鸞閣,她與魔後妙人沒有再見過面。昔年妙人是鳥族的大祭司之女,與她是手帕之交,卻因愛上昔日的魔界大皇子夜風而被逐出鳥族。魔界卻也不接受妙人,歷經幾番波折,她才同夜風封君拜後。可是,死靈戰役之後,夜風不知所終,獨剩她一人對抗魔界反對她的長老,慢慢坐穩魔後的位子。

甫一入魔界,飛鸞只覺身邊寒風漸起,讓人毛骨悚然。魔界經年黑夜,一路藍色冥火讓人勉強識得腳下路。

她依著記憶尋到魔王殿,時隔多年,終與妙人重逢。妙人擁她許久,口中喃喃的儘是「出來便好」,倒教她鼻頭一酸。

待她說明來意,妙人已經收拾好心情。「若當年君臨坦坦蕩蕩說明自己心屬施羽,何必有這樁糟心的婚事?如今算什麼,她施羽穩坐天后寶座,你卻家破人亡。這樣你也沉得住氣,還有心情幫景行尋鏡子?」

「妙人,聽取夜鳴唆使,我們有錯。」

「嘖嘖嘖,你這脾氣倒是改了。施羽最是思慮周全且善於隱忍,如今讓景行尋鏡子,還命繆音故意透露可『再續前緣』,也不知道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飛鸞嘆一口氣,「可若找不到這鏡子,景行許會受罰。」

「他受不受罰,與你何干?」

飛鸞冥思苦想一番,卻也想不通個中緣由。

「你這鳥兒看似明朗,實則很難託付真心於人,千年來,真正與你深交的不過爾爾。如今你卻願傾力幫他,可見他在你心中的位置。」妙人深深望了飛鸞一眼,輕輕一笑,引她前去,「施羽顯然想讓景行與那凡女再續前緣,你捫心自問,心中可有何想法?」

「再續前緣嗎……」飛鸞望著眼前那平靜如鏡的辭世潭,內心卻有波瀾,「想起來,心中便莫名煩躁。」

聞言,妙人高深莫測地笑了,「君臨推了你一把,讓你的心墜入深淵,景行卻在三千年後拉你重回光明。飛鸞,若是喜歡,去追一追也無妨。」




越國十三年春,二皇子李衛淵挑了謝家的嫡女謝珩為妃。若說是挑未免有些抬高謝珩在二皇子心中的位置。謝珩父親是當朝丞相,一手遮天。若非謝珩痴迷李衛淵,謝丞相為女一再向皇帝請旨,想來清雅如二皇子,是不會娶一個無才無德的人為妃的。

那時恰逢桃花盛開,一路繁花相送,是再圓滿不過的大婚排場了。

謝珩入衛王府之後倒是勤學多了,王爺愛詩,她便去啃那於她而言頗為生澀的詩集子;王爺愛曲,她便尋了京城第一才女請教曲藝;王爺愛清雅,她便放棄盛妝,日日打扮得清淡素雅……

得了謝丞相的支持,李衛淵倒是一路在諸皇子中脫穎而出,最終奪得了皇位。新帝繼位需大選,而在這場大選中,新帝遇上了晚妃,此後,六宮專寵。

然而突然有一日,謝珩什麼都不學了,卻迷上了騎射武藝,甚至在秋獵之時獵得數隻白狐,拔得女眷頭籌。

變的還不只是興趣,謝珩不再痴纏新帝,反而對他愈加疏遠,能避則避。

這樣的轉變讓本已對她稍有改觀的新帝又生不喜。此後,夫妻感情越發淡薄,最終磨滅殆盡。謝珩徹底失了寵。

又三年,秋末冬初,越國與燕國兵戎相見,越國被燕國出征的攝政王景行打得節節敗退,最終選擇協議休戰。越國願交出一位人質赴燕國五年,以求和平。

越皇尚無子,當年爭位親兄弟已被李衛淵趕盡殺絕。這時,晚妃母系一黨便提議由謝珩做質方顯越國誠心。謝丞相一黨與之爭辯之下卻尋不到第二人選,便只得由皇后謝珩赴燕國為質。

那是謝珩第一次見到景行。

一身黑色騎裝下,那人身姿挺拔。他騎馬,在車隊的最前方,帶著車隊徐徐前行,帶她告別了越國。黃沙漫漫,風卷旗揚。沿途多風霜,越國護送的侍衛零零散散,與前面燕國的隊列形成鮮明對比。

在燕國的生活並不好過,謝珩住進了燕宮最偏僻的院落,白日無人問津,夜有烏鴉棲枝,當真是苦寒,幾近絕路。

燕國的公主皇子卻喜歡過來找茬,他們似乎特別喜歡看他國的皇后出醜,他們在院中架上箭靶子,讓她頭頂水果站在紅心處。他們故意鉤破她的衣裳,或將箭矢射入她的髮髻,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讓人在掙扎中慢慢絕望。



謝珩來到燕國的第三個新年之夜,她走出珩苑,在不知名的偏僻小巷打烏鴉。原因有二,一是著實太餓;二是這珩苑偏僻且空曠,烏鴉叫聲顯得委實太過瘮人了。

她一向準頭不錯,可不知為何,那天差點一箭射中一個人的腦袋。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是靴子踏在積雪之上發出的「窸窸窣窣」的碎響。謝珩抬頭,就見有人穿過那重重樹影,走上前來。那人身材高大,黑衣青靴,面容冷峻。這人她是認得的,攝政王景行,傳說中手握權柄的人。

景行見到她,先是一愕,後來似乎想起她的身份,向她施了一禮。

謝珩見到他,嚇得腿一軟,三魂七魄差點嚇沒了。

「驚擾攝政王,對不住。」說著,她趕緊跑回了珩苑。

她依舊在珩苑一日一日地挨著,可漸漸地,她發現她的伙食好了太多,甚至窗外的烏鴉也少了,夜晚不再難眠。

光陰如箭矢,花開幾輪,花謝幾輪。約定的為質之期已到,如今越國便來了使臣。那場宴會她去了,這還是她來燕國後第一次穿上華美的服裝。

只可惜,越國使臣是來向燕國借兵抵抗安國的,而並非是來接她回去。越國似乎忘記了燕宮還有一個她,一個被人遺忘的越國皇后。

她喝醉了。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只感覺暈沉沉的,迷糊之餘,她掃了一眼,看見一雙繡有飛鶴的黑色靴子。

「攝政王……景行?」謝珩眯著眼望著他。「是你打我越國,害得我來這裡受欺負?」

景行挑眉,「此話怎講?」

「嘁,你們燕國的公主皇子,一個個調皮得不行,難成氣候,難成氣候啊。」她打了一個酒嗝。

「宮中嬤嬤教養不周,還望娘娘海涵。」景行抱拳。

謝珩擺擺手,「不海涵不海涵,你們燕國的九公主打碎了我的鳳飛鏡,那可是珩苑唯一值錢的東西了……」說著,她瞧見景行身上那個青銅牌子,便一把扯了過來,「就拿這個賠好了。」

「娘娘,那是信物,拿不得。」

謝珩擺擺手,搖搖晃晃地向著珩苑而去。

翌日,謝珩看見手中的青銅牌子,忽然想起了昨天自己的所作所為,心有戚戚。

可是,自那之後,珩苑再也沒有公主皇子過來搗亂過。

又是一個雪夜,謝珩聽見叩門聲,便向門外望去。那人撐著十八骨傘,手中捧著禮盒站在雪中。

「這鏡子,便當作贖禮。」

此後,他時不時來珩苑看看她,偶爾為她帶一些稀奇古怪的種子來。她將珩苑的雜草除去,一點一點耕耘,讓這處冷院煥發了生機。偶爾帶些酒肉過來,也與她一起在梅樹下埋過酒。她想,他大概是可憐她吧,可能是覺得愧疚吧。不然,像她這樣的人,又何必勞煩攝政王親自做這些呢。

可是她忘了,若只是憐憫,又何必勞煩攝政王親自做這些呢?

她曾問過他,如果可以,她能不能不要回到越國了。越國之於她而言,不過是掙扎與苦熬罷了。她要與晚貴妃爭奪,她要與其他年輕嬪妃爭奪,她太累了。

她不是原來的謝珩,她沒有關於謝珩與李衛淵的記憶,她不知道曾經的「謝珩」多麼執著於李衛淵。

可惜,謝珩終究要變回謝珩,飛鸞也終究要變回飛鸞的。

她到往燕國的第十年的初雪那日,一夢醒來,她已是飛鸞公主。




總歸還是會有人用最質樸的方式喜歡你,不是時時刻刻的套路與撩撥,是那種好喜歡你啊,想對你越來越好,想愛你越來越多。所以一切關於你的事,我都會注意。

我啊,是那麼喜歡你。

她想起來了。

五千年前,她隨玄清尊神學習仙法,曾於太虛之境閉關修煉。她在修煉時沒有集中精力而使神識游離太虛,竟然跑下界去,附到了謝珩的身上。

那時她一睜眼,便成了謝珩,一位不受寵的越國皇后。謝珩自此再次成為人家口中嘖嘖稱奇的焦點,人們說她性情大變,說她是被鬼附了身……然而事實上,那叫謝珩的皇后,是被她這位神仙的神識附了身。

謝珩的後半生大半是她參與的,從成為皇后,到成為燕國人質,再到與景行相知,最終一夢初醒,她的神識回到了飛鸞的體內。

於飛鸞而言,謝珩的人生她只參與了短短十年,而神的一生何其漫長?漸漸地,謝珩這渺小而慘澹的一生便被飛鸞數千年的漫漫神生磨滅、填平。

謝珩在飛鸞的神識離開之後不久便回到了越國。這十年她身處異鄉,全然不知越國的暗潮湧動。晚貴妃母族借勢崛起與謝家抗衡,甚至比謝家更加壯大。他們試圖擁立晚貴妃為後,在接謝珩回國之事上一拖再拖,更在這十年來與謝家明爭暗奪。

她來燕國的第九年,晚貴妃難產薨了。失卻晚貴妃的幫助,其母族勢力不足與謝家抗衡。終於在第十個年頭,迫於謝丞相壓力,李衛淵迎謝珩回宮。

只不過,那時的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來到燕國,也不知道燕國那些難熬的歲月,是景行拉了她一把。

謝珩回越國多年,景行一直未娶妻。他征戰四方,吞併小國,短短几年,九州只余偌大的燕國與漸頹的越國。在謝珩病逝之後,越國亦被吞併。

景行十世皆戰功累累,於最後一世實現了九州一統,功德圓滿,終飛升位列仙班。而後又步步飛升,從上仙升至天神。

看完一切,妙人不禁咋舌道:「景行在人界並未娶妻,那三界眾生皆道他拋妻謀官,也未免太離譜了吧?」

「眼見有時尚不為實,那流言又怎能當真?」飛鸞笑了笑,「不過……也謝謝他們吧,因為這些流言,我才學會放下對世人言論的執著,不去在意他人的成見。」

他向世人說自己已經娶妻,那麼,她在燕國的那段歲月得到的溫情,不只是來自於他的憐憫和同情吧?

飛鸞御風迅速飛回了行止宮。她駐足於牌匾處端詳了許久,這才邁過門檻,進入內庭。她在行止宮做仙娥後,認認真真打理了這裡的一花一樹,如今行止宮花草繁茂,有了生氣。

一步一步,她認真看過每一處。這裡與辭世潭中的景象吻合,也與她的記憶吻合。

她第一次走進他的書房。景行正端坐在桌案前,右手執一份奏章,左手邊堆積的摺子摞成了五排。他聽見開門的聲音,神色微慍,待看見她梨花帶雨地站在門口,心不由得一緊。

飛鸞沒有想到,再見到景行的時候,她會忍不住落淚。他那孤獨的身影與在凡界為攝政王時一樣,兩個影子重合在一起,讓她感覺心鈍鈍地疼。

「我一夢醒來,已經不再是珩苑景象,而是師父的道場,所以當年『謝珩』離開燕國時,沒有拿走朱顏辭鏡。」

她看著景行在見到她的眼淚時變得無措,不知為何,心情突然變好了。「在燕國,只有你對我好,是不是因為……你有一點點喜歡我,而不僅僅是憐憫?」

「阿珩?」他的聲音顫抖,帶著試探與不確定。

「你那時……為什麼喜歡我?」

景行臉頰微紅,「你醉酒時,我從你眼中看見了宮闈中難得的純真本性。」

「那你為什麼到處說自己有妻子了?難道你在下界真的娶了漂亮夫人?」飛鸞破涕而笑,卻帶了微嗔。

景行拋下奏章,跑過去一把攬她入懷,「真的是你。」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你怎麼知道是我?」

「阿珩也喜歡蒔弄花草,你將行止宮裝飾得同珩苑幾乎無二;天后在瑤池同你說話,你跪在那裡,弱小卻倔強,讓我一下子好像看見了她。」景行一頓,「只不過,天后此舉卻似有意撮合。」

飛鸞一震,又想起那天在瑤池內,施羽言「有緣」時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當年他們三人閉關修煉,卻獨獨她神識游離入人界。莫非這一切並非巧合,而是師父有意為之?莫非她在人界這段往事,施羽他們全都知曉?

「天后能得天帝青睞,想來不止因其端莊嫻靜,更因她待人向來和善。」景行沉聲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施羽自覺於我有愧,才有意撮合你我?」飛鸞一頓。

是啊,現在想想,一直以來都只是君臨對不起她,施羽從未傷她分毫,而她將對君臨的怨恨一股腦兒傾注在施羽身上。施羽那鳥兒心思細得很,只怕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了吧?

「那朱顏辭鏡呢?施羽突然下令尋它,她怎麼知道這鏡子能再續你我之緣?」

「當年朱顏辭鏡仍在珩苑,阿珩沒有帶走。後來我飛升之際,也只帶了這一件人界之物。」景行左手一幻,手中出現了面小巧的銅鏡,「我日日貼身攜帶,慶功那日我吃醉酒,不知怎的又想起阿珩,便將它拿出細細擦拭。天后看見便問我此鏡是何寶物,我昏昏沉沉,以『朱顏辭鏡』稱之。」

飛鸞一驚,感受著他懷裡溫度,那灼熱讓她第一次覺得,這位天神,真的有了人氣。

也許她是該感謝施羽的,若非她搶走了天后之位,她將要重蹈謝珩的覆轍。她也真的該感謝施羽,讓她與景行得以再續前緣。


對你的喜歡藏也藏不住,眼裡是你,心裡也是你。只要你出現的地方,我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我喜歡你的眼睛,因為裡面滿滿的都是我。




珩苑的梅花初綻芳華,累累垂枝上還堆著些殘雪,風過,竟不知飄然而下的是雪還是花。

景行拋下那些煩瑣的公務,陪她到下界已一月有餘。期間,他們去無妄谷看了她的母后與族人,而後去了蘇杭,最後,還是回到了珩苑。

這裡是他與她相識相知的地方。

那時他是攝政王,她是敵國送來的人質皇后。他們相見恨晚,這段緣分又被扼殺在她神識離去之後。幸而,他們這漫漫神生,與天同齊,朱顏不辭。

她將那五千年前埋下的梅酒取出,洗盞煮酒,緩緩走到他的身側。只見那人坐於案前,雪落於宣紙之上,映著紙上那灼灼字跡——

朱顏不辭,長存我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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