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蔡天新:舊 地 重 游

fans news 發佈 2021-12-01T00:53:24+00:00

舊 地 重 游文 | 蔡天新卡薩布蘭卡,浪漫神秘的白房子  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暱稱Casa),瀕臨大西洋的北非名城。雖說在摩洛哥王國,她只是西方遊客的中轉站,卻因為一部好萊塢電影享譽東方,並因此讓我流連忘返。

舊 地 重 游

文 | 蔡天新


卡薩布蘭卡,浪漫神秘的白房子

  卡薩布蘭卡(Casablanca,暱稱Casa),瀕臨大西洋的北非名城。雖說在摩洛哥王國,她只是西方遊客的中轉站,卻因為一部好萊塢電影享譽東方,並因此讓我流連忘返。

  對西班牙人或到西班牙旅行的外國遊客來說,由水路進入摩洛哥是最經濟最方便的選擇了。即便自己開車,也有輪渡在伊比利亞半島最南端的阿爾赫西拉斯等候。站在那座與英國殖民地直布羅陀毗鄰的港口,哪怕在不甚晴朗的日子,也能看見對岸的非洲,那是一片低矮的海岸山脈。而在這兩片大陸之間,就是赫赫有名的直布羅陀海峽。古時候地中海一帶的人認為,大西洋是世界的盡頭,只有勇敢的腓尼基水手敢於穿越這片狹小的水域。

  二〇〇五年秋天,我正在馬德里大學訪問,適逢「十一」國慶長假,趁機給自己放了假。那次我先是坐火車去了里斯本,造訪了歐洲大陸最西端的羅卡角和葡萄牙的南方法羅,隨後來到塞維亞。這座哥倫布出發遠航的城市曾經群英薈萃,包括佛羅倫斯美第奇家族的商務代理亞美利加,他因為與老鄉哥倫布過往密切而迷戀上了航海,率先抵達並命名了委內瑞拉和里約熱內盧,前者是威尼斯的拉丁文,後者意為「一月的河流」,而他本人的名字則被用來命名新大陸。

  那一年恰好是塞維亞大學建校五百周年,我得以欣賞到了一場精湛的弗拉明戈舞演出。悲傷的曲調,融合了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的音樂,可謂是西班牙人的探戈,也與葡萄牙人的法朵頗為接近。葡萄牙人因多為漁民後裔,出海容易遇風暴,因此感嘆生命的脆弱,法朵或法多(fado)一詞據說來源於拉丁文fatum,意思是命運。之後,我乘巴士來到了直布羅陀海峽。

  面對那片神往已久的海峽,我遇到幾個小難題。首先,碼頭上的輪船公司之多讓你一時無從選擇,雇員的熱情絲毫不亞於中國南方某些城市車站廣場上的旅店嚮導或景區的飯店夥計;其次,阿爾赫西拉斯對岸的城市也是西班牙人的領地——休達,那裡是非洲偷渡客進入歐洲的橋頭堡,就像墨西哥北部邊境城市蒂阿華納是拉丁裔難民進入美國的要塞。因此,雖然到休達不需要任何其他簽證,但安全有時會成為問題。

  在來阿爾赫西拉斯的巴士上,我發現多數乘客和我一樣,是要去休達西面的摩洛哥港城丹吉爾。為了這個目的,最快捷有效的方法是乘坐輪船公司提供的免費中巴,到一座叫塔利法的港口搭船,那兒離丹吉爾的距離最近。有趣的是,在西班牙語裡,塔利法(Tarifa)的意思是票價,這座小鎮居民很少,路邊光禿禿的山頂上有許多白色的大風車。

  對岸的丹吉爾如今已是非洲最歐化的城市,商業氣息濃厚,可當年卻並非如此,且尤為美國「垮掉的一代」作家們所喜愛,還有他們的女同胞——詩人伊莉莎白·畢肖普和她的女友,也曾在海濱大道的夜總會裡消夜。明媚的陽光更吸引了法國野獸派畫家領袖亨利·馬蒂斯,他在這裡找到了需要的鮮亮色彩。而對阿拉伯人來說,丹吉爾則是大旅行家伊本·拔圖塔的出生地,比起僅僅早他半個世紀的義大利人馬可·波羅來,他抵達的足跡範圍更為寬廣,也曾到過我居住的城市杭州。

  可是,仍有不少西方遊客抵達丹吉爾之後,隨即搭乘夜班火車去南方的馬拉喀什。那座沙漠中的華麗之都是非洲的棕櫚泉或拉斯維加斯,包括麥可·道格拉斯和朱麗婭·羅伯茨在內的好萊塢明星都在那裡購置房產,使之成為北非地價最昂貴的城市(宛如中東的杜拜)。與此同時,來自歐美各國的背包族旅行者也趨之若鶩。而對於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東方旅人來說,馬拉喀什僅僅在出發之前才聽摩洛哥駐西班牙總領館的簽證官說起。

  在丹吉爾逗留了一晚之後,我先是乘火車南下首都拉巴特看望了兩位摩洛哥詩人,他們和我分別在哥倫比亞和中國相識。而在和他們共進晚餐時,我又與另外兩位分別在瑞士和南非相識的詩人通了電話,他們有事不能前來。在那個難得的夜晚,我享受了阿拉伯友人的款待,住在詩人賈拉爾家裡。就在我出發到歐洲以前,他訪問了中國,我們在杭州的一家畫廊里一起朗誦。賈拉爾的公寓與中國的經濟適用房沒什麼兩樣,無疑這也是全球化帶來的弊端。

  次日一早,賈拉爾和他的法國太太上班去了,我用過早餐後,獨自一人穿過拉巴特的舊城區,來到了海濱墓園。白色的墓碑,藍色的大海,不由得讓我想起法國詩人保羅·瓦雷里的詩句:


多好的酬勞啊,經過了一番深思

終得以放眼遠眺神明的寧靜。

  讓我驚奇的是,這裡每一座白色的墓碑總是背對著大西洋。後來我才想到,那不正是朝著麥加的方向嗎?我還看見,三位老年婦女並肩立在海邊,其中一位背帶上馱著一個嬰孩。


  在返回賈拉爾寓所的路上,我遇到三位放學的女中學生,她們穿著鮮艷,都沒有圍頭巾,每一位都長得很漂亮。三人搶著用英語和我聊天,過了一會,我試著問有誰願意當導遊陪我去卡薩布蘭卡一游?沒想到其中一位爽快地答應了,她的名字叫哈雅,有著橄欖色的皮膚和玫瑰花一樣的笑容。當然,我有承諾在先,黃昏以前送她回來。

  就這樣,我給賈拉爾留了一張便條,托保姆轉交,便與哈雅去了火車站。拉巴特與摩洛哥最大的城市——卡薩布蘭卡距離不過五十公里,每隔半小時就有一列火車,一路可見窗外的紅土。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已到達卡薩布蘭卡,就是那部著名的電影《北非諜影》的故事發生地,片中有一首動情的歌叫《時光倒流》。其實,這部片子的原名是西班牙文Casa Blanca,即卡薩布蘭卡,意思是「白色的房子」或「白宮」。

  可是,哈雅和她的女伴卻不這麼稱呼,她們更喜歡稱卡薩布蘭卡為卡薩。

  卡薩是一座擁有六百多萬人口的大都市,是摩納哥的經濟首都。考慮到時間寶貴,我不打算返回拉巴特了,於是在離海濱有一箭之遙的一條街道上找到一家旅館。按照阿拉伯人的習俗或法律,非夫妻關係的男女是絕不允許待在同一個封閉空間的,旅店客房更是如此,我讓哈雅在接待處稍候,把行李放進了房間裡。

  之後,我和哈雅去了海濱,相比拉巴特的鬧市離開海濱有一段距離,卡薩的海濱就在街邊。本來,卡薩是柏柏爾人的漁村,後來成為海盜的一個基地,葡萄牙人起這個名字大概是因為那時村舍的牆壁是白色的。可是,我們轉了一大圈,仍然沒有發現一座白色的房子,倒是哈桑二世清真寺在藍色的海水映襯下顯得異常美麗。

  哈雅那年只有十七歲,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活力。她沒做成我的導遊,反而我成為她的攝影師。哈雅說她從沒有拍過那麼多照,可我用的是數位相機呀。可惜這些相片需要兩年以後才能傳遞給她,因為她那時還沒有電子信箱。午餐時我才知道,她就是古羅馬人最初命名的摩爾人,那是北非原住民柏柏爾人與阿拉伯人、黑人或西班牙人混血以後的後裔,因此膚色略顯黝黑。

  摩爾人是隨著阿拉伯人的遠征和撤退來到摩洛哥中部,他們集中定居在與拉巴特一河之隔的塞拉,那正是哈雅的家鄉。我不由得想起法國畫家保羅·高更在南太平洋大溪地島所繪作品裡的毛利女子,她們的膚色頗為相似。多年以前,我曾在一首題為《芳香》的詩中寫道:


在柔和的夜色里凝望遠處的毛利女人

睡意像空氣一樣潛伏在她的四周


  斜陽灑落在哈桑二世廣場上,鴿子、遊客和本地的男女老幼歡聚在那裡,頗有歐洲大都市的風範。到了告別的時刻,我如約把哈雅送到火車站,替她買了回程票,一直送她到月台上。當我走出候車大廳,發現卡薩火車站的造型很別致,一頭高高翹起,像一隻昂首漂浮在水面的白天鵝。等我返回旅店,天色已經暗下來,又一個非洲之夜來臨,等待我的將是一個人對一座陌生城市的探究。

  我想起兩年前在南非的港市德班,我下榻的旅店位於印度洋邊,那是一個與卡薩遠隔萬里、位置幾乎是反對稱的海濱。我去德班是參加非洲詩歌節,南非政府出的機票,可我卻被告誡白天也不得一個人外出,更別提夜晚漫步海濱了。返程我在約翰尼斯堡乘專機,從國內部走到國際部都有點害怕。而同樣是非洲,在經濟稍顯落後的摩洛哥,安全卻不成問題。

  更為幸運的是,我在卡薩唯一的夜晚,竟然遭遇到了兩場風格不同的婚禮。無論我走進哪一家,主人都會讓服務員端出一碟碟小點心,還有各種美酒。雖說五星酒店裡的那場婚宴要華貴許多,隔壁大廳里還有肚皮舞專場表演(比我在尼羅河船上看到的毫不遜色),但我還是把更多的時間留在另外一場婚禮上,那裡的新郎新娘是一對普通市民。

  婚禮的前半場與中國的差別不大,許多尊貴的客人用麥克風講話。區別在於九點以後,沒有交杯酒或乾杯,婚宴變成了搖擺舞會,甚至那四位穿絳紅色衣服的轎夫也沒閒著,與轎子上的新娘一起手舞足蹈。周圍穿錦緞的賓客歡聲雷動,場面甚為動人,人人興高采烈的,除了新郎。按照當地習俗,他只能在遠處的一塊台地上默然獨坐,觀看著這一切。大概為了最幸福的那一刻,那個洞房花燭夜,他必須要忍受最後的孤獨。

  翌日早上醒來,我才想起了那部經典的電影。在南下馬拉喀什前,我向侍者打聽電影的拍攝地。他告訴我,雖說當年的故事真的發生在卡薩,電影的主要場景卻不是在這裡拍攝的。里克酒吧早已不復存在,在原址興建的豪華酒店裡倒有一家名為卡薩布蘭卡的酒吧,門外掛著一幅老電影海報,但此酒吧與電影和主人公均毫無關係。事實上,這部由英格麗·褒曼和亨弗萊·鮑嘉主演的奧斯卡最佳影片腳本原本是用來演話劇的,難怪觀眾無法欣賞到卡薩的海濱風光。


在我遊歷過的名城裡,以字母C開頭的共有十座,除了卡薩布蘭卡,大都市中還有埃及首都開羅、印度古都加爾各答和素有「風城」之譽的美國第三大城市芝加哥。這其中,開羅對於一個遊客的感召力是無與倫比的,她也是我抵達的第一座非洲城市。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從世界上最大的撒哈拉沙漠流淌出來的尼羅河水居然是清澈的。需要提醒讀者的是,如果你有機會去埃及,最好選擇在夏天,因為只有在五十度的高溫下遊覽金字塔和斯芬克司,才能真正體會到古埃及文明的偉大和悠遠的歷史。

再來說說芝加哥和加爾各答,後者已在二〇〇一年改名Kolkata。這兩座城市曾分別以凜冽的寒風和潮濕的悶熱迎接我,我在《數字與玫瑰》初版和《美國,天上飛機在飛》裡有過描述。前者有著高度現代的文明(西爾斯大廈曾是世界最高建築),最近的一次探訪讓我更多地領略到了她的迷人之處;後者有著光輝燦爛的過去(被譽為印度的左岸區)。坦白講,我選中卡薩布蘭卡時也考慮到了鐵道線上幾座摩洛哥名城的魅力。特別是南方的馬拉喀什和北方的非斯,其中非斯是北非最有文化的城市,兩地的阿拉伯人聚居區以及古城梅克內斯均已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在我遊歷過的中小城市裡,法國的坎城作為歐洲電影的聖地,原本是為了抵消戰爭期間義大利法西斯統治下的威尼斯電影節的影響,後來隨著柏林電影節的創辦又有了新的競爭對手而不斷提高和完善,終於一躍成為舊大陸最有影響的電影聖地,同時也為電影藝術誕生地的祖國法蘭西贏得了一份尊嚴。至於阿拉伯人統治時期的西班牙首都科爾多瓦,則是以壯麗的大清真寺、靜謐的河流和摩爾人的浴室吸引各國遊客。基希納烏是摩爾多瓦的首都,夾在兩個較大的民族之間,既安詳又寧靜。而在南美洲哥倫比亞,熱帶雨林中的第三大城市卡利,不僅擁有足球豪門美洲隊,也有著「莎莎之都」的美譽。

  西班牙人既是新大陸的發現者,也用一種寬容大度的姿態,保存了信仰不同的入侵者和占領者的遺蹟,這一點值得我們尊重。即便在他們的殖民地庫斯科,那座印加人的古都,去往馬丘比丘的必經之地,也是那樣的古色古香。而在後來一次重返非洲時,我到達了幾內亞灣的科托努——那是撒哈拉沙漠以南,既參加了一次法語詩歌節,又享受到了一場色彩的盛宴。顯而易見,在天氣炎熱的地方,皮膚黝黑的人,尤其是婦女,更適合穿色澤鮮艷的服飾。在科托努的農貿市場裡,我拍攝到一幅《年輕的母親》,她的背上馱著孩子,目光寧靜、自然,髮辮精緻、獨特。

  更讓我心儀的是英國的劍橋,我曾有幸在那裡訪學三個月,並寫成一部遊記。這座擁有八個多世紀歷史的學府,為全世界的學者所嚮往,那裡的風景宜人,建築優美,尤其是劍河兩岸的幾所古老的學院,如三一學院、國王學院、王后學院、聖約翰學院。那裡既誕生了牛頓、達爾文、麥克斯韋那樣的大科學家,又湧現了詩人彌爾頓、經濟學家凱恩斯、哲學家維根斯坦等各路英豪。如果有機會在六月來到劍橋,還可以親眼目睹草莓節的遊行和船上的畢業歌(singing on the river),堪稱是學生時代最美好的記憶。而新近遊歷的義大利南方小城克羅托內,則是古老又神秘的畢達哥拉斯學院所在,對先哲的緬懷令人沉醉。

  以字母C開頭的中國城市裡,有兩座讓我特別傾心,那便是巴蜀的重慶和成都,她們分別做過民國時期的陪都和蜀漢時期的國都,以激情和閒談、美食和美女著稱,且與我居住的城市杭州有某種聯繫。重慶原名恭州,一一八九年正月,南宋孝宗之子趙淳被封恭王,二月即繼承帝位,成為宋光宗,恭州也由州升府,故而改名為重慶,意為「雙重喜慶」。而成都既是我第一次乘飛機抵達的地方,也是我遊歷次數最多的西部名城,如今她與杭州同為休閒之都,堪稱國人的最愛。

京都,日本人的精神故鄉

京都(Kyoto),又一座仿長安興建的古都,她對於日本人來說,猶如穆斯林心中的麥加,每一位公民(信徒)都有著一生中至少造訪一次的願望。

  二〇〇八年夏末,我到日本第二大城市大阪參加中日數論會議,熱情好客的主人把歡迎晚會安排在喜來登酒店。會議結束前一天,組委會還帶我們到慕名已久的古都京都一游。兩座城市相距不到五十公里,我們乘坐城際列車,半小時後即抵達目的地。有意思的是,京都三面環山,只有朝向大阪的西南角是敞開著的。

  從七九四年開始,京都取代奈良成為日本首都,直到明治維新的一八六八年才遷都東京。不過,它作為首都時的名字叫平安京、京、西京,不再是首都以後,才叫京都。京都是仿長安建成,矩形的圍牆,棋盤式的街道。如今她依然是日本的文化和佛教中心,也是精美的紡織品和傳統手工藝品的中心。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仍有「世界的京都」說法,反映出她不落後於時代的努力。

  說到佛教,不能不提京都的寺廟,其中兩座也是遊人的必訪之地。我們先去了東郊的清水寺,那裡是賞櫻花和楓葉的好去處,西郊的嵐山公園也以此聞名,那裡還有周恩來的詩碑,不過我們到時是夏末,剛好介乎賞櫻和賞楓兩個季節之間。清水寺由玄奘法師的第一個日本弟子慈恩大師初建,如今的寺廟則是十七世紀由德川家族重建的。

  木製的大殿(清水舞台)雄偉壯麗,支撐在山坡上,高達五十多米,共有一百三十九根柱子,卻不用一顆釘子,就像傳說中劍橋大學王后學院的數學橋,後者是由牛頓設計建造的。從開闊的露台望出去,景色宜人。寺內有一泓清泉,邊上放著一把長柄水勺,引得遊人排隊來洗濯。還有那扇色彩艷麗的西門,形似上海西博園的中國館,只是後者體積更龐大。


從清水寺下來,穿過一條銷售紀念品的小巷,我們去了金閣寺。金閣寺本名鹿苑寺,看名字便知也是佛教勝地,只不過與清水寺不同宗。它的落成比清水寺要晚六百年,迄今也有六百多年了。寺內核心建築是舍利殿,其外牆全以金箔裝飾,金閣寺的暱稱因此得名。一九五〇年,金閣寺被一位精神錯亂的見習僧人林承賢放火燒毀,他自稱的犯罪動機是對美的嫉妒。我們看到的金閣寺是五年後按原貌重建的,又過了一年,林承賢死於獄中。

  依據這個故事,三島由紀夫創作了長篇小說《金閣寺》(1956),講述口吃的青年溝口從鄉下來金閣寺出家,沉迷於金閣之美,幻想在戰火中與之同歸於盡。然而,戰爭的結束使這一願望化為泡影,絕望之餘他毅然將其付諸一炬。三島有著「日本的海明威」雅稱,一九七〇年因政變未遂剖腹自盡,年僅四十五歲。他的寫作曾獲得前輩作家川端康成的鼓勵和提攜,後者於一九六八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年以後,川端或因內疚口含煤氣管自殺,沒有留下任何遺言,給後世的讀者留下懸念。

  金閣寺是一座三層的湖畔閣狀建築,據說一樓是延續了平安時代的貴族建築風格,二樓是鎌倉時期的武士建築風格,三樓則為中國唐朝的禪宗佛殿建築風格。寺頂有寶塔狀的結構,頂端有象徵吉祥的金鳳凰裝飾。最不可思議的是,金閣寺把三種不同時期的風格和諧地融合在一起,美輪美奐,連同水中的倒影,常常令人懷想。在我看來,金閣寺之於清水寺,猶如京都之於東京。

  湖對岸遊人簇擁,在那裡不厭其煩地拍攝金閣寺和它的倒影。其中也有幾位麗人,讓我想起中國演員章子怡、楊紫瓊和鞏俐主演的電影《藝妓回憶錄》。故事的發生地也是京都。藝伎(Geisha)產生於十七世紀,不過最初都是男子。在日語裡,gei(芸)表示藝術,sha是指人或行為者。第一個女藝伎出現在一七五〇年,後來男性逐漸被女性取代。據說最盛時京都就有數萬藝伎,戰後迅速衰退。

  參觀了清水寺和金閣寺,我的心情難以平復,我想起了兩個人:湯川秀樹和望月新一。一九四九年,湯川秀樹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是第一個獲諾獎的日本人,其時日本戰敗才四年,對民眾的鼓勵可以想像。雖說湯川出生在東京,但一歲時便因其父親出任京都大學地質系教授遷居京都。他在京大念完本科後留校任教,後調到大阪大學並在那獲得博士學位,之後回京都大學任教授,一九四八年受聘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獲諾獎三年以後,湯川便回到京都大學,擔任基礎物理學研究所所長,直至二十年後在京都去世。

  一九三四年十月的一個晚上,在大阪大學任講師不久的二十七歲的湯川確認,他發現了新的基本粒子「介子」。這是原子核內部用來傳遞核力的粒子,其質量介於電子和質子之間,故而稱之為「介子」。同年十一月在大阪召開的物理學年會上,湯川正式宣讀了自己的介子理論論文。那段時間,他頻繁地往來於關西的這兩座名城之間。

  湯川提出「介子理論」以後,一度受到物理學權威、哥本哈根學派的玻爾和海森堡的質疑,後一位只比他年長六歲。直到一九四七年,英國物理學家鮑威爾利用放在氣球上的乳膠研究高空宇宙射線時,才找到湯川預言的介子。湯川是一位沒有留學經歷的科學家,他曾自謙地說:「我不是非凡的人,而是在深山老林里尋找道路的人。」

  二〇一二年夏天,在湯川秀樹去世三十一年以後,四十三歲的京都大學數學教授望月新一在網際網路上宣布證明了abc猜想,轟動了世界。這是繼費馬大定理之後,數論領域最重要的懸案,由此猜想可以輕鬆推出包括費馬大定理在內的四項菲爾茲獎成果。遺憾的是,望月的證明中某些地方令人費解,至今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可。雖然他本人一再承諾,會在某個時間內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同行們仍拭目以待。

  說到abc猜想,它曾啟發我提出新華林問題,那還是在二〇一一年春天,我把小學生熟知的自然數加法和乘法結合在一起,產生了後來被德國數學家米哈伊萊斯庫贊為「陰陽方程」的想法。翌年秋天,我把這個思想應用到費馬大定理中去,與我的兩位學生一道做出嶄新的推廣和部分結果。那時候,望月新一還沒有把他的論文掛在網際網路上。值得一提的是,即便abc猜想成立,我們的廣義費馬猜想依然是堅挺的。

  那次京都之行我沒有時間造訪京大。同樣錯過的還有德川幕府的行轅二條城,它與清水寺、金閣寺並稱為京都三大名勝,與其他十幾座寺廟、神社捆綁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遺憾的是,天台宗的本能寺和三千院未包含在內,本能寺建於一四一五年,規模較小,但本能寺之變(1582)卻是日本歷史上的大事件,即將統一全國的織田信長因家臣謀反受傷而自盡。織田信長與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是日本戰國三英傑,二〇一四年,他被民眾評為日本人最喜愛的歷史人物。

  稍後,主人帶我們來到一座商場,在頂層一家餐館用餐。窗外就是京都的老城區,依照規定,所有樓房不能高於三十公尺。玻璃窗整潔透明,餐桌上方的燈罩很有東方情調,同行的朋友紛紛拿出相機拍攝,或把鏡頭對準窗外。我靈機一動,把椅子搬到過道上,站到了上面。紅色的燈籠出現在我的相機鏡頭裡,背景是京都,東方古都的韻味躍然而出。

  我把這幅攝影作品取名《京都的黃昏》,收錄在攝影集《從看見到發現》中,連同翌日在奈良拍攝的《春日大社》——它們也曾多次出現在我的影展中。遺憾的是,我們在京都的逗留時間是如此短暫,當天便不得不返回大阪。雖然如此,仍然得感謝京畿大學的金光滋教授,假如沒有這位熱心而活躍的日本同行組織會議,我到訪東瀛的次數會減少三次。

  「二戰」結束前夕,美國曾選擇京都作為投放原子彈的候選城市之一,後來遴選委員會成員、陸軍部長史汀生回憶起年輕時遊歷京都的美好情形,力主放棄。如同多年以後史汀生所言,假如當初真的投放京都,必定徹底傷害日本人民的感情。那樣的話,戰後的美日關係甚至國際政治格局恐會大變。而近年我閱讀匈牙利數學家馮·諾伊曼的傳記,發現這位猶太全才也在該委員會中。

  在造訪京都後不久,我又遊歷了三座以字母K開頭的歐洲城市,包括相互毗鄰的摩爾多瓦和烏克蘭的首都。基希訥烏小巧玲瓏,民風樸實,只有一條主要大街。基輔的美艷則出乎我的意料,就像初見布拉格一樣。第聶伯河畔和岩洞修道院的景色令人讚嘆,不僅如此,基輔在文學、音樂等領域也是人才薈萃,包括與足球明星舍甫琴科同名的大詩人,他的名字被用來命名一座大學。至於德國的科隆則因為一座大教堂,吸引我途中下車,並徒步攀上一百多米高的頂端。

  另一方面,早在學生時代,我便在莎士比亞名劇《哈姆萊特》裡知道曾經的丹麥王國。從中我還了解到,那時候的丹麥國王對千里之外的英格蘭也頤指氣使。因此,它在歷史上長時間地統治冰島、挪威和瑞典甚至德國的部分領土,就不足為奇了。直至今天,世界上最大的島嶼——格陵蘭島仍是丹麥的屬地,還有法羅群島,使得丹麥成為唯一在北美洲擁有屬地的歐洲國家。

  丹麥位於波羅的海和北海的連接處,正如西班牙位於地中海和大西洋的連接處,後者在歷史上曾經顯赫一時。而作為丹麥的首都和北歐最大的城市,哥本哈根恰好處於這個連接處的咽喉上,隔著窄窄的厄勒(松德)海峽與瑞典第三大城市馬爾默相望,其距離最短處僅有四公里,比伊比利亞半島南端的直布羅陀海峽還要狹窄。

  二〇〇四年秋天,我在去德國參加柏林文學節途中,飛抵哥本哈根。我在候機大廳滯留了兩個小時,驚訝於它的地面用上好的木地板鋪成。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座淺淺的圓形噴水池裡扔滿了各國硬幣。我從行李包的口袋裡掏出一把中國鎳幣,一邊拋擲,一邊撈取,收穫著實不少。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有收集外國硬幣的喜好。

  一周以後,我結束了柏林的文學活動,沿原路返回,這才有時間遊覽哥本哈根這座城市。四年前我在南美洲認識的一位物理學家拉和他的詩人太太安妮麥特在機場迎接,安妮是丹麥最古老的詩刊《谷穗》的主編。儘管不識中文,她還是成為我的第一個丹麥文翻譯,不只是通過英文,還得到了她兒子的幼兒園阿姨、一位上海姑娘的幫助。

  哥本哈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新港水邊那些色澤鮮艷的民居,我相信這與北歐漫長蕭瑟的冬天有關。在炎熱的南方,膚色黝黑的印度人和非洲人也喜歡艷麗的色彩。只不過,南方人注重裝扮自己的身體,而北歐人則著意於修飾住宅。之後,我們爬上一座可以俯瞰全城的塔樓,其特色之處在於內部的旋轉樓梯沒有一級台階,據說是為了方便騎士不用下馬即可登頂。

  隨後,我們驅車前往哥本哈根港的入海處,那裡有一座大名鼎鼎的銅像——美人魚,系根據安徒生的同名童話故事雕刻而成,由位居世界五大啤酒集團之列的嘉士伯集團出資。這個雕塑離岸邊有一定距離,且低於堤岸,難免令遊客和攝影愛好者傷腦筋,反倒是數次被盜或遭毀,幸虧其模型保存完好,因此可以不斷複製或修復。

  來哥本哈根之前,我已經了解到北歐人的狂野。一位金髮碧眼的女士曾告訴我,在她的故鄉從沒有人和她柔情地跳舞。抵達哥本哈根的第一個晚上,我便驗證了此事,人們更喜歡站在桌子或吧檯上扭屁股,還喜歡在深夜的鬧市區大街上號叫。我想起與安徒生一樣終生未娶的克爾愷郭爾,這位哥本哈根人訂婚後又解除了婚約,他把激情引入哲學,寫過諸如《誘惑者日記》之類的著作。

  離開哥本哈根前夕,拉博士領我參觀了舉世聞名的尼爾斯·玻爾研究所,就在離老王宮不遠的地方。玻爾是愛因斯坦之後最偉大的物理學家之一,不僅提出了著名的玻爾學說,還創立了遐邇聞名的哥本哈根學派。玻爾三十七歲就獲得了諾貝爾獎,他的六個兒子中的一個後來也獲得同一殊榮,而他最得意的學生海森堡獲獎時年僅三十一歲。

  此外,還有三座亞洲城市令人難忘,即加德滿都、吉隆坡和昆明。抵達加德滿都是在二十世紀,在從印度返回西藏的旅途中。那會兒尼泊爾國王一家還住在皇宮裡,四年以後,一場殘酷的大屠殺震驚了世界。吉隆坡是我去南非參加詩歌節途中經停的,那時馬航的聲譽還不錯,石油雙塔仍是世界第一高樓,數月以後才被台北101取代。而春城昆明因為先父的緣故,聽到她的名字便有異樣的溫暖,他老人家早年從故鄉出發,先沿海濱走到福建,再向西深入內陸,就讀於西南聯大。可惜兩次均行色匆匆,未及探訪大理和麗江。更為遺憾的是,待我成年以後,想起問父親當年的情景,為時已晚。

  至於非洲維多利亞湖畔的烏干達和它的鄰國盧安達的那兩座首都,記得青年時代我就曾寫過一首詩,「坎帕拉,又一座建在七座小山上的城市。」這裡的七座小山指的是羅馬,稍後的君士坦丁堡也是如此。而在小巧玲瓏的基加利,大屠殺紀念館的樸素和寂靜,給旅途中的我添加了許多溫暖。最後要說到被分離的蘇丹首都喀土穆(Khartoum),雖說我只是在空中看見尼羅河畔撒哈拉沙漠的那座「熱城」,卻已欣賞到一幅水墨畫。

蔡天新,浙江台州人,大學教授,詩人、隨筆和遊記作家,有文學著作20多部,外版著作10多部。他的詩歌早期受超現實主義繪畫影響,注重內心世界和拼貼技藝,近年來常從旅途中獲取靈感;從英文和西文譯介了多位詩人,其散文作品也以「輕淡雅馴、詼諧雋永」的文風贏得聲譽。他在上大學路上第一次見到火車,如今足跡遍及每個省市和100多個國家,並在多座名城舉辦朗誦會和攝影展。

⬇⬇⬇美文推薦⬇⬇⬇

散文丨王雁翔 :歡喜,或者悲傷

散文丨畢亮:換個地方看書

散文 | 畢飛宇:水上行路

散文丨畢淑敏:我們總在互相羨慕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