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一個個名字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7T05:36:46+00:00

在西安,上一瞬還覺這個城市太現代,下一秒可能會被帶入另一個時空,書院門、大皮院、粉巷、灑金橋、朱雀路、東市、西市、騾馬市、大差市、雞市拐、案板街、炭市街、鹽店街、甜水井街、下馬陵街、火藥局巷…

作者:黎荔

在西安,上一瞬還覺這個城市太現代,下一秒可能會被帶入另一個時空,書院門、大皮院、粉巷、灑金橋、朱雀路、東市、西市、騾馬市、大差市、雞市拐、案板街、炭市街、鹽店街、甜水井街、下馬陵街、火藥局巷……總有一個名字,讓你夢回悠遠舊時光。鐘鼓樓轉轉,兵馬俑走一遭,未央宮遺址望望,樂遊原賞秋風,吟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華清宮裡,重溫《長恨歌》,或是觀驪山晚照。去興慶宮,賞一叢泛著冷香的秋菊,路過一座重檐寶頂的亭子叫沉香亭,你憶起當年曾有君王美人、詩仙名臣歡聚於此,「沉香亭北倚欄杆」。


這些街巷建築、遺址遺蹟,它們的名稱已經遠不是標識地理位置的符號,而是千百年來的歷史沉澱和文化遺產,它們猶如奪目的明珠,鑲嵌在西安這座文化厚重的古都之中,成為一筆非常珍貴的地方文化財富。「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即使舊時王謝,早已煙消雲散,野草茂盛,遮沒亭台樓閣,朱雀橋和烏衣巷的名字,卻依然在時光之流里,難以磨滅。那些老地名,「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或因人命名,或因事命名,或因景命名,或因物命名,就那樣靜靜躺在地方志冊頁上,就那樣生動吟誦在人們口耳里。這些老地名,若鋪在地圖上,則錯落有致,錦繡千里;若綻放於舌尖,則素樸誠摯,雅富詩意。它們是打開故鄉秘密倉庫的鑰匙,也是挽救遠去生活方式的咒語。老地名如果死絕了,鄉愁也就奄奄一息了。


到底誰是這些地方最初命名者呢?世界在最初的時候,萬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後來,開始有了某個命名者的靈機一動。命名者是改變了世界的人,他們不一定是君王,是權勢者,是時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可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歷史在某個拐彎處,就無情地席捲了一眾君王與權貴,一如杜甫所說的「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命名者的歷史遺產卻長久保留了下來,老地名沿用至今。不僅老地名,還有很多很多的名字,我們今天能夠使用都是拜前人之賜。前人花了一萬多年努力去命名世間的每一樣事物,例如一頭山林中的走獸,一座架設在河道上的工具,一種曖昧的情緒,甚至是某種風暴的形態。這樣逐漸形成語言才構建了人們的所有經驗,只有在共同使用「詞典」也即名字合集的情況下,我們這些不肖後人才能完成一種共曉共通的交流。

看梁文道《我執》,裡面提到萬物都有自己的「真名」,即是抓住事物本質的名字。如果知道一個事物的「真名」,那麼你就可以指認它、召喚它。什麼東西一旦被命名,它們就瞬間被照亮了。有名的它們與從前無名的它們,從此完全不同了。天不生命名者,萬古長如夜。荒野寂寂,萬物無名,期待有人終於前來,為它們安立名字。


比如「絲綢之路」這個名字,一經產生就石破天驚,從此成為連接中西方的古代商貿通道的一個標誌。「絲綢之路」的名稱,其實是德國學者的「發明」。1877年,德國地質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國》一書中,把「從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間,中國與中亞、中國與印度間以絲綢貿易為媒介的這條西域交通道路」命名為「絲綢之路」,這一名詞很快被學術界和大眾所接受,並正式運用。數千年來,遊牧民族或部落、商人、教徒、外交家、士兵和學術考察者沿著這條中西方交流通道四處活動,但在李希霍芬之前,這條通道從未獲得過命名和指稱。這是一個既具有學術內涵、同時又極其美麗的名字,僅僅聽到「絲綢之路」的名字,就能想像到這樣一幅畫面:孤獨的商人行走在荒無人煙的地帶,直到已知世界裡最偏遠的地方才停歇下來。這是一條如春蠶吐絲一樣綿綿延伸的通道,讓人們跋涉競逐在這條通道上的重要動力,是貿易運輸對西方世界來說美麗到不可思議的絲綢,或者說如絲綢這樣來自中國的具代表性的貨物。隨著時代發展,「絲綢之路」成為古代中國與西方所有政治經濟文化往來通道的統稱。同時,由「絲綢之路」這個名字延伸出一個集群:有西漢張騫開通西域的官方通道「西北絲綢之路」;有北向蒙古高原,再西行天山北麓進入中亞的「草原絲綢之路」;有長安到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嶇的「西南絲綢之路」;明朝還有從廣州、泉州、杭州、揚州等沿海城市出發,從南洋到阿拉伯海,甚至遠達非洲東海岸的海上貿易的「海上絲綢之路」等等。這真是有意思啊!從叫什麼名字開始,後來,有了一切。憑藉一個詞的力量,東西方的人們頻頻回顧歷史,重新開始生活,或者說,過往的生活得到了重新的解釋。

從外在萬物的名字,再說回到與我們肉身渾然一體的,我們自己的名字。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世間,自然都是有一個名字的——一個別人呼喚我們時,我們抬起頭或飛奔著去答應的名字。當然,有些人行走江湖有很多名字,有些人則漸漸被剝奪了名字。我們的曾祖母、曾外祖母、太姥姥、外太姥姥,她們都是沒讀過什麼書的家庭主婦,她們有自己的名字嗎?她們的名字,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作用。「餵」、「媽」、「奶奶」、「外婆」,是她們更長久的稱呼。她們的歷史,淹沒在家庭的瑣碎里。在族譜上,找不到她們。所以,樂觀一點吧!,想想百年之前,甚至幾十年前,還有好多女性沒有名字呢,現在已經發生了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即使今天女性的生存環境還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但要承認在時間軸上,相對於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來說,性別平等的社會進步,已經很大很大了。


我們攜帶著各自的名字在世間奔波一生,人生活在社會上,會沾染上很多雜質,名字也是。沒有人可以做到討好所有人,做地所有事,每一個名字都不免會漸漸蒙上歲月塵灰,毀譽交加,眾說紛紜。總有一天,我們會卸去名字,抹除背景,回歸到我們本來的純淨和自由,我們的名字將隨著時光漸漸遠去。除了極個別人的名字會被時光保留,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會重新成為無名之物,成為自然中的一棵樹、一株草。青苔長到我們唇上,且淹沒了我們的名字。


我們生命其實是有限的,我們這輩子不是要換取名利、換取財富,這些都帶不走的。成功是我們做出了什麼事情,讓多少人獲益,而這件事情使我們的名字附著在上面。例如,王之渙寫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的名字因為這一首詩而附著在一起,他已經留名一千年,肯定還可以繼續留名下一個千年。很少有人記得唐代宰輔和節度使的名字,但唐詩人人都讀,相形之下,「古來將相皆寂寞,唯有文者留其名」。想起杜甫晚年用一首《偶題》表達他對詩歌創作的見解,帶有總結性質。其開篇即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正如詩聖所說,文學創作的確是關乎年代久遠的事情,有可能是「不朽」的「千古事」。因為,在命名者的筆下,可能會誕生一個個詩化且光榮的名字,可以穿越歲月而歷劫流傳。在最初的最初,有什麼東西觸動了命名者,他們舉起手,指向天空,一掠而過的「它」早已消失不見了。不知道離去的是什麼,於是命名者想用文字來挽留,想為「它」取名字。連綴起幾個長長的句子,那是誰也喊不出的名字,這些名字如此光亮而新鮮地到來,如同人間第一次的誕生。——我希望這成為我寫作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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