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永:我從高空落下

fans news 發佈 2021-11-26T18:12:23+00:00

小商販、學生、教師、晨練者與我們這些民工,此時已喚醒了幾條街。我來到工地,把木工聚集起來,開個小會,對他們講:「收尾了,兄弟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能出事。」


他們說我「健忘」,是一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

我從九米高落下的三天前。夜幕尚未被晨曦撕開,城市裡的大部分人,還在甜甜的夢裡。小商販、學生、教師、晨練者與我們這些民工,此時已喚醒了幾條街。我來到工地,把木工聚集起來,開個小會,對他們講:「收尾了,兄弟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不能出事。」我想到過出事後果,那將會一貧如洗的。所以,我把安全抓得比較緊。這牽扯到我本身利益。他們說:「知道了,一定會小心。」散會後,他們都上樓幹活去了。我在樓下又安排其他事項。完畢,我也上樓。剛走到樓門口,一柄鐵剎鉤砸在我頭上。血順著頭皮流進脖頸里,頭木木的。

我捂著頭,跑到附近的診所。拍門,那醫生打著哈欠開門。他看了看我的傷勢,說:「必須縫針」。我說:「不疼,沒那麼厲害吧。」他說:「現在暫時不疼,一會兒,你就知道疼了。」他讓我躺在簡易手術台上。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他準備那些手術器械。那些針、刀、剪、鉗子,都與血聯繫到一起。我怕血,不敢看血腥東西。我夢到過刀刺入肉體的感覺:冰涼。不知道是心涼,還是被刺破的地方涼。更不敢想像,刀發著寒光,刺破幾層皮,進入體內。持刀人的心,該有多狠。很多時候,我被夢驚醒,趕快摸皮膚,完好,出一身冷汗。

躺下片刻,我的心靜了,工地上所有雜事都拋到手術盤裡。屋裡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手術器械的「呼啦」聲,打破麻藥玻璃瓶的「砰砰」聲……那些聲音,跑進我的耳朵里。這個時候,我的頭皮隱隱疼起來。我折身,想摸摸。他阻止我,說:「別亂動,手上有細菌,會感染。」我問他:「到底口子有多大啊?」他拿手機拍了個照給我看。我看到照片裡傷口向外翻著,頭髮被血粘合一起,很瘮人。我重新躺好,閉上眼睛,任憑他處理。他用藥水沖洗我的傷口和頭髮。血被藥水稀釋後,腥味刺鼻。打麻藥的針頭,在我頭皮里竄來竄去,發涼。我咬住牙,忍受疼痛。麻藥起了作用後,悉悉索索聲又鑽進耳朵里,頭皮木木的。我睜開眼睛,他正拿羊腸線穿入針孔,我嚇得又閉上眼睛。他擺正我的頭,讓我別動。我的心揪起來,緊緊地咬住牙齒等待。針刺破頭皮,繩子緊了一下,又緊了一下。我屏住呼吸,勁兒都用在了牙齒上。七八下後,他說:「總算縫完了,傷得挺厲害的。」頓時,我鬆弛下來,長出一口氣。

醫生有些誇張,他用紗布把我的頭裹得嚴嚴實實,像戴個白帽子。我心想:這大臘月的,多不吉利啊。回到家,我找個藍帽子遮住。用圍脖緊緊包上。我照了下鏡子,還有幾條血跡,像紅蚯蚓般趴在臉上。我找濕紙擦去,儘量不呈現邋遢樣。其實,我不知道為啥要這樣。小時候淘氣,受傷後,用土把傷口掩蓋,把周圍皮膚也抹上土。這樣,回到家裡,爹看不出來,平安無事。母親最先知道我的伎倆。她點我一下額頭,說:「怕你爹打,以後就不要淘氣。」她給我抹點紫水,包紮好。還一直讓我穿著衣服,傷口結痂後才換。

三天後,我去診所換藥。醫生像剝粽子般,把紗布一層層剝去,然後說:「頭皮如橡皮,癒合快,長得挺好呢。」換好藥,我不讓他裹了,說包點就行,太難看了。他笑笑,最後還是順了我的意。

我的傷口不疼,也不癢了。工地趕工期,怎能在家閒著呢。我又來到工地。三樓封頂了,要把小吊車挪到三樓上吊材料。工友們看到我,說:「你不該出來這麼早,多休息幾天,傷口還在頭上,受風了不好。」我說:「沒事,哪有那麼矯情呢。」說了一陣子,就與他們一起挪小吊車。把重零件,卸下來,輕零件直接搬到三樓。半晌時間,我們總算安裝好了,但還需把沙袋吊上來配重。我說:「你們下樓綁沙袋,我先站在小吊車上當配重。」他們疑惑說:「能行嗎?」我說:「沒事。」開始吊了。我把鋼絲繩落下去,二樓的人綁好沙袋。聽到他喊「好了」,我摁下電鈕,電機緩緩轉起來,沙袋一點點走動,懸空了。誰知我的重量壓不住沙袋,沙袋瞬間懸空力量是它自重的幾倍,小吊車傾斜了,我在九米高空落下去。

當時,我覺得好像有人推我後背。腦子「嗡」地一下。在空中,我的眼前划過一根電線,想抓,沒抓到。也許,人的生命在遇到危險時,任何能抓到的物品,都認為能救命。譬如,落水人,看到一根草,本能驅使他會去抓。我不知道自殺者,是什麼勇氣,把自己的生命抹去。此刻的我,是想著活下來。那個瞬間速度,不允許我抓到電線。紅色牆壁在我眼前划過,那牆壁上留下指甲印,長長的,直直的。我的指甲蓋被磨禿,手指頭滲出血來。

我如一根木樁,沉重重杵在地上,幸好,腳先落地的。腳下,是先我落地的沙袋,我跪倒在沙袋上。那個時刻,我是清醒的。一直想:「沒事,不會有事的。還有很多事沒辦呢。肩上的負擔還重呢。」我掙扎著,想扶著牆站起來。又看看巷子的兩頭,空蕩蕩的。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出事了。那樣,會從他們的嘴裡散播給很多人。工友們都慌張著跑下樓,問我「怎麼回事?哪兒不舒服?」這時,有人說:「小吊車在三樓懸著呢。」我抬頭一看,嚇得心涼。那吊車在我頭頂的上方,恰好卡在對面瓦上,倘若落下來,就把我砸死了。我極力掩飾傷勢,裝作滿不在乎,扶著牆想走幾步,可左腿卻抬不起來。我拍了幾下,木木的。他們扶我勉強走出那個危險地帶。我的腰再也直不起來。心想:「完了,要殘廢了!」我頓時沮喪。抬頭望望那小吊車,在高空裡,像個隨時勾命的鬼。下面會有很多人走。我讓他們趕快想辦法,把小吊車弄回去。他們圍著我,說:「這裡你不管了,趕快去醫院吧。」這個時候,我實在不放心那小吊車,堅持著,看著他們把它放在安全地帶,我懸著的心才落下。

他們把我架到醫院。醫生問:「哪兒不舒服?」我說:「左腿、腰。」他摸摸我的左腿,揉幾下,說:「腿沒事,骨頭好著呢。」然後說「做x光吧,兩個部位都做了,看看到底有沒有傷,這樣也放心。」X光室在二樓。我看到一層層台階,心虛了,怎麼爬上去呢。我的腰弓成了蝦米,稍微抬下就疼。衣服被汗浸濕。我堅持不用擔架,努力配合他們上了二樓。拍完了片,我坐在椅子上等待。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周圍有很多人,等候的,排隊的,攙著的,坐在輪椅上推著的……他們的臉色沉重,似在經受一場洗禮。有人說:「有啥,都不能有病;無啥,都不能無錢。」這句話在醫院裡,得到活脫脫地驗證。我又擔心起來:一旦我真地嚴重了,去哪兒弄這筆醫療費。住院,沒有幾萬能下來嗎?我一直安慰自己,肯定沒大事,不就腰疼嗎?也許休息幾天就好了。至少,我撿條命。路上,工友說:「人還是心善得好,壞了良心的話,這次就摔死了,九米高啊。」

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告訴我:「左腿果真沒事,只是軟組織摔傷。可是腰部看不清,需做ct。」醫生說,「x光顯示,一節腰椎骨壓縮。做下ct看看骨管是否通,倘若不通,就需要動刀。」我問他:「動刀要花多少錢?」他說:「至少兩三萬吧。」我沒了下言,呆呆歪在椅子上。一直考慮錢的事,可又存僥倖,一直祈禱,我沒事,我千萬不能有事。朋友來看我,說這麼高摔下來,弄不好很嚴重。他勸我莫著急,等ct結果吧。我把醫生的話告訴給他。他說:「就是動刀的話,那兩三萬,有合作醫療呢,莫擔心。」我問「能報多少啊?」他算了算,說:「也花不幾個錢,合作醫療報完,也就萬兒八千。看看能報百分之多少。還有大病二次補助呢。」朋友處理過幾次類似事兒,他比我清楚。他的話就像讓我吃了定心丸,不那麼心焦了。下午,ct片出來了。醫生告訴我結果後,我激動得落淚了。骨管是通的。醫生說:「真該恭喜你,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竟然出現這樣的奇蹟,這下我也放心了。在醫院觀察幾天,就可回家休養了。」

出院時,家屬去合作醫療處結算。完畢後,我看看單子,全部報銷後,自己僅支付幾千塊錢。我告訴家屬:「這個合作醫療管用,一定要年年交。」她說:「不要你操心,我每年都交著呢。」回家後,我開始了靜養。躺在床上,我才知道,人的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無論這輩子,怎麼拼,怎麼富有,怎麼貧窮。一旦病了,躺在床上,什麼都將化為烏有。春節前,家屬買了幾盆花,說掃掃霉運。我掙扎著起身,想看看啥花。她說:「菊花。」我笑了,「你這輩子都是辦蠢事,菊花是布置靈堂的。」

第二天,我醒來發現,床前擺滿了迎春花。那朵朵嬌艷滴翠的花,正努力地綻放著。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