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染上最輕的小病——藏書癖

fans news 發佈 2021-12-01T23:22:06+00:00

過去二十五年間,這位自稱是「古物救星」的人驅車走過了上百萬英里的路,因此得知他向來把開車上路當成解憂靈藥,也就不足為奇了。

時維一月,清晨,勁風橫掃艾奧瓦州冰封的玉米田,風寒指數已低於零下數度,美國中西部的農人稱這股寒流為「亞伯塔風剪」。每逢狂風一吹,史蒂芬· 布隆伯格(Stephen Blumberg )駕駛的殘舊凱迪拉克汽車就顛簸不止,但是他仍然控制著車子。過去二十五年間,這位自稱是「古物救星」的人驅車走過了上百萬英里的路,因此得知他向來把開車上路當成解憂靈藥,也就不足為奇了。

史蒂芬· 布隆伯格

在這個特別的星期六,布隆伯格和我駕車走在一百六十三號公路上,沿東南方向前往艾奧瓦州奧塔姆瓦,不妨說,此地也是他的作案現場。當時離得梅因地方法院的庭審裁決還有四天,又遇上周末休庭。他同意向我袒露,談談身為二十世紀最膽大妄為的偷書賊的經歷。

我們要去看的是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紅磚房子,屋裡早已空無一書了。政府的特工人員已經搬走了他從全北美洲二百六十八座圖書館中偷來的珍善之本,轉存在內布拉斯加州某個秘密倉庫里。不過一想到能重返十個月未回過的家,布隆伯格的精神還是為之一振。

奧塔姆瓦有兩萬五千居民。這座小城最廣為人知之處,或許是來自電視劇《風流醫生俏護士》中一個很受歡迎的角色,名叫「雷達奧賴利」,他的家鄉就是奧塔姆瓦。小說家埃德娜· 費伯(Edna Ferber )也在這個小鎮度過了童年,後來以作品《演藝船》(Show Boat )和《如此之大》(Giant) 名世。她在一九三九年出版的自傳中憤怒地回憶起,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這座小城的排猶事件讓她一家吃盡苦頭。

她認為,「我對自己生存的世界的種種敵意,都應由(奧塔姆瓦)負責」。她還聲稱:「不管奧塔姆瓦在印第安語裡是什麼意思,對我們費伯一家來說,只意味著倒霉。」五十年後,這句話也適用於史蒂芬· 布隆伯格。

我們開車進入市界後,停在一個德士古加油站準備加油。我付油錢時,布隆伯格待在車裡等。店員語氣平淡地說道:「史蒂芬· 布隆伯格。」他朝著在空轉的凱迪拉克車旁的自助加油泵點點頭,然後用手指戳著當日早晨的奧塔姆瓦《信使報》頭版上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臉帶笑容的男人,蓄著八字濃須,頭髮蓬亂,大眼外凸。「就是這傢伙,在傑弗遜街有個藏書室。」 我趕快離開,但是他說得沒錯,正是傑弗遜街某個房子貯存了那位結實瘦小的男人非法盜取的書籍,令人驚駭。

大量報刊消息均稱,布隆伯格所竊書籍的總價高達兩千萬美元,這個數字讓他在黑道之中小有名氣。他跟我說過,他曾在密蘇里某聯邦醫療機構作審判前的精神病鑑定,受到了一個黑手黨老大的隆重召見。

讓這位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布隆伯格這樣「身懷絕技」的空空妙手,一身本領,卻用來偷書,顯然是「大材小用」,何不偷取黃金鑽石等「更易兌換現錢的東西」呢。布隆伯格向此人解釋道:「我一本書也不賣,是想收藏的。」 聽到這樣駭異的大實話,這位老大突然中斷了會見。「他認定我真的是瘋了。」布隆伯格道。

我們不禁大笑。不過談話隨後轉入嚴肅的正題,布隆伯格明顯急切地問我:「尼克,你覺得我瘋了嗎?」他遭到得梅因聯邦地區法院指控,稱他把贓物偷運入艾奧瓦州。他的律師團承認布隆伯格確實到過多個圖書館大肆偷書,不過關鍵問題不是偷書,而是他的精神狀態。十二名陪審團成員將於下周裁決,究竟是判他入獄,還是判他因患精神病而定為無罪。

在赴艾奧瓦之前,我已花了近三年時間在全美採訪過很多收藏家、書商、圖書館人員,努力去了解藏書這種現象。我去過數不清的舊書店瀏覽,在跳蚤市場裡駐足,到文物市場上閒談,參加在紐約舉行的重要拍賣會,去多個機構協會每次花好幾個鐘頭埋首於書堆和文檔作研究。

至於說到海外,我去過牛津大學的博德利藏書樓,去過劍橋大學的佩皮斯圖書館,去過倫敦的大英圖書館,去過法國的國家圖書館。我採用調查報導的方法去鑽研很多饒有趣味的書林掌故,書林中人曾公開談論過那些遺聞逸事,但是可供如實記錄者卻寥寥無幾。我甚至已經為這部書稿擬好了書名,出處是班傑明· 富蘭克林· 托馬斯描述其祖父以賽亞· 托馬斯的話:「很早就染上最輕的小病——藏書癖。」

為了給這個「最輕的小病」提供源流,我想把積聚的材料編成一系列相關的故事。我想向大家表明,世世代代的收藏家雖然如此古怪如此狂熱,但是若沒有這些勞心勞力者的痴情與奉獻,我們的文史知識與文化知識,很多早已永遠消失,這也是貫穿全書的主題。

哈佛大學威德納圖書館館藏豐富,我以此為大本營,遍讀所能找到的有關藏書的書刊,遠至逾千年前古希臘琉善(Lucian )和古羅馬塞內加(Seneca )的譏誚之語,近迄重要的英文季刊《藏書家》(The Book Collector) 登載的最新文章。

哈佛大學威德納圖書館

我去過的圖書館與機構如下:紐約市的格羅利耶書社、費城的羅森巴赫博物館藏書樓、加州的亨廷頓藏書樓、麻薩諸塞州的美國文物協會、波士頓的弘文社、羅得島普羅維登斯的約翰· 卡特· 布朗圖書館、芝加哥的紐伯利圖書館、康乃狄克州首府哈特福德市的沃特金森圖書館;

另查閱過保存於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與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口述歷史檔案。正是細讀了上述機構所藏的相關書信及存檔文獻,方有可能對以下藏書名家有了嶄新的深刻了解:約翰· 卡特· 布朗(John Carter Brown)、喬治· 布林利(George Brinley)、亨利· 亨廷頓、埃絲特爾· 多希尼(Estelle Doheny)、弗蘭克· 霍根(Frank Hogan)。這些資料構成了拙著的第一部分,不過此部分絕非要對「痴書之情」來一番包羅萬象的探討,只是一連串堪作例證的紀事罷了。

首都華盛頓特區國家檔案館的三角牆上刻有一行銘文,摘自莎劇《暴風雨》(The Tempest):「 凡往昔者, 開場之引子也。」(What is Past is Prologue. )我以這句意蘊豐富的格言作為框架和指南,下定決心漫遊全國,尋找今日的藏書家,與他們談談搜書的經歷,試圖把握他們苦志購書的動力。他們的事跡見於拙著的第二部分。

遊蹤所及,得以接觸許多珍秘俊物,品類之精富,令我嘆為觀止。在亨廷頓藏書樓,我見到了五千三百部十五世紀的搖籃本古書,存放在地下二層的「外庫」;另設「里庫」,庫門是鋼鑄,厚達兩英尺,我在此親手觸摸了班傑明· 富蘭克林的《自傳》手稿,約翰· 史密斯(John Smith )的《維吉尼亞史》(History of Virginia )呈獻本,《愛麗絲漫遊奇境記》插圖作者約翰· 坦尼爾(John Tenniel )給雕工的一頁紙,上有此書作者劉易斯· 卡羅爾(Lewis Corroll )(本名:查理斯· 道奇森[Charles Dodgson] )的親筆評語。

各式各樣的架上有很多盒子,內藏均是名人手澤,如亞伯拉罕· 林肯、喬治· 華盛頓、托馬斯· 傑斐遜、亨利· 大衛· 梭羅、羅伯特· 彭斯、查爾斯· 蘭姆,不一而足。我在離開前,翻開了一部大開本古書,一本印製於一四七二年的初版但丁《神曲》。

在華盛頓福爾傑莎士比亞藏書樓的一角,我見到七十九部莎集第一對開本,均是平放,一架疊著一架,有如眾多金條,奪人目睛。打開副本第一號,扉頁上有當時倫敦承印商伊薩克· 賈格爾(Issac Jaggard) 於一六二三年留下的簽名。幾個鐘頭之後,我又到國會圖書館,由彼得· 凡· 溫根帶到一間小屋,此處保存了開國之父托馬斯· 傑斐遜的藏書。我們滿懷虔敬之情,在屋內略作逗留。彼得靜靜地說道:「這裡有如猶太教的至聖所。國會圖書館正是發源於這些藏書。」

所到之處,珍籍善本聯翩而至,令人暈眩,而且每次都有親手觸摸書籍的經歷,此中清福,頗值得回憶。

在麻薩諸塞州坎布里奇的霍頓圖書館,我手持過一部「雙象」(double elephant )超大對開本(40×26.5 英寸)的奧杜邦《美洲鳥類圖譜》(Audubon, Birds of America)。

在附近幾英里處的波士頓公共圖書館,我翻開了一本戔戔小冊,亦即廣為人知的《麻薩諸塞灣聖詩》(Bay Psalm Book),此書是北美最早印刷的書籍之一。在芝加哥紐伯利圖書館作研究時,我拿起由當時的英格蘭印刷商威廉· 卡克斯頓(William Caxton )印製的幾本十五世紀的書籍,欣賞把玩。

幾個月後,一位加州的收藏家也讓我展讀其收藏的愛倫坡詩集《帖木兒及其他詩歌》(Tamerlane and Other Poems)。也是在西海岸的尋書之旅中,J. 保羅· 蓋蒂博物館手稿室的保管員取出幾部十世紀的泥金裝飾寫本,路德維希藏品之一,亦慨允我翻閱。

在費城的圖書館公司,我從架上取下第一部進入北美洲的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在劍橋大學的麥格達倫學院,我賞讀了一卷名垂後世的塞繆爾· 佩皮斯(Samuel Pepys )日記;在印第安納州大學布盧明頓分校的利利圖書館,珍本甚多,其中有赫爾曼· 梅爾維爾所藏的《李爾王》注釋本,還有南北戰爭時南部邦聯總統傑斐遜· 戴維斯私藏的一冊美國憲法。沙伊特家族的第三代收藏家威廉· 沙伊德(William Scheide) 把他珍藏的古登堡《聖經》擺在我面前,邀我觸摸歷史上活字首次壓印紙張的地方,真是心旌神搖。

過了一年後,書商普麗西拉· 朱韋利斯(Priscilla Juvelis )因不能親臨紐約某場重大拍賣會,問我可否幫她投標,授權讓我在那場蘇富比拍賣會上豪擲二十五萬美元;在連場競投中,我獲得八輪成功。

在為編撰此書所作的研究進行到半路時,我從新聞報導得知,有人因竊書數千部在艾奧瓦州被捕,一時輿論為之譁然。這是對此案的初次報導。大英圖書館的尼古拉斯· 巴克曾跟我逗趣,稱我的愛好是「書醫學」,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將拙著寫成一本診斷學課本,然而我認定這樣的極端特例很有意義。布隆伯格無疑是個雅賊,但是正如聯邦助理檢察官琳達· R. 里德在審訊他時所多次聲稱的那樣,他「僅僅是個賊」嗎?我想查清楚。

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後不久,時任羅得島普羅維登斯約翰· 卡特· 布朗圖書館館長的勞倫斯· C. 羅思(Laurence C. Wroth )寫道:「收藏這種本能就像發酵過程,法律法規無法消滅它;收藏欲淡漠的人皺眉不滿,也不能剝奪它的活力。只要還有人收藏,只要還有書,就會有藏書家。」

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家在仔細思量美國的藏書時,他將會自問的不是「藏書家為這些藏書做了什麼」,而是「如果沒有藏書家,這些藏書會怎麼樣」。在他對這些藏書的基礎與增益作過一番周密調查後,就會察覺,它們的組成與一種難以確認的「卓越」的品質互相交融。這種品質使得至少有二十位美國藏書家堪與歐洲的最佳藏書家相媲美。要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靠受約束的公眾或機構的資金,美國的藏書無法具備這種品質。正是私人藏書家的熱忱、學問與輕拋萬金才讓美國的藏書有了這種品質。

羅思這篇文章的題目是「藏書癖之主要目標」。

全文摘自《文雅的瘋狂》

文雅的瘋狂

[美]尼古拉斯· A. 巴斯貝恩 著

陳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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