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池:論林黛玉性格及其愛情悲劇

fans news 發佈 2021-12-07T15:00:47+00:00

生活中有這麼一種人,你感到他敦厚平和,令人可親;我們閱讀《紅樓夢》,對薛寶釵和林黛玉這兩個對立的藝術形象,也有類似的感覺。

生活中有這麼一種人,你感到他敦厚平和,令人可親;而經過多次接觸,你又覺得他心地難測,令人生畏。生活中還有這麼一種人,你感到他性情孤僻,令人生畏;而經過多次接觸,你又感到他心胸坦蕩,令人可親。我們閱讀《紅樓夢》,對薛寶釵和林黛玉這兩個對立的藝術形象,也有類似的感覺。這說明作為一切社會關係之總和的人是多麼複雜,也說明曹雪芹對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形象塑造是多麼成功。

從而也就提醒我們:要對林黛玉這一典型形象獲得正確的認識和作出公正的評價,就必須首先認真觀察一下她的思想性格的諸方面。倘簡單地把林黛玉看成是位自尊、敏感、尖刻、孤傲、脆弱,令人感到有些難以接近的少女,恐怕也就失去了林黛玉的形象。

那麼,概括地說,林黛玉的思想性格又有哪些主要特點呢?

既尊重自我,又尊重別人,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點之一。

黛玉是很自尊的,這反映在各個方面。她一進榮國府,便想起母親的遺言:「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但這不是出於意欲謹小慎微地做人,而是出於「生恐被人恥笑了去」。周瑞家的送來了「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她首先注意的不是宮花的「新巧」,而是是否別人「挑剩下的」。甚至寶玉借《西廂記》和《牡丹亭》裡的妙詞來進行試探,她首先想到的也是是否「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更有甚者,有一次,她去扣怡紅院的門,剛與碧痕拌了嘴的晴雯對寶釵「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正沒好氣,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誰知她一聽,竟然立刻就在心裡喚起了這樣的想法:「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是的,黛玉從身分上說,雖則是位小姐,從經濟上說,卻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她之所以沒有掉到使女隊裡去,是由於比香菱多了個賈母。只是這條纖弱的血緣紐帶,把她高高地掛在小姐的地位上。因此,她的唯恐人們對她懷著歧視或輕薄,正反映了她不屑於把賈府的施捨當作自己的幸福。可見,她的尊重自我,實際上是在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

然而,誰要是認為黛玉是個只知自尊而不知尊重別人的少女,那就錯了。當她感到別人在尊重她,她也很尊重別人。這集中地反映為她能夠接受紫鵑的責備與對香菱的學詩有求必應。黛玉與寶玉吵架,紫鵑不是說她「太浮躁了些」,就是說她「常耍歪派」,或者對她說:「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黛玉並不認為紫鵑是丫頭,這種當面責備,有傷自己的尊嚴;倒對紫鵑的意見總是默默接受,乃至與紫鵑名雖主僕,情同手足;因為她深知紫鵑對自己的指責,是出於真心關懷。香菱住進蘅蕪苑與寶釵作伴,滿心滿意只想作詩,求寶釵教她。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意思是:一個婢妾,與我作伴住進大觀園,已經是夠不錯了,還想學什麼詩!「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香菱去求黛玉教她,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於是,便又給香菱講解詩的作法和要求,又把自己珍藏的詩集借給她,並指定閱讀的篇目,又給她出詩題,並給予創作上的指導。堪說是「誨人不倦」,一點也不認為收婢妾作門生,這有損自己的尊嚴。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黛玉與紫鵑和香菱的關係是比較平等的,而黛玉對紫鵑和香菱的平等相待,正反映了她對紫鵑和香菱的尊重。

長期以來,有一種看法,就是認為黛玉的尊重自我,是把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與小姐尊嚴混雜在一起的。理由是:湘雲說她象戲台上的小旦,她感到受到了侮辱,不禁怒形於色。這種說法對不對呢?我認為還可研究。你說這位戲台上的小旦是誰?就是那個在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齡官。齡官的性格特點是什麼?寶玉陪笑求她唱一套《裊晴絲》,誰知她卻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賈薔買了只會啣鬼臉旗的雀兒來給她解悶,誰知她卻怒形於色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可見也是個尊重自我、堅持人格尊嚴的少女。作者出於總的藝術構思,暗示黛玉與齡官頗多相同點,所以讓王熙鳳說齡官一化妝,「活象一個人」,逗引大家猜;湘雲心直口快,說是象黛玉;寶玉一聽,便給湘雲「使個眼色」。可見引起黛玉惱怒的原因是複雜的,雖不排除有等級觀念,但更主要的還是由於觸痛了她的寄人籬下的命運的創傷,以及她認為寶玉對湘雲所使的那個「眼色」是一種有深意的表現。所以事後她又責問寶玉:「我原是給你們取笑兒的,拿著我比戲子,給眾人取笑。」又說:「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主要還是出于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

問題是清楚的,黛玉的尊重自我,其特點是,她把自己與四大家族的主要成員相比,認為誰也不比誰高貴些。黛玉的尊重別人,其特點是,誰尊重她,她就尊重誰,並不論對方的社會地位的高低。黛玉的這種人生哲學,包含著一種相當進步的因素,就是主張維護人的人格尊嚴,要求建立一種比較合理的、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它是黛玉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的一種表現,也是對封建人身關係特別是對封建「婦道」的一種嚴重挑戰。照封建禮法的規定,女子必須自甘於「卑、弱」:「苟不甘於卑,而欲自尊,不伏於弱,而欲自強,則犯義而非正矣。」(班昭:《女誡》)

既敏感,又篤實,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點之二。

黛玉的敏感有時似乎近於多疑,這從我們上面所提到的「送宮花」等情節便看得很清楚。「宮花」是薛姨媽讓送的,周瑞家的從梨香院出來,順路走到哪便送到那。可黛玉卻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晴雯拒絕開門,純粹是誤會,沒有聽出是黛玉的聲音,以為是別的丫頭。可黛玉卻想到自己是「依棲」人家;那一夜,她「倚著床欄杆,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這樣的敏感,簡直是有些病態!然而,只要看一看她所處的環境,這種過敏也就變得可以理解的了。她所處的是一種什麼環境呢?明面上是個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實際上是個充滿著仇視、傾軋、爭奪、欺詐等等的黑暗王國。探春說得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平兒也說管事的婆子們:「你們素日那眼裡沒人,心術利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面對著這種情景,連還不十分懂事的小丫頭佳蕙都不無感嘆地說:「這地方本也難站!」難道「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倒可以處之泰然?假若非要等到別人拉下臉來才開始感到自己受人歧視和輕蔑,恐怕也就不是隻身之外無長物的林黛玉應具的品格!實際上也是黛玉所提防的,正是生活中已露苗頭或即將出現的情況。王熙鳳明知把黛玉比作戲子是種帶有輕蔑意味的取笑,卻故意逗引大家去猜;同是「親戚」,王熙鳳認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檢抄不得的」,卻到黛玉的住處「一一開箱倒籠」,抄檢個不亦樂乎;王夫人一想到晴雯的眉眼有些象黛玉,便驟然增加了對晴雯的憤恨情緒,凡此不都證明黛玉受人歧視和輕蔑之深嗎?可見黛玉的敏感,從她對生活現象的一些判斷上說,似乎是種多疑;從她對客觀環境的總體認識上說,實在是種預感。質而言之,黛玉的敏感,是由於她因獲得賈母的一時疼愛而被人視為陽春中的花朵時已感受到環境裡有一種「風刀霜劍」;又由於她所陷入的乃是一種「無人之陣」,也就造成了她的過敏。至於在愛情方面她對寶玉的言行所產生的過敏,那是由於「性愛本性乃是排他的」。況且,又存在著「金玉良緣」之說;況且,當時的寶玉又確實是「心裡有妹妹;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況且,當時的寶玉又確實存在著某些富貴公子的紈褲習氣。這使她的靈魂又怎能不緊張,不驚愕,不疑懼,不顫慄?凡此,也就被周圍的幸福者、為虎作倀者、無切身感受者、麻木不仁者看成是「小性兒」。

實質上,黛玉是個十分篤實的人。如果說她在「心眼兒」上有所失的話,那不是失之於太「小」,倒是失之於太「實」。只要她以為你是真心地尊重她、關心她,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向你捧出自己一顆赤誠的心;而一旦她信任了你,也就決不輕易地懷疑你。這從寶玉與她定情後,她和寶釵的關係上看得最清楚。「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寶釵抓住了黛玉在行酒令時引用了《西廂記》和《牡丹亭》,把她叫到蘅蕪苑「審問」並「款款的」予以訓導。黛玉以為這是對自己的愛護,「心下暗服」;竟沒有劈頭反問寶釵:你審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引用的是哪種書?「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讓黛玉每日吃「上等燕窩一兩」以「滋陰補氣」;並表示:「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黛玉認為這是對自己的體貼,甚為感激,並由衷地引咎以自責:「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又說:「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然而,她竟沒有想到,她吃寶釵送的上等燕窩,會使自己的命運更坎坷。試想:黛玉是賈母的面上人,寶釵是王夫人的姨侄女;賈母知道黛玉吃薛府的燕窩將作何感想,倘若讓吃,面上不好看,倘若不准吃,面上又不好看;別無良法,只好供應,可當時賈府的經濟狀況已是卯年銀子寅年用;所以別的不說,單從經濟上著眼,娶一個每天需吃一兩上等燕窩的孫子媳婦,恐怕也實在是手長袖短。可見,不論寶釵的主觀意圖如何,她送給黛玉的燕窩,均起著炮彈上的糖衣作用。「慈姨媽愛語慰痴顰」,正當黛玉深感孤單與淒寂的時候,薛姨媽跑來看望她,始而給她講了「月下老人」的故事,繼而對她說:「我常常和你姐姐說,心裡很疼你,只是外頭不好帶出來的。」黛玉感到溫暖了,願認薛姨媽為娘。寶釵對薛姨媽說:「媽明兒和老太太說,求了他作媳婦」。這總該刺痛黛玉的心了吧!可黛玉卻視為一種善意的取笑。或問:寶釵對黛玉的關心與體貼,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這在中秋節那天,湘雲說得很清楚:「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然而,黛玉對寶釵卻是一片真心。寶玉見她待寶釵「竟更比他人好十倍」,「暗暗的納罕」,一天便問她「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黛玉的回答,第一句話就是:「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黛玉與寶釵究竟是誰篤實,誰藏奸,誰真誠,誰虛偽,不是一目了然了嗎?

敏感,使黛玉善於體察世間人情,感受到世態炎涼。篤實,又使黛玉不會順應世俗人情,善於保衛自己。因此,既容易引起萬目睚眥,也易於上當受騙。這也就是湘雲等人說她是小性兒、行動愛惱人,而寶釵母女卻能使她一時折服的原因。

既尖刻,又寬厚,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點之三。

黛玉的言談是很尖刻的。寶釵說:「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倒堪稱是知人之論。確實,黛玉的嘴「促狹」就「促狹」在:出言率爾,褒貶寓焉。比如,襲人與寶玉的曖昧關係是眾所領會到的,可誰肯去說這個呢?獨黛玉卻對襲人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又如,寶釵在賈母為她做生日那天,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並得意洋洋地將戲中的一隻「寄生草」念給寶玉聽。寶玉聽了,不禁手舞足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裝瘋》了。」再如,賈母見了張道士獻的金麒麟,說好象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似的。寶釵說湘雲有一個,比這個小些。寶玉說沒看見湘雲有。探春說寶釵有心,不管什麼她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還如,賈府的飲食起居是極度的奢華糜費,「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便是其集中反映。王熙鳳讓劉姥姥嘗的「小雞蛋」,竟值「一兩銀子一個」。可誰敢對這種「安富尊榮」的生活有所微詞呢?賈母叫惜春照行樂圖的樣式畫出大觀園,而黛玉卻笑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凡此,都告訴我們,黛玉其所以會給賈府以「尖酸刻薄」的印象,就在於她好說實話,好推開人們的心扉,好道破生活的真相,常使人感到不舒服。從而又可以看出,黛玉的「尖刻」,是由於她的純真率直,而不是由於她的心胸狹窄。

倘論心胸,黛玉倒是個襟懷寬厚的少女。這反映在各個方面。首先,黛玉與人不心存芥蒂。誰要是觸犯了她的自尊心,她是會生嗔的;但事後隨即煙散雲消。湘雲用她比戲子,她有點不忿;可一會兒便攜了寶玉的「寄生草」回房,「與湘雲同看」,便是明證。其次,黛玉也很能諒解人。「賈寶玉品茶櫳翠庵」,黛玉問妙玉用的是不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黛玉知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又次,黛玉從不抓住別人落在自己手裡的把柄去使人折服。寶釵聽出黛玉在酒令里引用了《西廂記》和《牡丹亭》,便抓住不放,要「審問」黛玉。黛玉看見寶釵坐在隨便躺在床上睡著的寶玉身旁繡鴛鴦,卻付諸一笑,沒去「審問」寶釵。二者正是鮮明對照。再次,黛玉除了在愛情問題上以外,從不猜忌別人。賈母一見寶琴,「喜歡的無可無不可」,逼著王夫人「認了寶琴作乾女兒」。寶釵心中倒有些不自在,推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可黛玉卻「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二者又是鮮明對照。最後,黛玉所要求於寶玉的是愛情上的純真,並不反對寶玉與其他女孩子交往和為丫環們充役。《芙蓉女兒誄》是滲透了寶玉對晴雯的深情厚意的;特別是其中有句云:「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可黛玉聽後卻不僅沒有介意,反滿面含笑地稱頌說:「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凡此,是心胸狹小的人所能做到的嗎?所以,假若我們不囿於成見,那就應該承認:黛玉的胸襟是似窄實寬、似薄實厚;寶釵的胸襟是似寬實窄、似厚實薄。

正因為黛玉的胸襟是寬厚的,而不是狹小的;正因為黛玉的尖刻言談是基於她的純真率直,敢於點破別人所不肯說的生活中的真相,所以她的「專挑人的不是」、「見一個打趣一個」,才成其為反封建的鬥爭鋒芒,才成其為叛逆者的優良品格。

既孤傲,又謙和,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點之四。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這可以看作黛玉的高風跨俗的自我寫照。她蔑視地主階級的功名利祿,從不規勸寶玉去立身揚名;聽到寶玉稱讚她不說「混帳話」便「不覺又驚又喜」,正反映了她也把「仕途經濟」看作「國賊祿鬼」所乾的勾當。她蔑視炙手可熱的世要權貴,甚至那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北靜王,在她心目中也只是個「臭男人」;元妃歸省時命諸姊妹題詩,顯然是意在「頌聖」,而她卻意欲「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因元妃只命題一匾一詠,便「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她蔑視世俗人情,從不到賈母和王夫人等面前去邀憐取寵,以期在賈府這個「本也難站」的地方為自己鋪下一塊福地。這樣的孤傲,顯然不僅反映出她的潔身自持,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抑且反映出她在政治上和人生哲學上對地主階級的叛逆。

黛玉的孤傲,是屬於「孤標傲世」;面對「詩友」等人,卻是很謙和的。在大觀園裡的歷次詩會中,人家常把她寫的詩列為第二。這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少女,從沒有對此露出過一點「小性兒」,倒常常是興高彩烈,喜笑顏開。所以如此,就在於這與元妃的命題成章不同,是一種結社吟詩,彼此的關係是互為詩友,而對詩友是應該尊重的。有一次,那是個月色溶溶的中秋之夜,她與湘雲在凹晶館裡聯詩。每當湘雲聯上佳句,她總是不斷地「起身叫妙」,或者是「又叫好,又跺足」,甚至感嘆:「我竟要擱筆了」。她推崇湘雲的文思,更推崇妙玉的詩才。當她看了妙玉一揮而就所續的十三韻,不禁讚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不止於此,黛玉待人謙和,也表現在她與寶釵和解後對寶釵的態度上。一天,黛玉正與寶釵在小花廳上說笑,襲人送茶來,可只有一鍾。寶釵接過喝了一口漱嘴,剩了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說:我再去倒。黛玉笑道:「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這個「孤標傲世」的少女,在這些場合何嘗顯得有一點孤傲和偏狹?她是多麼容易折倒在別人的才華面前;又是多麼誠懇的折己待人。這,正反映了一個叛逆者應有的謙和品格。

既脆弱,又堅強,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點之五。

黛玉寄人籬下,又是個女子,這使她較寶玉易於感受到世態的炎涼,也較寶玉多受一層封建壓迫。這就決定了她比寶玉具有更為強烈的反封建要求。這就決定了她在叛逆道路上往往是較寶玉先走一步。然而,也正因為黛玉是個女子,又寄人籬下,這又使她的生活圈子較寶玉更窄,所受的封建禁錮和封建壓迫較寶玉更深和更內在;「曾經離喪」固然有助於她體驗世態炎涼,而動輒「思家」也阻撓著她對本階級獲得更為清醒的認識。這就又決定了她較寶玉更難從因襲的重擔下解放出來,因而她的反封建要求雖則較寶玉強烈,但所作的反抗卻不及寶玉有韌性,易作玉碎。覺醒後找不到出路的苦惱、婚姻問題上的焦慮、「曾經喪離」的悲哀,三者一結合,便造成了她感情的脆弱。「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不論是大觀園裡的繁華熱鬧,別人家中的溫情笑語,還是自然界的落花飛絮、春風秋雨,無一不在她心裡引起深沉的哀痛。無需諱言,黛玉的這種感傷情調是含有沒落階級情緒的。然而,感傷而不悲觀,這卻是黛玉的感傷情調的特點。其所以會出現這種特點,就在於她的感傷情調是以覺醒後找不到出路的苦惱為內核的:「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黛玉的感情雖則是脆弱的,多愁善感的,但反封建的意志卻是堅強的,一往直前的。「詩言志」,她有不少詩作可看作對這一意志的寫照。如《五美吟·虞姬》:「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又如《五美吟·紅拂》:「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堪說是凜凜然有巾幗英雄氣概。即便是詠物詩《螃蟹詠》也寄託著同樣的意志:「鐵甲長戈死未忘」。哀戚纏綿莫如《葬花詞》了,然而仍迴旋著戰鬥的顫音。她面對慘澹的人生,向痛苦睜開眼睛:「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熱烈地追求理想,想擺脫罪惡的現實世界:「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但並不是寄希望於遙遠的天國,仍是從現實人生中去追求,直至死而後已:「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堆淨土掩風流。」不想從神靈的世界中去求解脫,始終是把人生追求建築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上,做到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裂而不可變其節:這也正是黛玉的反封建意志的堅強的地方,也是一個叛逆者的最可貴的品格。

黛玉的意志是如此堅強,而感情卻那麼脆弱,這正反映了她所遭受的封建壓迫的深重。如果說,黛玉的多愁善感是一種精神上的病態,那麼,這種病態正是深重的封建壓迫造成的。你幾曾見過出自巨石底下的嫩芽是茁壯的,筆直的?那彎曲的莖兒,蒼白的瓣兒,豈不是正好在說明它生命力的頑強?黛玉的堅強意志和脆弱感情的關係,也是如此。

綜上所述,林黛玉的思想性格,既有尊重自我、敏感、尖刻、孤高、脆弱的一面,又有尊重別人、篤實、寬厚、謙和、堅強的一面。前者是外在的,後者是內在的;二者在她身上是辯證的統一。前者使她給人們以性情孤僻的感覺;後者又使人們感到她的孤僻滲透著熱情,並使人們與她越接觸感到她越好。賈府的下人們對她前後印象的轉變,便是明證。第五回,寫寶釵比黛玉「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這是賈府下人們對黛玉的一種印象。第四十五回,寫蘅蕪苑的一個婆子對黛玉說:「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第五十七回,寫薛姨媽說她想做媒,把黛玉許配給寶玉,瀟湘館的婆子們笑道:「姨太太雖是玩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閒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姨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這又反映了賈府下人們對黛玉的另一種印象。事實證明,越到後來,「大得下人之心」的不是寶釵,恰恰是黛玉。所以然,就在於這些「下人」在接觸中加深了自己對寶釵和黛玉的認識。因此,啥也不瞞黛玉,並對她的命運表示關心,希望她能獲得幸福。

既然林黛玉思想性格的這兩個方面是辯證統一的,那就意味著二者之間有其內在聯繫。這種內在聯繫是什麼呢?從人生哲學上說,就是黛玉的誰尊重她、她就尊重誰的處世原則,這種處世原則包含著近代平等觀念的萌芽。從政治思想上說,就是黛玉的堅持叛逆本階級給青年一代所指定的人生道路。從婚姻觀上說,就是黛玉的堅持婚姻必須以愛情為前提,而愛情又必須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礎。這三者,也就形成了林黛玉的思想性格的本質特徵。

林黛玉的思想性格是有發展的,這種發展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從第三回到第三十四回,亦即從林黛玉進榮國府到她與賈寶玉題帕定情,也是她與寶玉初戀和熱戀時期。這一時期,作者通過寶、黛、釵愛情上的糾葛,側重地描寫了黛玉思想性格的外在特點,側重地描寫了她的反封建鋒芒。同時,也隨筆寫出黛玉所負的因襲重擔。比如,她的尊重自我,主要當然是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但也摻有維護自己的小姐尊嚴的某些因素。又如,她愛寶玉勝過於愛自己,可心裡又總在想:「寶玉與我雖素昔和睦,終有嫌疑。」凡此,說明封建主義對她的壓迫,不只是外在的,也是內在的,以致被傳統觀念捏住了她的心。而她終於和寶玉從初戀,到熱戀,到定情,這又反映了她的叛逆思想的發展,反映了她對傳統觀念所進行的衝擊。

第二個時期,從第三十五回到第七十六回,亦即從黛玉與寶玉定情後到她與湘雲聯詩悲寂寞,也是她與寶玉的愛情成熟時期。這一時期,黛玉與寶釵在愛情上爭奪寶玉的糾紛是中止了,但思想上的鬥爭卻仍然存在。這種鬥爭主要是通過結社詠詩、各抒己志的方式來進行的。而黛玉的反封建的鋒芒與前一時期相比,則轉向了內在,這種轉向內在反映了她叛逆性格的深化。又由於當時的愛情和結婚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愛情還可以悄悄進行,結婚則必須由父母作主,所以黛玉與寶玉定情後,便希望從形式上有人來給她主持。然而,她又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這就使她一方面感傷情調越來越重,一方面寄幻想於前來以「愛語」相慰的薛姨媽。前者反映了她對本階級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呼吸而領會到那遍布華林的悲涼之霧;後者又反映了她對本階級抱有幻想。這二者在她身上又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後者的幻滅也就引起前者的增濃。

第三個時期,從第七十七回到原著中的黛玉之死,也是她與寶玉的愛情被扼殺時期。「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寶釵母女棄了黛玉自去賞月,是黛玉期望薛姨媽能為自己作主的幻想之破滅的預兆。「俏丫環抱屈夭風流」,又成為黛玉魂歸離恨天的先聲。「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這個勇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想、敢氣、敢哭、敢嘲諷的少女,在痛苦的磨難中終於「淚枯」夭亡了。而如果說,寶玉用以與本階級訣別的形式是出家,那麼,黛玉用以與本階級訣別的形式就是死。

林黛玉的思想性格又有其鮮明的階級烙印和時代烙印。她堅持自己的人格尊嚴,但不能與維護自己的小姐尊嚴劃清思想界線。她違抗本階級所指定的人生道路,但並不希望本階級死亡,以至對探春的「開源節流」的經濟措施表示贊同,認為「要這樣才好。……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她堅持與寶玉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礎上的愛情,但又把成婚的希望寄托在「乾媽」的「作成」上面。她憎惡賈府的腐朽和黑暗,卻把自己的封建家族看作失去的樂園。她能咀嚼自己寄人籬下的酸苦,卻不知劉姥姥去到賈府開口借貸時的尷尬。如此等等。這說明她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並沒有能脫離封建主義的思想而獨立。而這種情況又與當時雖有資本主義經濟萌芽,但這種萌芽尚不能脫離封建主義經濟母體而獨立發展的狀況相一致的,並且是其反映。因此,她最後以死來與本階級訣別,正說明她是一隻悶死在蛋殼中的雛鶯。

寶黛愛情故事,是《紅樓夢》中最生動、最完整、最扣人心弦的故事。正是在這個故事上,集中地反映了曹雪芹對傳統思想和寫法的打破,使它具有前所未有的思想價值和社會意義。

「郎才女貌,一見傾心」,這是我國古代戲曲、小說中一種常見的寫法。《西廂記》和《牡丹亭》裡的愛情描寫,就是如此。而曹雪芹一面批判了「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一面借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口,盛讚《西廂記》和《牡丹亭》「詞藻警人」,令人「余香滿口」,「真真這是好文章」。此種有分析地對待「佳人才子等書」,當然是正確的。由這也可看出《西廂記》和《牡丹亭》對寶黛愛情生活的影響之深。那麼,寶黛的相愛是否也是基於「郎才女貌」呢?

確實,賈寶玉「雜學旁收」、「過目成誦」,是有才學的。特別是在賈政和清客相公面前,真顯得鶴立雞群。無論是「試才題對額」,還是「閒征姽嫿詞」,均顯出他的才情洋溢,氣宇非凡。然而,倘與林黛玉相比,賈寶玉則處處顯得才疏學淺。論學問,林黛玉「所知所能的」,賈寶玉「不知不能」。論詩才,林黛玉比賈寶玉更是「高過十倍」,歷次詩會,一個總是名列前茅,一個總是名居「壓尾」。可見林黛玉愛賈寶玉,並不是著眼於他的「才」;而事實上作者也從未寫及林黛玉是如何地為賈寶玉的「才」所傾倒。

確實,林黛玉的容貌是美的。可薛寶釵的容貌又何嘗不美?一個是「裊娜風流」、一個是「鮮姸嫵媚」,從容貌上說,倒堪稱是「兩峰對峙,雙水分流」。不過,應當注意,在寶、黛、釵三角關係中,作者只強調薛寶釵的容貌美,並不強調林黛玉的容貌美。只寫到賈寶玉是如何地為薛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所誘惑,羨慕得形若「呆雁」,從未寫到賈寶玉是如何地為林黛玉的眼角眉梢之類所迷醉,以致神魂若痴。然而最後賈寶玉與之結成生死不渝之愛情的,卻不是那「艷冠群芳」的薛寶釵,而是「風露清愁」的林黛玉。這又可見賈寶玉愛林黛玉並不是著眼於她的「貌」,當另有原因。

「郎才女貌,一見傾心」之後,總是始則借吟詩撫琴以求鸞鳳和鳴,繼則立山盟海誓以表永不相負。即便是《西廂記》和《牡丹亭》中的男女主人公也不例外。那麼,賈寶玉和林黛玉是否也是如此呢?

說也奇怪,寶黛雖則都有詩才,卻從未以詩酬答。誠然,賈寶玉也曾借《西廂記》和《牡丹亭》裡的妙詞來對林黛玉表露過感情。可結果又總會使片片彩霞立刻變成滾滾烏雲。一次,寶玉笑著,對黛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聽了,登時「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又一次,寶玉笑著,說紫鵑:「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黛玉一聽,又登時撂下臉來,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書,也來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的。」

借「妙詞通戲語」,間接試探不行,當然只有直說了。可寶玉的嘴似乎笨得利害,什麼話也說不好,只會說:「你死了,我做和尚。」結果招來的又是晴天霹靂——林黛玉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

說得太露不行,那就將真意瞞了起來而用假情試探吧!其結果是更糟,把「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儘管寶玉生來「聰敏靈慧」、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卻誰也不能領悟對方的真心真意,終由多次的小牴牾積聚成一次大衝突,直吵得一個「臉紅頭脹」,一個「手心冰涼」;「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吁」。

誠然,黛玉與寶玉生嗔大都是半真半假的。何以會有這「半真」?出於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惟恐寶玉是在「欺負」她,拿她取樂。問題是,怎樣才能解開黛玉這一心頭疙瘩,排除這種感情淤塞而彼此心曲相通?

說來也實在容易,寶玉的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有一次,史湘雲和薛寶釵一樣,也勸寶玉「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寶玉聽了,甚覺逆耳,竟下起了逐客令,並說:「林妹妹從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早和她生分了。」黛玉於無意中聽著此言,不禁「驚喜交集」,覺得「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我們知道,黛玉此次是因寶玉獲得一隻金麒麟,湘雲也有一隻金麒麟,怕他們「做出風流佳事」,所以悄悄走到怡紅院,「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的。來,是出於對寶玉的極不放心,一聽寶玉此語,轉而對寶玉極為放心,引成知己。顯然,不說「混帳話」,實乃寶黛藉以建立愛情關係的基點。作者讓寶玉這樣試探不行,那樣試探也不行,目的就是要突出這句話的分量。讓寶玉說這句話時黛玉不在場,目的就是要讓黛玉認為這是寶玉對自己的真正尊重。

「郎才女貌,一見鍾情」,從婚姻問題上說,意味著對封建禮教的叛逆;從政治道路上說,則意味著對地主階級的順從。因為佳人擇才子,才子可望「金榜題名」。而事實上這類小說戲曲中的男女主人公也大多是以「一見鍾情」偷約,以「金榜題名」完婚。《西廂記》和《牡丹亭》就是如此。寶黛的愛情則與此有本質的不同。不說「混帳話」,這意味著它是以政治道路上的叛逆為基礎的。寶黛之間在愛情上的糾紛,實質上是反映著釵黛之間在思想上的衝突。釵黛之間的矛盾不僅是反映為一般的從性愛問題上在爭奪賈寶玉,更主要地是反映為從政治道路問題上在爭奪賈寶玉。說到底,「木石姻緣」與「金玉姻緣」的對立,核心問題是要使賈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這一問題早在寶黛的初戀階段和熱戀階段表現得就很鮮明。確切地說,它是整個寶黛愛情故事的中軸。

先看寶黛的初戀階段的幾段情節:

釵黛之間的第一次衝突,是在第八回。這一回的回目,庚辰本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它表明寶黛已進入初戀階段,而同時也就受到了「金玉姻緣」之說的威脅。所謂「金鶯微露意」,「露」在言寶釵的金鎖將來要以「玉」配。所謂「黛玉半含酸」,「含」在對寶玉與寶釵眼下的親熱關係心懷猜忌。這當然是愛情問題上的糾葛。可作者筆鋒一轉,以飲酒為線,引出寶釵母女對寶玉的規勸,說「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而黛玉卻以雪雁送手爐為題對此予以譏彈。最後又落到李嬤嬤一再要寶玉停杯,說「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而黛玉竟「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寶釵母女則明面上是欣賞黛玉的說法,骨子裡是支持李嬤嬤的意見,一面叫丫環「再燙熱酒來」,讓寶玉暢飲,一面「千哄萬哄的,只容他吃了幾杯」。黛玉此來心裡是「半含酸」,當然希望寶玉從速跟她離開梨香院;可一聽李嬤嬤的話卻偏要寶玉「賭氣」揮杯,正反映了她對賈政問寶玉「書」的反感。所以,這裡的形式上的喝冷酒還是喝熱酒、停杯還是揮杯的矛盾,實際上是反映了雙方對「寫字」、「讀書」問題的不同態度;而在《紅樓夢》中所謂的「讀書上進」,正是「留意於孔孟之間」的同義語。

釵黛之間的矛盾,又往往反映為襲人對寶玉與黛玉對寶玉的不同影響。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就是如此。從回目上看,當然也是情場上的糾葛。然而,所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寫的卻是襲人憑藉自己與寶玉的暖昧關係,以三件事箴規寶玉。一是要他別再說「化灰化煙」之類的誓語;二是要他別再批駁誚謗儒家經典和毀僧謗道,罵「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三是別再「調脂弄粉」,要改掉「那愛紅的毛病兒」。真難怪寶釵要暗服襲人的「識見」,她們也堪稱是同氣相求。所謂「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卻寫到黛玉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以為是被「誰的指甲刮破」。寶玉說「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這實際上是對寶玉為丫環們「調脂弄粉」的縱容和支持,是要寶玉對賈政的教誨採取陽奉陰違的態度。而事實上《紅樓夢》中所寫的寶玉「調脂弄粉」,也正是一種甘為諸丫環充役、不願「委身於經濟之道」的代名詞。

應該看到,「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儘管是「半含酸」,但並無憂傷之情,臨走給寶玉戴斗笠,也顯得心氣平和。「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更是她戀愛史上絕無僅有的幸福時刻,儘管也提到「金」和「玉」、「冷香」和「暖香」問題,但帶有幾分玩笑性質。原因何在?就在於此時的黛玉正當初戀,儘管對寶釵和寶玉的關係心存猜疑,但對周圍的黑暗和「金玉姻緣」之說的陰影認識不深。

再看寶黛愛情故事的熱戀階段的幾段情節:

「未形猜妬情猶淺,肯露嬌嗔愛始真。」「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是黛玉初戀階段的頂點,也是她進入熱戀階段的始點。而黛玉一進入熱戀階段,也就憂傷多於歡樂,痛苦多於幸福。原因又在哪裡?這不僅在於性愛的本性乃是排他的,因而愛情的痛苦也是最個人的,更主要的還在於她與寶玉的愛情乃是在反封建主義的人生道路上互相聽到了內心召喚的回音,因而隨著愛情的步步深化也就越來越感到社會環境的險惡和前途的多艱、命運的難測。

黛玉和寶玉一進入熱戀階段,作者便以「間色法」描寫了史湘雲的介入,黛玉和寶玉的衝突,也就隨之而反映著黛玉與寶釵、湘雲的矛盾。黛玉對寶玉的愛情歷來是專一的;寶玉對黛玉的愛情卻不然。「心裡有妹妹,但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又「連忙就走」,說明寶玉與寶釵和湘雲的關係是十分微妙。因此,作者把黛玉、寶釵、湘雲放在同一個平面上予以描寫,這是有深意的。論風姿,一個裊娜風流,公認有種病態美;一個鮮艷嫵媚,公認有種健康美;一個靈秀灑脫,公認有種天真美,都具備著「傾國傾城貌」。論才學,一個魁奪「菊花詩」;一個諷和「螃蟹詠」,譽稱絕唱;一個韻和「海棠詩」,壓倒群芳,都是錦心繡口。論門第,一個是侯門之後;一個是皇商之家;一個是侯府之女:與賈府都是門當戶對。論親緣,都是寶玉的表姊妹,結成婚緣皆是「親上加親」。所以,三人都有資格成為寶玉的婚姻對象。其中尤以湘云為最,因為唯有她既有應讖「金玉姻緣」之說的金麒麟,又有與寶玉自小「耳鬢廝磨」的感情,二者兼備。然而,寶玉卻越來越鍾情於黛玉而和寶釵、湘雲「生分了」,這原因何在呢?就在於他認為寶釵和湘雲,「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不是嗎?寶釵總「見機勸導」寶玉去「立身揚名」,是不必說;湘雲一到賈府就要寶玉改掉弄脂兒粉兒等「不長進的毛病」,去講談些「仕途經濟」。這與黛玉縱容寶玉「調脂弄粉」從不以「仕途經濟」相勸,又是何等鮮明的對照。足見,黛玉一進入熱戀階段,作者便以「間色法」描寫了史湘雲的介入,把黛玉、寶釵、湘雲放在同一個平面上予以刻劃,顯然是為了更好地說明:假若在人生道路上寶黛沒有共同的叛逆意識,也就沒有他們逐日深化的純真愛情。

黛玉於熱戀階段,有個令人難忘的情景,這就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這一情景到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又得到再現。如何理解寶黛「讀曲」的意義呢?我們知道,要講談「仕途經濟」,就必須讀孔孟之書。所以,寶釵對寶玉的「雜學旁收」,曾給予譏彈。賈政說得就更清楚:「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賈政把攻讀《詩經》也看作是「虛應故事」,正反映了當時設制科取士,著重在四書的社會風氣。唯其因為社會風氣如此,所以時尚之士,「至目通經服古謂之『雜學』,詩古文辭謂之『雜文』,士不工《四書》文不得為通。」(章學誠《章氏遺書·答沈楓墀論學》)黛玉則反時俗之道而行之,對寶玉的上學曾予譏諷,說「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對寶玉的偷讀《西廂記》給以支持,說「果然有趣」。可見,寶黛的迷戀於「讀曲」,不只是出於愛情生活上的需求,實質上也是對賈政為寶玉所安排的人生道路所作的無聲反抗。作者從未把「讀曲」寫為疏通寶黛之心曲的途徑,其用意也就在於此吧。

正由於寶玉拒不「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在家甘心為諸丫環充役、寧肯「雜學旁收」,不願攻讀《五經》《四書》、時文八股;在外甘願與城市平民蔣玉函等人交遊,不願與峨冠博帶者賈雨村之流往返,所以導致遭受賈政的毒打。對此,寶釵的反映是:「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其結論是:「倒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老爺才生氣。」但黛玉的感情則複雜得多,「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語裡既反映了對寶玉的挨打心疼如絞,又反映了對寶玉今後將走什麼道路的擔心。寶玉深明此意,所以「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這又說明在現實的嚴酷的矛盾鬥爭面前,他的叛逆思想有了新的發展,更加堅定了。其表現之一,就是傷勢稍愈,便以贈帕的方式與黛玉定情。

因此,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寶玉贈帕,黛玉題帕,標誌著他倆的愛情進入了成熟階段。自此,作者便沒有再去描寫釵黛間的情場糾紛,倒讓她們言歸於好;而筆鋒一轉,潑墨描寫著賈府的日用排場及其內外矛盾。其目的,就在於說明:「金玉姻緣」變為現實,是由於薛賈兩府想挽救自己的頹局,需要結成金錢和權勢的聯盟;也由於賈府既需要寶釵的「停機德」,又需要她的「理家之才」。其目的,還在於說明:「木石姻緣」演成悲劇,並不是由於「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而是由於黛玉的叛逆思想不為賈府的統治者們所容,賈母等人之所以要絞殺寶黛的愛情,是因為他們是封建的宗法思想和制度以及賈府家世利益的執法者。那麼,寶釵的「停機德」最後在寶玉身上發生了作用沒有呢?不僅沒有發生作用,反倒促成了「金玉姻緣」之悲劇的產生。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批說:「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卅回猶不見此之妙,此曰(回)『嬌嗔箴寶玉,軟語救賈璉』,後曰(回)『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何今日之玉猶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這便是明證。

黛玉在初戀和熱戀階段,圍繞著寶玉走什麼路、做什麼人的問題,與寶釵產生了尖銳的衝突,這不是偶然的。黛玉與寶釵是兩個對立的形象,代表著不同的思想傾向和階級傾向。寶玉在愛情問題上動搖於二者之間,正反映出他的叛逆思想的不堅定性。賈政打寶玉並不是由於他和黛玉的愛情關係,而是由於他的人生道路問題。但當他挨打後在叛逆的道路上又朝前邁出堅定的一步,隨之也就與黛玉正式定情。這就更足以說明:人生道路上的共同叛逆意識,是寶黛藉以建立愛情關係的基點。

這就在愛情問題上提出一個重要原則,即一要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礎,二要彼此互相尊重。這一重要原則的提出,在我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上是前所未見的,而就其思想性質來說,是屬於未來的。因此,不理解寶黛在愛情問題上的口角,認為令人生嫌,也就是不理解曹雪芹的匠心。

寶黛愛情的思想性質如此,那麼,它的反封建意義又是如何呢?是巨大的,也是空前的。

正如毛澤東同志所說:「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紅樓夢》裡「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之間的對立,實際上所觸及的是維護還是反對地主階級的這四種權力的問題。這在我國文學史上還是首次。

「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是對封建主義政權的一種衝擊。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兩個對立的藝術形象,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思想傾向和生活道路。林黛玉從來不對賈寶玉說「仕途經濟」和「光宗耀祖」之類的「混帳話」,反倒對賈寶玉的種種叛逆行為予以支持,甚至在思想上的叛逆,還往往先走了一步。而薛寶釵她一再規勸賈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雖屢嘗閉門羹而仍喋喋不休,這說明她對地主階級政權的維護是多麼的自覺。一個是從自己的叛逆思想出發,要使自己的愛情化為一股叛逆力量,促使賈寶玉遠離仕途,成為地主階級的貳臣逆子。一個是從封建思想出發,要使自己的「愛情」變為強大的吸盤,以吸引賈寶玉離開叛逆的道路,走上仕途,成為地主階級的孝子忠臣。既然「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之爭,關係到賈寶玉的人生道路問題,關係到地主階級是否後繼有人的問題,關係到地主階級的「國」對年青一代是否有「望」的問題,當然也就不只是一般的愛情問題,而是政治思想上的叛逆和反叛逆的問題,而是對地主階級政權是破壞還是維護的問題。

「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也是對封建主義族權的一種衝擊。「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本是地主階級內部財產和權力的再分配的普遍規律。隨著封建社會的趨於末期,這種再分配的過程也就進行得分外急劇。在當時上層統治集團的內部傾軋中,「金錢」是鞏固「權勢」的後盾,「權勢」是捍衛「金錢」的前矛,缺一就難以確保自己的家世利益。「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在權勢上固然是給賈府帶來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在經濟上卻很快地耗盡了賈府的內囊,並在政治上使賈府滾進了皇室內部的爭權奪利的漩渦。這種威名日顯而內囊日空,對賈府說確實是個大威脅!薛府本來就是「家私百萬」,又娶了個「非常的富貴」的兒媳,內囊越發殷實了;但門庭卻越來越蕭條,薛蟠又有人命在身,所以「權勢」便成了薛府的主要奮鬥目標。賈府需要利用薛府的「金錢」來鞏固自己的「權勢」;薛府需要利用賈府的「權勢」來捍衛自己的「金錢」。賈、薛二家的結親,已不是一般的門當戶對的問題,而是彼此相依為命的問題了。況且,賈府諸子孫中,寶玉又是唯一「略可望成」的人,賈母等人當然就更想娶個具有「停機德」的「寶二奶奶」。出於這種家世利益,賈母之流又怎能去娶一身之外無長物的叛逆者林黛玉呢?當然都要異口同聲地贊成「金玉良緣」了。而黛玉卻執著地愛著寶玉,寶玉亦「只念木石前盟」,則又尖銳地表現出他們對於賈府家世利益的蔑視與對封建族權的違抗。

「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又是對封建主義神權的一種衝擊。正如列寧所說:唯心主義「是反動派的武器,反動派的宣傳工具」。地主階級不僅用「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說教來欺騙和麻痹人民群眾,以達到鞏固其反動統治的目的,而且為了維護他們包辦婚姻的宗法權力,還藉助神權來維護族權,製造出「姻緣前定」的「天命」論,迫使青年男女們俯首就範。在「金玉良緣」滿天飛的日子裡,老奸巨滑的薛姨媽跑去給林黛玉大講特講「月下老人」的故事,目的無非是要林黛玉和賈寶玉把自己的命運拱手交給老天爺去安排,從而自動放棄「木石前盟」。可賈寶玉偏偏不買什麼「金玉」之說的帳,即便是在睡夢裡也大聲疾呼:「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林黛玉就更是如此,她不僅沒有屈服於「天命」的壓力,反而發生了何以「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強烈抗議,表現出一種十分可貴的「制天命」的鬥爭精神。而這種精神,正是向封建主義神權的嚴重挑戰。

「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還是對封建主義夫權的一種衝擊。婦女解放,是衡量社會解放的一個天然尺度。在封建社會中,婦女除了受政權、族權、神權的支配以外,「還受男子的支配(夫權)」,社會地位是最低下的。男尊女卑的觀念,是封建社會的傳統觀念。而賈寶玉卻予以激烈反對,認為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關係具有自主、平等因素,他們反對男尊女卑,甚至認為女尊男卑,當然也就否定了夫權的合理性。

正因為寶黛愛情實質上是對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的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的一種勇猛衝擊,當然也就為整個封建統治階級所不容,因此它的被扼殺也就是必然的。所以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是時代的悲劇,是「歷史的必然性與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衝突」的悲劇。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曹雪芹寫出這一時代悲劇,真不愧為思想的巨人,文學的大師。

林黛玉是《紅樓夢》的主人公之一,她與賈寶玉的愛情故事在全書的藝術結構中又可以說是居於中心地位。而由於這部小說八十回以後的曹雪芹的原稿不幸迷失,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後四十回中的寶黛愛情的悲劇結局是出於高鶚等人之筆。因此,也就有必要認真探討一下續書中對林黛玉的性格及其愛情悲劇的描寫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從而給予應有的評價。

那麼,具體地說,又有哪些問題應該提出來研究呢?我們認為有四個問題。

一是林黛玉的叛逆性格在續書中是獲得了發展,還是遭到了歪曲?

我們知道,林黛玉和賈寶玉不僅在婚姻愛情上是叛逆者的一對,而且在政治思想上是叛逆者的一雙,並且前者又是以後者為前提的。也就是說,林黛玉的叛逆不僅是在愛情上對封建禮教的叛逆,而且是在思想上對封建制度的叛逆。這就是曹雪芹所賦予林黛玉的叛逆性格的質的規定性。問題是,續書中的林黛玉形象,是否具有這一質的規定性。

先從愛情方面考察。「病瀟湘痴魂驚惡夢」,「蛇影杯弓顰卿絕粒」,「泄機關顰兒迷本性」,「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些情節儘管在細節描寫上有不少失錯,以致或有傷黛玉的品格,或有損黛玉的風貌,或有違寶黛的兩心相照,不只損傷了黛玉的形象,也顯得不合情理,然而總的來說,是反映了黛玉對寶玉的一往情深,反映了她愛寶玉勝過於愛自己的生命,反映了她對封建禮教的反叛精神。

再從思想方面考察。這裡,有兩個相互關聯、前後照應的情節,不可不注意。一見於第八十二回,寫賈政「口口聲聲」叫寶玉學時文八股,寶玉「不敢違拗」,卻到黛玉面前去發牢騷,說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一見於第九十四回,寫怡紅院裡的本來萎了的幾棵海棠突然開花,而且是開在不當開花的十一月份。眾人詫異,都爭著去看,「講究這花開得古怪」。黛玉道:「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弟兄三個因分了家,那荊樹便枯了;後來感動了他弟兄們,仍舊歸在一處,那荊樹也就榮了:可知草木也隨人的。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時文八股中有無「清微淡遠」之作呢?從文藝批評的角度著眼,當然不能說沒有。然而曹雪芹反對時文八股,是把它當作入學中舉的敲門磚來反的,是把它當作「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的把戲來反的,是著眼於一代青年應走什麼樣的人生道路在看問題。而續書中卻始則讓黛玉勸寶玉:「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繼則讓黛玉向賈母和王夫人等獻諛詞:「如今二哥哥認真念書,舅舅喜歡,那棵樹也就發了。」這樣,就給從不說「混帳話」的林黛玉換了個「國蠹」的靈魂,因而使她變得也勢欲薰心。

還可從品性方面考察。這也是必須的,因為黛玉的「孤標傲世」的品性是她叛逆性格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黛玉的這種品性之所以可貴,就在於本質上它是對「風刀霜劍」報以冷眼。續書中也寫及社會現實的黑暗和世態人情的澆薄,這是好的。然而問題的關鍵是在如何描寫黛玉對此所抱的態度。仍拿「病瀟湘痴魂驚惡夢」來說,寫黛玉夢見王熙鳳等告訴她,說她父親「升了湖北的糧道」,將她許給了一位親戚作填房。黛玉一聽,出了「一身冷汗」,抱著賈母哭道:「我在這裡,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見賈母總不言語,又哭道:「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護庇些!」一副奴顏卑膝,全然是在乞憐。再拿「宴海棠賈母賞花妖」來說,黛玉獨出心裁,以田家的荊樹與怡紅院的海棠作比,一席話說得憂心忡忡的賈母和王夫人眉開眼笑,宣稱「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那就更屬巧言令色,全然是在獻媚取寵。這哪是林黛玉的品格;薛寶釵想登上「寶二奶奶」的位置,不就是這麼討取賈母和王夫人歡心的嗎?這裡,倒真的使我們看到了「釵黛合一」。

要而言之,從在愛情上對封建禮教的叛逆來說,續書中對林黛玉性格的描寫,與曹雪芹的原意基本上是合拍的。從在思想上對封建制度的叛逆來說,續書中對林黛玉性格的描寫,與曹雪芹的原意基本上是相反的。原著中的林黛玉在叛逆道路上是較賈寶玉先走一步,續書中的林黛玉在「迷途知返」上是較賈寶玉先走一步,這是二者的最大不同點。而原著中的寶黛愛情是以共同的叛逆思想為前提和作基礎的,所以,從根本上說,續書中不僅沒有發展林黛玉的叛逆性格,相反地倒歪曲了林黛玉的叛逆性格。要害是:把一個封建政治道路的叛逆者修正為封建政治道路的擁護者。

二是黛玉之死和寶釵出嫁是在同一個時辰,還是不在同一個時辰?

《紅樓夢》後四十回中的生花之筆,莫過於第九十七回與第九十八回。即:「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與「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寫「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一個在拜堂,一個在咽氣;一處是「家裡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一處是「唯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兩相對照,相互烘托,增強了藝術效果,加劇了悲劇氣氛。因此,曾贏得無數讀者的眼淚,博得許多論者的讚揚。這種讚揚是有道理的;不過應指出這一藝術處理也有其不足。一是寶黛愛情悲劇被游離於賈府和忠順王府等這一封建最高統治集團的內部矛盾鬥爭之外。這一點不說自明。二是存在明顯的人為牽合和斧鑿痕跡。寫賈寶玉由於失玉而患昏憒之症,顯見是種「作家沒法,請個菩薩」的作法。庚辰本等開卷第一回的神話故事裡交代得很清楚,賈寶玉是神瑛侍者轉世,通靈玉是「頑石」的幻相。倘若賈寶玉一失通靈玉就會神志不清,那麼,當通靈玉回到青埂峰下後,遁入了空門的賈寶玉豈不成了個終日昏昏的傻和尚。此其一。賈母讓病中的賈寶玉與薛寶釵成婚,目的是要給賈寶玉「沖喜」。然則當初賈寶玉聽說林黛玉要回蘇州便急出了瘋病,賈母又焉能不考慮王熙鳳的偷梁換柱之計會產生什麼後果?此其二。賈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一聽見要娶黛玉為妻,「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然則在拜見天地時當一見身材就知娶的是薛寶釵,又怎能會因扶新娘的是雪雁而誤認為是林黛玉,又何須在揭開頭巾之後才識出廬山真面目?此其三。這三點,是不合情理的。

論者有認為這兩回可能是曹雪芹的原稿。我們不敢苟同這一觀點。細味脂批中的有關評語,《紅樓夢》前八十回中的有關情節和伏線,以及曹雪芹所喜用的有關藝術手法,並結合這部小說的總的思想傾向加以考察,我們認為在佚稿中黛死釵嫁並非同時,是黛先死而釵後嫁。而其大致過程,似可作如下推斷。

賈母等作主給寶玉和寶釵定親是在黛玉生前,寶玉對賈母等這一決定曾予反抗。戚本第二十一回有脂批云:「後文……寶玉砸玉,顰兒之淚枯,種種孽障,種種憂忿,皆情之所陷」,說的當是賈母等給寶玉和寶釵定親時所引起的寶玉和黛玉的反響。第二十九回寫寶玉「砸玉」,那是由於他惱恨黛玉提「金玉相對之說」,而那時的黛玉是難過得「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佚稿中寫寶玉「砸玉」,這是由於他反抗賈母等借「金玉良緣」之說給他與寶釵定親,而這時的黛玉是苦痛得「淚枯」。兩次「砸玉」,實質上「砸」的都是「金玉良緣」之說,前一次是後一次的預演,後一次又較前一次深了一層意思。這也符合曹雪芹所喜用的一種筆法,用脂批的話來說,叫做「特犯不犯」。

黛玉是秋天死的,死時寶玉正被關在「獄神廟」;因而雖兩情牽懸,然終不能一見。根據何在呢?首先,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新編的十首「懷古詩」,既是「暗隱俗物」的燈謎,又是暗隱賈府或人物結局的詩讖,二者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其中,《梅花觀懷古》就前一義上說,謎底似是「紈扇」;就後一義上說,是隱指黛玉之死。詩的末二句是「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意為時到稱作團圓節的中秋就別再思念春光,與西風相別一年後又是颯颯西風。第七十六回,中秋夜黛玉與湘雲「聯詩悲寂寞」,有句雲:「冷月葬花魂」。實質上這一名句也是暗隱黛玉夭亡的讖語,而這裡的「冷月」指的正是秋月。凡此,與脂批所說的寶玉「對境悼顰兒」時的那種「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瀟湘館景色又恰好相符。可見黛玉是死在秋天。其次,寶玉在太虛幻境看到的正冊上的畫,均暗隱人物的結局;畫後面的判詞除了個別的以外,其結句也都如此。釵黛二人的結局是被安排在同一幅畫同一個判詞裡。畫面為「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判詞結語為「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畫面與結語是完全相同。「金簪雪裡埋」,是隱指寶釵婚後境遇的孤獨與淒冷。「玉帶林中掛」呢?關鍵是如何理解這個「掛」字的含義。所謂「玉帶林中掛」,也就是《枉凝眉》中所說的「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亦即隱指黛玉臨死前與寶玉的相互掛牽。既然如此,可見他們當時是不能見面。再次,黛玉與晴雯不論在性格上,還是遭際上,或者與寶玉的關係上,二人都有不少的共同點。黛玉平素也待晴雯甚厚。所以,脂批認為寶玉「誄」晴雯的《芙蓉女兒誄》,「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若雲必因晴雯來,則呆之至矣。」確實,寫晴雯之死實際上是寫黛玉之死的前奏;寫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實際上是寫錦衣軍查抄榮國府的預演。如果說,晴雯之死與王夫人抄檢大觀園直接有關,那麼,錦衣軍查抄榮國府當是促成黛玉之死的一個重要原因。這種筆法,是一種典型的「特犯不犯」。說賈府被抄是促成黛玉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也可從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得到印證。其中,《赤壁懷占》一首,就其作為燈謎來說,謎底似是舊時於農曆七月十五日夜焚化以超渡幽冥孤魂用的「法船」。因農曆七月十五日時已入秋,且焚化「法船」以超渡鬼魂的迷信儀式又在夜間,故謂「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就其作為詩讖來說,此詩列於第一,具有統攝後面九首的作用,是暗隱賈府的「家亡人散」,時間是在西風颯颯的秋天。實際情況也是如此,其餘九首正分別隱指九個先後死去的女子。《梅花觀懷古》寫的就是黛玉的「英魂」,而所示的季節與《赤壁懷古》恰好是相同。這裡,也可看出黛玉之死與賈府被抄之間的關係。最後,畸笏叟曾明確指出:「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昌(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這就清楚地告訴我們:賈府被查抄後,賈寶玉曾被關入「獄神廟」。「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平素寶玉的心就在黛玉身上,此時此境當然就更為黛玉擔憂。茜雪「獄神廟慰寶玉」,寶玉最需人一慰的恐怕也就在此。黛玉呢?「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寶玉是她生活中的唯一「知己」,現在寶玉遭此橫禍,她又怎能不迴腸九轉。直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從而也就加重著她的病情。因此,如果說,晴雯死時以不能一見寶玉為恨是由於寶玉被大觀園所禁錮,那麼,黛玉死前以不能一見寶玉為恨當是由於寶玉正身陷囹圄。這又是曹雪芹用筆上的「特犯不犯」。還有,如果說,第三十回,寶玉對黛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後來成了寶玉的讖語。那麼,第二十八回,黛玉對寶玉說:「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後來當成為黛玉的讖語。可見黛玉死時,寶玉確實不在家。

寶玉與寶釵成婚當在黛玉死後,不是出於被家長強迫,而是由他自己的思想所決定。理由何在呢?從寶玉的婚姻觀上說,寶玉有一個為論者所注意的觀點,那就是認為真正的愛情必須以共同的叛逆思想為基礎。寶玉的這一見解,無疑是進步的。然而,這只是他一個觀點。他還有一個為論者所忽略的觀點,那就是反對「孤守」主義。這觀點見之於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痴理。」寫的是演小生的藕官一面不忘死去的演小旦的菂官,一面又與補了菂官的蕊官你恩我愛。芳官等笑藕官「得新棄舊」。藕官說:「這又有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藕官的這一「痴理」卻「獨合了」寶玉的「呆性」,以致使他「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耐人尋味的是,男子續弦而不忘亡妻,這從「大道理」上說,是一般道學先生也能接受的觀念,可寶玉卻對藕官這篇「呆話」稱奇道絕,感到合了自己的「呆性」。那麼,照他的理解,藕官這篇「呆話」,究竟是奇在何處又絕在哪裡呢?顯然,照寶玉的理解,藕官的這篇「呆話」,它奇就奇在認為應「不把死的丟過不提」,這是主張「重情」;它絕就絕在認為當續弦者該續,否則「死者反不安了」,這是反對「禁慾」。明言「男子喪了妻」乃是「比如」,「比如」是可以舉一反三的,女子喪了夫當然也理應如此。只是藕官作為少女,不便於直說。正因為寶玉是以自己的這種「真情」去揆藕官的「痴理」的,所以藕官這篇「呆話」也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由得稱奇道絕。寶玉的這一見解,無疑也是進步的,它本質上反對任何形式的封建貞操觀念。比較接近曹雪芹原著面貌的庚辰本,尤三姐是有所謂「淫奔不才」之事的,而寶玉對她卻十分尊重和同情,足資旁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紅樓夢》的藝術特點之一。因此,寶玉的這一反對「孤守」主義觀點,當成為在黛玉死後他另娶的思想基礎。從寶玉對寶釵的態度說,寶玉對寶釵的才貌歷來是愛慕的,僅是不滿意於她的愛說「混帳話」。但寶釵由於一再以仕途經濟相勸而屢嘗寶玉的閉門羹,也由於受襲人說的「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等語所觸動,她後來是日益接近賈母和王夫人而對寶玉則有所疏遠。當然,正如脂批所說,這是「求近之遠」。而正是這種「求近之遠」,卻使寶玉對她的認識尚有待於深化。因此,寶玉雖厭煩寶釵的好說「混帳話」,卻沒有發展為對寶釵的惡感。寶釵與黛玉結「金蘭契」,他高興;寶釵搬出大觀園,他惆悵。凡此,倒說明他對寶釵不是沒有好感。賈母等給他與寶釵定親,他反對;那是由於林黛玉還活著。黛玉一死,且親事已定,他出獄後與寶釵完婚,也就順理成章。再從寶玉本人的叛逆思想發展來說,照脂批透露,寶玉與寶釵「成其夫婦」時還曾「談舊之情」,兩人感情還不錯。由於寶釵待寶玉「齊眉舉案」,也由於寶玉對寶釵無惡感而有一定好感,兩人於燕爾新婚之際談敘舊情,這完全合乎情理,也符合寶玉平素在姊妹們面前所表現的性格特點。甚至可以說,第五十八回,曹雪芹借芳官的口,說菂官一死,藕官哭的死去活來,一直不忘;待補了蕊官,藕官又「一般的溫柔體貼」。這是在為寶玉新婚期間的思想和夫妻生活作引。可是寶釵婚後的好景是不長的。脂批又透露,佚稿中有《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一回情節。並說:「他日之玉已不可箴」。寶釵婚後又箴諫「貧窮難耐淒涼」的寶玉,這是必然的。目的當然是要他去立身揚名以「重振祖宗基業」。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結果呢?是日漸引起寶玉與她反目,出現了「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難堪局面,直發展為「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最後也就促成了寶玉以「懸崖撒手」的特殊形式來與寶釵和自己所隸屬的階級訣別。這又可見,曹雪芹描寫寶玉與寶釵的成婚,是作為寶玉叛逆性格發展的必經之路來寫的,是寫他對寶釵的認識有一個深化的過程。目的是要突出寶玉叛逆性格的堅定性,真猶如「頑石」。

假如我們以上的推斷有一定道理,那麼,對脂批中所說的、玉被「誤竊」、王熙鳳「掃雪拾玉」、甄寶玉「送玉」等情節與賈寶玉「砸玉」的關係似亦可作出推斷。賈寶玉「砸玉」,是出於抗拒賈母等借「金玉良緣」之說給他與寶釵定親。賈母因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怕萬一被砸碎,便命人暫予收藏。賈府於秋天被抄時由於人心惶惶,玉被人「誤竊」;而竊者出於某種原因,又將玉棄於「穿堂門前」,後被雪蓋住。賈府在被抄後,王熙鳳已「身微運蹇」,等同奴婢,於掃雪時「拾玉」。王熙鳳「拾玉」後沒有露聲,而於被「休」時節到南京,落到甄寶玉手裡。甄寶玉知是賈寶玉之物,出於世交之誼,便把玉送還給賈寶玉。賈寶玉得玉後便攜玉出家,去「證前緣」以示對「金玉良緣」之說的嘲弄。賈寶玉出家後,玉便回到青埂峰下,並化為「頑石」。

要而言之,賈寶玉與薛寶釵定親是在林黛玉生前,由賈母等人作的主,賈寶玉曾予反抗。定親不久,賈府便被查抄,時在秋天。林黛玉死前賈寶玉被關在「獄神廟」,二人沒能見面。她的死是由於受到雙重的致命打擊,一是賈寶玉與薛寶釵定親,一是賈寶玉身陷囹圄。賈寶玉出獄後與薛寶釵成婚,不是出於被逼,而是順理成章,也是他叛逆性格發展的一個必經歷程。我們認為這種推斷似合乎《紅樓夢》的托情言政的藝術特點,似亦符合這部小說的政治主題。

三是黛玉臨終時是懷著對寶玉的怨恨而死去,還是懷著對本階級的痛恨而死去?

《紅樓夢》後四十回,寫黛玉臨終時的情景是:李紈、探春、紫鵑哭著,給黛玉擦洗;「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論者對這一描寫多十分讚賞。說:「寶玉!寶玉!你好——」,此時此境,黛玉對寶玉是愛乎?恨乎?兼而有乎?令人回味無窮。這有一定道理。續書中最扣人心弦的地方恐怕也莫過於此。黛玉說到「好」字,是「不作聲了」,那麼,她沒有說出來的是什麼呢?這不妨先看一看高鶚等人筆下的黛玉對寶玉的歷來態度和看法。第八十二回,黛玉夢見寶玉對她被她父親許親時,一會兒說:「妹妹大喜呀!」「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干各自的了。」一會兒又說:「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第八十六回,寶玉與黛玉論琴,黛玉說:「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又說:「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第八十九回,寶玉對黛玉的琴聲有不明之處,黛玉作了回答。寶玉說:「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說:「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寶玉走後,黛玉心裡想:「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此等情節都說明一個問題:從黛玉這方面說,她對寶玉的愛是痴情的;也知道寶玉在愛她,可又有些懷疑。第九十一回,她與寶玉談禪,也是由於對寶玉不放心。黛玉咽氣時沒有說完的那句話,就是以此等情節作鋪墊的。正是由於她對寶玉的不放心,使得她從傻大姐處得知寶玉要娶寶釵的消息以後,便認為寶玉「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便「狠命的撕」寶玉當年贈給她的「舊帕」,便以「焚稿」的形式來斷絕自己對寶玉的「痴情」。足見,黛玉臨死「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好」的後面就是「狠心」。所以續書中的林黛玉是懷著對寶玉的誤解而死的,是懷著對寶玉的怨恨而死的。儘管她的死會引起讀者對施「掉包計」的賈母和王熙鳳之流的痛恨,痛恨這些賈府統治者的冷酷、陰險、毒辣。

然而,應當指出:原著中的林黛玉是決不可能懷著對賈寶玉的怨恨而死去的。這在開卷第一回的神話故事裡說得很清楚:絳珠仙子為酬報神瑛侍者當年「灌溉之德」,聞神瑛侍者竟欲下凡,便對警幻仙子說:「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既然甘願以一生所有的眼淚相還,又怎麼會怨恨呢?所以還是脂批說得好:「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古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誠然,第三十二回以前,黛玉與寶玉也曾「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然而,黛玉對寶玉的「怒」也只是一種「用假情試探」的表現形式,又何曾真的恨過寶玉?她恨的只是自己所處的社會環境。這,《葬花辭》就是明證。況且,自第三十二回以後,黛玉一認定寶玉「果然是個知己」,他倆從此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任何口角。黛玉即便是隔著紗窗看見寶玉「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作針線」,也沒有在意,反倒認為有趣。隨著寶玉和黛玉叛逆思想的發展,只能是越來越兩心相印,兩情相照,而決不可能是相反。因此,高鶚等人不惜筆墨又大寫特寫寶黛間的相互試探,這本身就是在畫蛇添足,既不合於寶黛叛逆思想發展的邏輯,也完全違反了曹雪芹的原意。「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黛玉「題帕」時的思想感情是如此,臨終前的思想感情當更是如此。在原著中,由於她的死是死於賈母給寶玉定親和寶玉的身陷囹圄這接踵而來的雙重打擊,所以死前不可能是「焚稿斷情」,只可能是「撫稿追昔」;不可能是懷著對寶玉的誤解,只可能是懷著對寶玉的牽掛而死;不可能是懷著對寶玉的怨恨,只可能是懷著對反動封建統治階級的痛恨而死。因此,黛玉的死是時代的悲劇。

或問:探討黛玉是懷著對寶玉的怨恨,還是對封建統治階級的痛恨而死,這又有什麼意義?從黛玉形象的思想高度來說,前一種寫法是霍小玉和杜十娘等藝術形象所能企及的,後一種寫法是霍小玉和杜十娘等藝術形象所無法比擬的。從全書的藝術結構來說,前一種寫法是使寶黛愛情悲劇游離於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之外,後一種寫法是使寶黛愛情悲劇交織於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之中。從寶黛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來說,前一種寫法是從道德上對賈府統治者們的批判,後一種寫法是從政治上對整個封建統治階級的批判。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四是如何評價《紅樓夢》後四十回中的寶黛愛情悲劇。

後四十回是《紅樓夢》的續書,又是一種獨特的創作。作為續書,應將其寶黛愛情故事與原著中的寶黛愛情故事相比;作為創作,應將其寶黛愛情故事與文學史上描寫愛情故事的其他作品相比。

原著中的寶黛愛情悲劇的性質與社會意義已作上述。要之,賈母等作主給寶玉與寶釵定親,反映了賈薛二府想結成權勢與金錢的神聖同盟,也反映了賈母等人想藉助寶釵的「停機德」來規引寶玉「入正」。續書中寫賈母向薛府初次提親是在「薛文起復惹放流刑」以前,但薛姨媽的答覆是要等薛蟠回來「商量商量再辦」;正式定親是在「薛文起復惹放流刑」以後,當時薛府由於「遭慘禍飛災」已頻臨破產。兩次提親都是賈母主動,而這位「老祖宗」的意見是「什麼窮啊富的」。這就否定了賈薛二府是想以新的聯姻來維護自己的家世利益。同時,通過對「老學究講義警頑心」、「試文字寶玉始提親」、「博庭歡寶玉贊孤兒」等情節的描寫,這一「警」、一「試」、一「贊」也就悄悄地給寶玉偷換上「祿蠹」的靈魂。寶玉對賈政「報升郎中任」,「心中自是甚喜」,也足資證明。而黛玉在「迷途知返」上就更是較寶玉搶先了一步。這就又否定了寶黛愛情是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礎。從而也就把原著中的寶黛愛情關係退回到張君瑞和崔鶯鶯、柳夢梅和杜麗娘等式的愛情關係的思想高度。從而也就大大削弱了原著中的寶黛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然而,也應看到,續書中的寶黛愛情描寫,仍有其反封建禮教的社會意義,而以悲劇為其結局也是對《西廂記》和《牡丹亭》式的「金榜題名,奉旨完婚」的「大團圓」結局的一種突破。這種突破,當然是由於原著中所作的種種暗示,也是續作者世界觀中的進步因素的具體反映。這只要和那些強使黛玉還魂和寶玉洞房花燭的續作相比,也就一目了然。

因此,可以這麼說,續書中的寶黛愛情描寫是傑出的,因為與《西廂記》和《牡丹亭》中的愛情描寫相比,並不遜色。同時,又是十分平庸的,因為與原著中的寶黛愛情描寫,只是泰山旁邊的一座高丘。

1979年4月一1980年1月

載《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張錦池先生(1937.2~2020.9),江蘇靖江人。196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哈爾濱師範大學終身教授,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長期擔任該學科帶頭人。撰有論文數十篇,著有《紅樓十二論》《中國四大古典小說論稿》《西遊記考論》《西遊記導讀》《水滸傳考論》《三國演義考論》等。

主編:呂亞南 戴 莉

編輯:張金傑

學術支持:許雋超

來源:乾嘉同光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