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在壓迫之上的自由和民主,令這個歐陸強國衰亡

fans news 發佈 2021-12-07T15:45:53+00:00

但在這股歷史大潮中,卻有一個「特立獨行」的大國逆潮流而動,發展出獨特的「自由民主制」。發展出截然不同的共和國制、聯邦制,民主制甚至是和平主義制度。

導言:

15-18世紀的歐洲正處於「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的封建制度向「朕即國家」的專制集權的過渡期。但在這股歷史大潮中,卻有一個「特立獨行」的大國逆潮流而動,發展出獨特的「自由民主制」(Arystokratyczna demokracja)。她的王權被壓縮,最高統治權分散到議會和貴族手中,由貴族按民主投票的方式決定國家政策。發展出截然不同的共和國制、聯邦制,民主制甚至是和平主義制度。

熟悉歐洲歷史的人應該猜到了:她就是波蘭-立陶宛聯邦共和國

眾所周知,聯邦國家在1795年因普、奧、俄三次瓜分而滅亡。她的滅亡,引起了後世史學家經久不衰地討論和研究。聯邦在15-17世紀晚期,都是中東歐無可置疑的大國,長期與俄國並駕齊驅,也能與奧斯曼帝國「掰掰手腕」。她究竟為什麼在18世紀末突然滅亡,還是死於三個鄰國的全面瓜分?(就連滅亡都如此戲劇性)帶著這個疑問,筆者作為研究波蘭史業餘愛好者,嘗試為您簡單梳理一下自由民主制與波蘭滅亡的前因與後果。

歐洲最憋屈的國王

在中世紀,波蘭的政治制度和其他歐洲封建國家都沒有任何區別。早期皮雅斯特王朝的兩位君主將波蘭從維斯瓦河流域的小部落發展到版圖跟今天差不多大的中東歐小霸王,靠的可不是民主,而是國王獨斷專行下的軍事擴張。但是,正是因為過度擴張太嚴重,波蘭在13世紀初炸了,碎成一地,原因就是歐洲最典型的繼承權鬥爭導致的分裂。情況有多嚴重呢?碎成了以我國以市為單位的一群小邦國,中國是東周列國志,波蘭就是東歐裂國制。

但這也不算啥,現在的歐洲大國誰沒分裂過都不好意思出門打招呼。德意志從查理曼帝國之後就碎了一地幾百年,比波蘭還碎。英國有七國時代、羅斯也分裂過,法國更是在百年戰爭時碎成了渣渣。碎是正常的,是封建制度強幹弱枝的必然結果。但碎過再統一,就是王權再塑、加強的時代。但波蘭這時就出現問題了,它是統一了,但統一的不利索,王權並沒有被快速修復,反而添加了一些制約。

波蘭統一進程分別被蒙古西征和條頓入侵兩次打斷,終於在14世紀前期迎來卡齊米日三世,波蘭基本統一。但問題也出在這裡,說來好笑,波蘭第一次王權衰落的原因很倒霉,卡齊米日三世雖然文治武功彪炳史冊,但他就是沒有一個合法男性繼承人。在強調家族傳承的中世紀,這就很要命了。因此,國王只能把王位傳給侄子匈牙利國王路易一世。皮雅斯特王朝絕嗣,退出歷史舞台。

但問題是波蘭貴族根本不認你匈牙利人來當王。非得來也行,讓權吧!說難聽點,就是匈牙利國王為自己坐穩波蘭王位,以及保證王位傳給自己女兒,讓渡部分王權,以特權賄賂波蘭貴族。他死後,女兒雅德維嘉即位,波蘭貴族替她選擇了立陶宛大公結婚,兩國結為共主邦聯。就是以君主個人聯合統治兩個國家,雅蓋隆王朝誕生。

下一任國王是瓦迪斯瓦夫三世,他年少即位,英姿勃發。在1440年就身兼波蘭、匈牙利和克羅埃西亞國王,前途不可限量。但四年後他在瓦爾納戰役浪死,三國聯統崩潰,他的弟弟卡齊米日四世匆忙即位。為了與條頓騎士團進行曠日持久的戰爭,他在貴族的脅迫下簽署《涅沙瓦特權》,進一步限制王室收入。

1569年,雅蓋隆王朝的末代君主齊格蒙特二世再次絕嗣。為了保證國家能順利運行,就創造出了自由選王制,國王是被貴族選上來的。波蘭的自由民主制在此完全成型,標誌是《亨利特權》

  • 國王必須由施拉赤塔通過議會選舉選出,他的子女無權順位繼承;
  • 國王必須每兩年至少召開一次瑟姆議會,為期六周;
  • 國王無權在未經參議院批准的情況下結婚;
  • 國王無權在未經眾議院批准的情況下開啟新的稅收和關稅政策;
  • 國王無權在未經眾議院批准的情況下徵召軍隊,不允許平時將軍隊派出國界;
  • 國王無權在未經眾議院批准的情況下宣布開戰與議和;
  • 國王無權在未經參議院批准的情況下宣布動員軍隊,也不能在沒有補償的情況下派遣軍隊去境外服役;
  • 在眾議院,有16名參議員作為顧問和監督時刻陪伴國王,以確保國王不會做出違法決定。所有的王室法令必須由波蘭總理或副總理蓋印方可生效;
  • 國王需要維持一支王室直屬軍隊(wojsko kwarciane);
  • 國王必須遵守華沙聯邦對國民宗教自由的保證;
  • 最後,如果國王違反了法律或是不承認施拉赫塔的特權,後者可以拒絕王令,並且發動「合法叛亂」。每個國王都必須發誓:「如果我違反了波立聯邦的法律、自由、特權或習俗,那麼共和國的所有居民都可以不再對我效忠。」

歐洲最爽的貴族

「貴族」在中世紀是歐洲實打實的統治階層,他們團結起來可以輕鬆挑起內戰,推翻國王。但隨著文藝復興時期商人階層崛起,法、俄、西、英等國或建立了強大的君主專制,或在貴族和君主之間達成平衡,唯有波蘭貴族的權力持續上升。why?

波蘭貴族又叫施拉赫塔「Szlachta」,在古波蘭的世界觀中,農民天生被束縛在土地和犁上,就算受過高等教育或擁有大量財富也一樣,因為「不可能將狗變成猞猁」。施拉赫塔是作為「征服者」在「被征服者」的土地上定居,像是雅利安人入侵古印度後創造的種姓制度。與西歐純粹的封建依附關係不同,施拉赫塔篤信他們在血統乃至基因上優於農民,簡直是兩個物種。

施拉赫塔是聯邦官方承認的世襲貴族階層,是國家的基石。他們構成了人民,政府、神職、議員和國王(農民並不算「人」)。施拉赫塔的等級並不低於國王,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封建依賴,他們的土地是完全私有的(Allod)。波蘭國王既不是專制君主,也不是貴族領袖,而是由施拉赫塔賦予的,掌握更高權限的波蘭土地保護者。國王是CEO,施拉赫塔是股東。

施拉赫塔有許多種類,有人窮到衣不蔽體,吃上頓沒下頓。但大部分人至少還可以維持一個體面的貴族身份,中小貴族占總數的四分之三。剩下的是有錢有勢的權貴(Magnates),權貴的財富超乎想像,尤其是東南邊境大貴族之豪奢富貴、權力滔天在歐洲都極為罕見。

以17世紀中葉魯塞尼亞的耶雷梅·維希尼奧維茨基為例,他的領地內有30個城鎮,超過230,000人口,3000-6000常備軍以及每年60萬茲羅提的財政收入。18世紀的弗朗西斯克·波托茨基擁有70座城鎮和700座村莊。卡羅爾·拉茲維爾擁有16個城市和583座村莊。這些大貴族的農奴以數十萬計,他們的收入數以百萬,資產超過千萬。一位大貴族的收入,與政府一樣多。

但這些財富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進入波蘭國庫。

波蘭的貴族數量在歐洲首屈一指,占總人口的6-12%,其他歐洲國家的貴族占比僅為1-3%。至16世紀中葉,波蘭施拉赫塔階層至少有25,000個家族,約500,000人。18世紀末,這個數字飆升至725,000人。他們是食利階層,是國家資源的無底洞,卻不會等價產出。

「自由」失控,「民主」過頭

16-18世紀施拉赫塔的意識形態或主流價值觀由一個略帶貶義的名詞概括:薩爾馬提亞主義(Sarmatism)。他們相信自己是古伊朗遊牧民族薩爾馬提亞人的後裔,作為統治波蘭的法理基礎。薩爾馬提亞主義強調施拉赫塔的平等原則,通過整合一個民族、宗教、政治寬容的國度創造出近乎民族主義的團結感和自豪感。

薩爾馬提亞主義的政治思想特徵被稱為「黃金自由」(Złota wolność),是施拉赫塔在聯邦共和國對自身權利的概括。16世紀末波蘭大貴族楊·扎莫伊斯基總結道:「Rex regnat et non gubernat。」(國王統治卻不治理)

「黃金自由」參考了古希臘-羅馬的共和思想,核心為天下共治,壓制王權。在此基礎上誕生的波蘭政治成了聯邦制、寡頭制、民主制、選君制、君主立憲制的混合。這套特立獨行的制度穩定運行了一個多世紀。多數歐洲國家走向集權專制引發的宗教、繼承戰爭時,聯邦共和國卻推崇分權、民主、宗教寬容甚至相對和平主義——瑟姆經常否決國王的戰爭計劃。

隨著「大洪水」之後波蘭進入衰敗,薩爾馬提亞的意象從最初的平等自由和愛國主義,異化為施拉赫塔階層普遍墮落的,偏執和狂熱的遮羞布。即便強敵環伺、國家羸弱,小貴族也拒絕讓渡「自由」,死守「祖宗之法」不放,拒絕任何加強王權或危害自己特權的改革。大貴族懷抱巨額財富,但寧願花錢賄賂外國人或小貴族,也拒絕多繳稅。寧願讓幾千上萬的私人軍隊互相火併,也拒絕把他們派往前線抵抗侵略。

貴族權力的巔峰是「自由否決權」,意思是在議會商討國家決策時,只要有一個貴族反對,那麼剩下所有人的決議自動作廢。比如要在某條河修一道橋,所有貴族都同意,但這座橋要在某個貴族的領地修,要他出錢,於是他就反對,這座橋就修不成。而且,外國勢力也非常樂於賄賂貴族,讓波蘭無法通過有益的法律和改革。

施拉赫塔權力的提高是以王權、市民和農民權利萎縮為代價取得的。貴族對權力的壟斷扼殺了城市的發展,單一的農產品出口模式損害了經濟,國庫空空如也。18世紀末的波蘭政治淪為豪門權力遊戲的舞台,國家進入徹底的無政府狀態

到了什麼程度呢?國王政令不出華沙,小貴族在領地里醉生夢死,城市萎靡不振,大貴族攀比鬥富,私鬥成風。農奴則被圈養在田地里整日勞作。民不知有國,國亦不知有民。軍隊完全廢弛(被一任薩克森國王廢除但未重建),任何國家的軍隊都可以在波蘭暢通無阻。無政府狀態的波蘭不再是一個國家,而成了地名。

這就是被瓜分前,聯邦的現狀。

總結

波蘭衰亡的原因是多種形式的,並不能單純推罪為貴族民主制。原因很簡單,貴族民主制的巔峰期,也是波蘭國力的巔峰。所以與其說是貴族民主制導致波蘭衰亡,不如說加速衰亡。以絕對君主制為例:一個暴君倒行逆施導致國家滅亡的例子更加常見,我們也可以說是絕對君主制加速了國家滅亡。不管是絕對君主制或是貴族民主制,制度本身只是一件工具,要看使用他的「人」。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制度,16世紀的波蘭貴族也是懷著一種崇高的希冀建立並鞏固自由民主制的。但無論再崇高的理想,在進步的制度,也是人操作的。天平的兩面,一面是君主個人權傾天下、以一人之心奪天下人之心。一面是自由否決權,給你自由過了火。過度的自由。都是不可取的。只有爭取平衡,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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