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詞中與納蘭比肩的蔣春霖真是為情投水而亡嗎?

fans news 發佈 2022-01-17T09:56:52+00:00

讀詩詞時總有一種感覺,清代的詩詞最是尷尬,明明好詩好詞眾多,卻偏偏無人喝彩,人們能記得黃庭堅的「江湖夜雨十年燈」,卻記不住他後人黃景仁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蔣春霖:鶴唳壓群蛙,水雲有高聲

讀詩詞時總有一種感覺,清代的詩詞最是尷尬,明明好詩好詞眾多,卻偏偏無人喝彩,人們能記得黃庭堅的「江湖夜雨十年燈」,卻記不住他後人黃景仁的「百無一用是書生」;連「可憐天下父母心」也不知道是老佛爺所寫,卻能記得白居易的「不重生男重生女」。

昨日讀書,偶然看見一個清代詞人排位,令人有些驚詫的是,排在第一位的並不是「眾望所歸」的納蘭性德,而是並不是太出名的蔣春霖,這於我來說,有些小小的意外。

蔣春霖的《水雲樓詞》可能是二十多年前曾經翻過,那時的並沒有太深的印象,一如我讀朱彝尊的詞般,可能也是舊的觀念意識作怪,仿佛讀詞嘛,只有讀宋詞才是正宗大餐,其它則統統是些開胃菜一般,偶有驚艷之作,也只不過如一客飯後甜點罷了。

既然有這排名,於是又將這書從角落中翻將出來,認真研讀了一遍,還真有感覺,說他水平在納蘭之上自不是虛言,他當得起「清詞第一人」的稱號。

燕子不曾來,小院陰陰雨。一角闌干聚落花,此是春歸處。

彈淚別東風,把酒澆飛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

這是一首《卜算子》,相比於小晏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那惆悵的感覺更濃一些,似乎也能讀出坡老《楊花詞》的韻味,如果將這首詞與北宋諸家的同類題材相較,至少有頏頡之感,絕對是不輸這些大家的。

晚清詞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有言:「鹿潭窮愁潦倒,抑鬱以終,悲憤慷慨,一發於詞。如《卜算子》云云,何其悽怨若此!」

蔣春霖,字鹿潭,江陰人,寄籍大興,晚清詞人,咸豐年間曾為鹽場小官,不久遭黜。一生潦倒,後因情事投水自盡,年51歲。

他也算是一位官宦子弟,雖出生江南,但早年就跟隨做直隸知州的父親居於京畿,他天性聰穎,尤其以詞賦聞名,力壓眾多高手名耆,「嘗登黃鶴樓,賦詩,老宿斂手」,時人以「乳虎」稱之;但不知為何,他卻屢試科舉不第。

清人筆記有曰:「父歿,家中落,奉母游京師。既連不得志於有司,乃棄舉業。」至今我們也不知道他有何功名榜身,是否考上秀才都無人知道,幾如一個白衣之人。

從來物聚天能嫉,況復胸羅八斗才;

夢裡鄉園仍漢土,焚余文字即秦灰;

蟫魚食古終何益,旅燕尋巢亦可哀;

莫道柴門秋色泠,吳宮花草半蒿萊。

蔣春霖自視極高,他早年工詩,頗有成效,被譽為「倚聲家老杜」但是,中年時,不知是意外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他將所有的詩付之一炬,專心填詞,所以,現在我們很難看見幾首他的詩作。

但從感覺來說,他的作品絕大多數是感嘆自己身世飄零的哀怨,不太可能有老杜那般的家國情懷,那將其與杜甫聯繫在一起的讚譽,怕是有高抬之嫌,只是我未曾讀過他幾首詩,故而不敢妄加猜測。

可能是靠著「祖蔭」,在多年的等待盤桓後,他「始得權富安場大使」,終於入得官場,「就兩淮鹺官」,如同柳永當年出任浙江某鹽場監一般。

不過,這所謂「鹽場大使」的名頭看著有些唬人,其實僅僅是比吏稍稍好那麼一點點,最官階最低一層的看守鹽場的管理人員,同孫悟空的弼馬溫沒啥區別,這固然是「非所志也」。

可能命運註定他此生與官場無緣,沒當幾天這鹽大使就遇到母親亡故,不得已而辭官守孝,從此再沒踏進官場一步,而一個沒有功名,沒有田產,家道中落又全無收入之人,在世上是很難混的,所以,蔣春霖不得不時常為生計奔走。

沙外斜陽車影淡。紅杏深深,人語黃茅店。陌上馬塵吹又暗。柳花風裡征衣減。

屋後箏弦鶯語艷。濁酒孤琴,門對春寒掩。鴉背殘霜侵短劍,紙窗夢破疏燈颭。

這是一首《蝶戀花·北游道上》,反映的是為衣食計而行走於旅途中的孤寂,那本意含有春消息的紅杏和柳花,都帶著陣陣春寒,被鴉的聲聲聒噪間,弄得人心煩,而那屋後小夫妻的「箏弦鶯語」,又更增添了作者煩悶的心緒,不忍聽,唯濁酒孤燈相伴。

後來的他,在一處寺院中看中了一座名曰「水雲樓」的小樓閣,於是便長居於此,潛心於詞,水清雲飄,這同他的身世和性情甚是契合,所以,他所作的詞集亦定名為《水雲樓詞》。

這可能也是他難得的一段安閒時光,因為他曾為鹽官的緣故,結識了一眾富可敵國的商家大賈,箇中也有附庸風雅之人欣賞他的才華,所以他也能時常得到接濟,在鬧、靜和雅、俗間尋求平衡,但他孤傲的氣質,想必也是不得長久的。

故山老鶴,等酒人散盡,飛歸詞閣。漫倚焦琴,斜日相思滿京洛。知否休文病起,渾怕憶西園花葯。但自掩、獨樹間門,燈影惜孤酌。

深約。更寂寞。待問取斷鴻,去程難記。素衾怨薄,江上春寒晚來惡。千里誰攜夢轉?絲鬢有、東風吹覺。怕秀句,題未了,野棠又落。

這首《暗香》的詞,便是寫與他交好的繭園主人周瀟碧的,估計是他的主要接濟人之一,此詞應該是席後的答謝之作,其辭哀婉幽怨,雖時常觥籌交錯,但人盡時,卻是形單影隻,孤獨依然。

蔣春霖一生未有婚嫁的記錄,似乎比柳永還瀟灑,也偎紅倚翠,暗香昏羅帳,醉臥花叢,溷跡於瓦肆勾欄中,相好多多,而他最後的離世,也是因情傷太過而自沉江水。

關於他的死,其實也有兩種說法,一是說他拜訪曾經的高官朋友被拒,「既失望,歸舟泊垂虹橋,夜書冤詞,懷之,仰藥死。」也就是說,他傷自尊了,服毒自盡;不過,理由似乎不充分,難以服人。

主流說法至少要在此基礎上添加個前提,當時他「迎娶」了一位叫黃婉君的女子,而該女子卻「不安於室」,於是「鹿潭則大憤,走蘇州」,後為又詭異地從垂虹橋上一躍而下,是否兩個死因是合而為一,或兼而有之,我覺得,至少後者應該才是主因,前者只是加重了蔣春霖厭世的情緒罷了。

其實我覺得蔣春霖的投水是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即是環境和心境間所產生的落差,一方面,他心高氣傲卻「素不善治生」,視金錢如糞土,偶有所得,便「歌樓酒館,隨手散盡」;另一方面,卻又身陷貧困中,在商賈中仰人鼻息,在既瞧不起商人又倚仗商人,既躊躇滿志又自慚形穢中掙扎。

記星街掩柳,雨徑穿莎,悄叩閒門。酒態添華活,任翩翻燕子,偷啄紅巾。篆銷萬重心字,窗影護憨雲。甚飛絮年光,綠陰滿地,斷送春人?

痴魂,正無賴,又琵琶弦上,迸起煙塵。鴻影驚回雪,悵天寒竹翠,色暗羅裙。黛蛾更羞重斗,避面月黃昏。教說與東風,垂楊淡碧吹夢痕。

江南士子相比於北地的讀書人不同,他們生活在經商氛圍深厚之地,棄儒從商者多多;如果單就守著清貧而堅持讀書者的數量來說,南方是遠低於北方的,北方讀書人囿於固有觀念,一般不會去行那「販賤賣貴」營生的。

而蔣春霖舊時在北地習文,後來又久居南方,所以,他身上是南北學人的特徵兼而有之,在矛盾心情痛苦的擠壓下,又遭朋友的拒絕和女友出軌的雙重打擊,那顆玻璃心終於被碾破裂了。

不過,我對他懷疑女友出軌有點小懷疑,因為,他死後,「姬人黃婉君殉焉。」能為蔣春霖殉情的女人會紅杏出牆?這個有點不合邏輯,難道是這女子是羞愧和自責?女人心,海水深,不懂!

蔣春霖在清詞中的地位相當高,他與納蘭性德和項鴻祚一起,並稱為「清代三大詞人」,即使在正史中,也有著極高的讚譽,如《清史稿》中就寫道,其詞「徬徨沉鬱,高者直逼姜夔。」

我讀了他大概有數十首詞,雖然沒有品味出他因寫了許多有關戰亂時的詞作,而被有些人抬到「詞史」的感覺,但卻能感受到,他詞風流暢雋永,一瀉千里,鋪陳迭宕,錯落有致,極具柳七風采,故而,詞壇一代名家況蕙風言他是「倚聲專家,希蹤北宋」,評價頗高。

水晶簾卷澄濃霧,夜靜涼生樹。病來身似瘦梧桐,覺道一枝一葉怕秋風。

銀潢何日銷兵氣?劍指寒星碎。遙憑南斗望京華,忘卻滿身清露在天涯。

這首《虞美人》便是如此,很有北宋詞的風範,它借著周遭的景致和詞人的感覺,將心頭的那股寂寞融入其中,使人讀之頓生寒涼,在感同身受中,能品味出作者懷才不遇、有志難酬的那份哀怨。

蔣春霖的一生實在是夠悲催的了,他不僅科舉不第,沉淪下階,衣食無著,四方飄零,還恰逢太平天國起事,狼奔豕突,江南慘遭塗炭,他不得不在亂世中避禍四竄,可是,在這一片太平軍和湘軍打成一團之地,難覓一處安身之所。

驚飛燕子魂無定,荒洲墜如殘葉。樹影疑人,鴞聲幻鬼,欹側春冰途滑。頹雲萬疊。又雨擊寒沙,亂鳴金鐵。似引宵程,隔溪磷火乍明滅。

江間奔浪怒涌,斷笳時隱隱,相和嗚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濕,一飯蘆中淒絕。孤城霧結。剩網離鴻,怨啼昏月。險夢愁題,杜鵑枝上血。

這此期間,他寫下了大量反映此一事件的詞作,這首《台城路》便是他遇到一位剛從南京陷落的戰火中逃出來的朋友時,感其言而作,「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成此解。時畫角咽秋,燈焰慘綠,如有鬼聲在紙上也。」

此詞充滿著悲傷,俱是用悲情的意象,反映出戰亂帶給民眾的災難,其景其情,「狀景逼真,有聲有色」,一派地淒楚,使人不忍卒聞,這如果僅用蔣春霖詞只是反映個人心結的概念,怕是解釋不通的。

可惜的是,現在的人一提及清詞,脫口而出的便是納蘭性德,似乎這是現代的共識,也許這些人也只知道這「國民詞人」,這是同王國維對他的高贊密不可分的,因為王大師是將納蘭視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王大師對蔣春霖是不太看得起的,只認為其「小令頗有境界,長調唯存氣格。」也就是說,蔣春霖的詞無論是小令還是長調,都有著毛病,當然不足以與納蘭相匹,我覺得這是有些偏頗了,因為,王大師是立足於他的「境界說」所得出的結論。

能入王大師法眼的,是李後主和馮延巳這些人,連李清照及蘇東坡都不在其列,這同我們現代人的審美是有著很大不同的,所以,可視為一家之言,若奉為圭臬,那便很偏激了。

不過,於詩於詞,乃見仁見智,我是很喜歡蔣春霖詞的,小令似五代北宋,長調有白石風味;而讚譽蔣春霖為清詞之冠者,也不在少數,如嶺南名家朱庸齋就稱他「於藝術上自為有清一代之冠矣。」而詞曲大師吳梅先生斬釘截鐵地認為,「有清一代,以水云為冠!」

淺樹留雲,疏花倚石,小亭秋聚。風泉暗語。夜深琴韻愁譜。芭蕉葉碎桐陰減,料不礙、空階細雨。奈箋紋疊雪,箏床橫玉,舊情無數。

休賦。歸來句。待采遍芙蓉,隔江煙霧。吹簫俊侶。跨鸞今在何許。相思淚滴珊瑚枕,尚夢到、穿針院宇。只後夜酒醒時,滿地鳴蟲自苦。

我是不太認同誰為第一之排名的,我們從這首《月下笛》中,是識得他「不輸宋人高處」之風采的,至於有人撰文譴責他的這首詞,「隱含敵視太平軍之意」,這個就不作辨了,只要將其歸於時代的需求不同,便好了。

我是很認同唐圭璋先生對蔣春霖詞的評價,雖然他的詞有著「一種風塵淪落之感,和無國無家的情緒,都寫得深透無匹;而一腔溫柔忠愛的心跡,竟與屈靈均、杜少陵如出一轍。」

同清代同類詞人相比,蔣春霖的詞作是很耐讀的,如果結合他的身世,便會更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李後主在國破家亡後的詞故然深沉闊大,而蔣春霖飄零的人生,卻是道出了我們草民百姓胸中的那股鬱悶之氣,與我等更為契合,特別是在心境極差之時,讀他的詞便會覺得奇妙無比,渾成天籟。

「詞至蔣氏,集大成矣。」可是,這位「深得南宋之妙,於諸家尤近樂笑翁」的詞人,現在被深掩於歷史的帷幄中而少有人識,我不知道這是時代的必然還是國學的悲哀,惟願,這「怕楊花比客更飄零」的蔣春霖,能早日走向前台,在詞界的星空中,不掩其熠熠之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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