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花夾襖:我的念想,我的娘

fans news 發佈 2022-01-21T08:42:09+00:00

太陽照在三月的平常的日子裡,曬得人心暖暖的,似乎還攜著希望、生命、和未來。這樣的日子和太陽頗適合晾箱底的衣服;我柜子頂的紅色包袱中有一件四十一年未見陽光的衣服,今天我會晾一晾。這是母親留在這個世間的三件精靈之一;另兩個是我和弟弟。



太陽照在三月的平常的日子裡,曬得人心暖暖的,似乎還攜著希望、生命、和未來。

這樣的日子和太陽頗適合晾箱底的衣服;我柜子頂的紅色包袱中有一件四十一年未見陽光的衣服,今天我會晾一晾。

這是母親留在這個世間的三件精靈之一;另兩個是我和弟弟。四十一年間,搬了兩次家,遺失的東西不少;唯這一件被時光帶走了青春,掠盡了光華的大襟條絨藍底細白花夾襖被我著意地收納起來,每放在單我知道的地方。

四十一個寒暑間,偶爾會在一個人的黑夜拿她出來,鋪在眼前,喃喃著,摩娑著,發呆一陣兒,然後再默默地收起來放回原處。

前幾日,在早上班途中,聽一首田震的歌,詞曰:「就讓你靠近我,抱著我,你要好好愛」。這本是情人間的話語,但在我聽來,象是我要求給母親的。就只因為這麼一句,眼睛忽地不淡定了,怎麼也管不住淚水。

就在這一刻,想起櫃頂紅包袱中的她。

人有時是不如一件物件的;說沒就沒,還不如一塊布,幾代人都能用。這是丈母娘說的。

今天就晾一下這一塊花布。

這太陽是見過這一件花夾襖次數最多最久的一個,還包括花襖的主人。

四十年前的三月也有這樣的暖心的新鮮太陽嗎?

太陽和四十年前的一樣;不一樣的是晾衣人。四十年前是她的主人,而今晾她的是她主人的五十歲的兒子。

傍晚時候,我把她平鋪在床上。四十一年間我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的一針一線,一寸一分;想她的主人如果還在會是個什麼樣子,想像她著在主人身上時她主人的樣子。她的正面的花色不知道從那天起褪色了,甚至於藍色的面色上起了層茸茸的若有若無的白,是被歲月洗磨的,更恐是時光的掠奪吧;只在腋下能分辨出當初的鮮麗;細碎的小白花如星星一樣地點綴著,也如同藍色海洋中的點點白帆。內襯是花布,那種粗曠的卻極奔放的蠟染的花布;大朵的寫意的玫,紅的玫交織著藍的玫。外部的細膩,內造卻恣意的奔放;這是一種對立統一的哲學搭配。蝴蝶盤扣,深藍色;領一枚,右肩一枚,胸至下三枚。母親的女工是有名的,街上有人抱著娃來,說,嫂子,給娃作一雙虎頭鞋,不幾日虎頭小子就腳下有威了。盤扣,又稱盤紐,是一種生活化的中國結;當纖纖之手將兩著牽在一起時,你立刻明白「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寓意了。手法多樣,式樣沒個窮盡,充滿吉祥、如意、安樂、平和的情分。比起現在紐扣,那間直就是藝術品了。




夜,極黑極深了,襯托著室內發白髮亮的燈光。忽而,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有人從後面無聲息地至我眼前,輕聲地說:「是要看媽年輕的樣子麼?媽穿給你看!」

領子輕盈地被提起,那一塊花布隨即一縮;繼而衣袂顫動,左袖劃出一橫,兩襟闊展開來,那小花在春陽下閃眼,緊接著是右袖配合著再劃出逆的一撇,兩襟當即合起來了。腋下的蝴蝶盤扣最早飛疊在一起,一路滑至下襟,三對六隻結在一塊了,右胸那枚倒數第二也被扣起了。剩下最後一枚了,老男孩呆看著,眼裡早出了淚,臉上卻全是笑,無聲的那種。女主人如花的臉在最後一個扣盤起時最美了,平靜,清澈,安祥,笑若三春的桃花,或如五月的牡丹。這時候,她對面的男孩的世界酥了,微薰了,輕醉了,亮堂了……凝固吧,這時光;停步吧,歲月的一瞥;我願為這一刻用我的餘下韶光做換。

一切都是虛幻,真實的只有黑夜和黑夜中的我。她依舊如繼往地平鋪在我的面前,動的是我的心畫。

我一寸一寸地撫摸她,那上面有母親的手曾無數次經過,我試圖守在袖口,等那一刻她的出現。

我抱她在我的胸口,俯下身一點點地嗅,試圖和我骨子深藏的味道溝通;沒有,我確定沒有,哪怕是一絲一毫;除了木櫃的氣息和前一陣連陰雨的霉味。

昨天下午,我拿她去給小姨看。我想知道她的名稱,作工,針法。但,當她在姨面前出現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犯傻了。事後一位老友責怪我「不該惹老人的心事。」衣服一折一折地打開,淚水卻搶先從姨的眼角湧出,沿著面頰無聲而下。我嚇壞了,過去抱住姨的肩,臉貼住姨的臉上的淚說「我沒想讓你流淚。」姨和姨媽是在我母親走後,給我及弟綿綿無盡地母愛的源泉。從九歲起的每個周六下午,我都和弟弟沿著高冠河堤去姨和姨媽家,這樣的周末母愛一直延續著;到今天也是,不同的是不專在周末,隨時,隨心,隨意地去。妻常戲謔我:又去看老娘了。姨給我講這件衣服的每一處細節,技法,名稱;講她的二姐,講往昔的苦日子下的幸福。末了,又嫻熟地將衣服疊好,放到我面前卻極絕訣地給我說「燒了!」

常想她的歸屬。我之後,沒誰認得她的。

幾年前,曾給小兒子說,葬我時,把她蓋在最上面。她的主人沒陪我長大,我也沒機會陪她的主人變老,或許,這樣處理與彼此都妥貼些。

小兒子嚯地站起,怒目而視我,「有病!」

也曾講這個想法給姨聽,姨說「胡說」

從此,再沒規划過她的未來。

也許,我說也許,在某一年的春水的清明,母親的墳頭會燃起一團烈焰,她,大襟條絨藍底細白花夾襖會升騰著,追隨她的主人而去。

不久,我也去!

以此紀念傷逝四十一年的母親。

2017.清明

補記: 有一種幸福,就是,你想做個孩子,有人張開了雙臂等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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