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同一天,蘇軾作了三首同韻詩,如何實現人生的鳳凰涅槃

fans news 發佈 2022-01-27T04:32:49+00:00

特別是蘇軾在元豐四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元豐五年所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元豐六年所作《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的三首同韻詩可以集中體現他思想情感和心路歷程的變化。

蘇軾在黃州期間的思想在潛移默化間流動,感情也在波折起伏中變化。特別是蘇軾在元豐四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元豐五年所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元豐六年所作《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的三首同韻詩可以集中體現他思想情感和心路歷程的變化。

第一首:《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這首詩是元豐四年所作。從內容上看,此詩是蘇軾初到黃州一年後寫的,詩人描寫了自己前往岐亭造訪故友陳慥途中的見聞感受。詩中歌詠了黃州的春景,卻寄寓著淒涼的心情。

歲月匆匆、春秋代序,縱然是詩情畫意的景致、優遊涵泳的情懷,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也不免大打折扣。思念亡妻對蘇軾來說是痛苦的,謫貶黃州對蘇軾來說也是殘酷的。在此蠻荒之地,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孤苦的命運自然而然被詩人放大了。這首詩優美辭藻背後的隱秘情懷是淒涼。此外,一個說不出口的緣由也浮出水面——正月二十日是詩人夢憶王弗的紀念日。

第二首:《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這首詩是元豐五年所作。詩人永遠記得這一天——正月二十日。這首詩表現了詩人胸中的塊壘正在慢慢稀釋。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三杯」白酒的「三」不是虛詞,而是實詞。為什麼不多不少偏偏是三杯?宋朝人在祭祀時,往往會斟滿三杯酒來祭拜逝去的親人。蘇軾在這裡雖然沒有直言三杯酒所指的對象,但言下之意明擺著是祭奠,再聯繫夢憶王弗的同一天,可以斷定兩者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中「故人」這一意象也很值得玩味,常見的解釋有兩類:一是指「老朋友」,二是指「辭世的人」。「故人」解釋成潘酒監、郭藥師、古農夫未免差強人意,他們算不上蘇軾的老朋友,都是他來到黃州後的近鄰新交。結合「斷魂」「招魂」等詞語來看,倒像是與亡妻之間的約定。

這首詩還特別註明是「出郊尋春」,和朋友一起遊玩,可詩里寫的是斷魂、招魂、事如春夢,種種一反常態的寫法不得不令人生疑。可蘇軾偏就這麼寫,說明表面上是和朋友一起去春遊,實際上心裡另有所寄。

第三首:《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

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這首詩是元豐六年所作。「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通常釋為詩人用唐朝韓偓「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才」的詩意,流露出希望得到起用的心願。但這首詩的微妙之處,就在於「長與東風約今日」,所約「東風」到底指什麼?

要想弄明白這個問題,首先要清楚「東風」這一意象豐富的含義。「東風」的常見含義有兩類:一指「春風」或詩人內心一種無奈傷感的心緒;二指「權貴」和促成事物發展的條件。在這首詩里,「東風」更多被賦予第二種解讀。但筆者認為,這裡「東風」的意象應該理解為詩人內心隱秘、傷感的情緒更為準確。「東風」不僅指「春風」,從時間上與正月二十日早春時節相契合,也和「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的景象相映襯。春風含情,東風有義。蘇軾「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這裡的「東風」是知人心意的。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里的「東風」都不單純指簡簡單單的「春風」,這裡的「東風」都是飽含離愁別苦的。

同樣,這也符合詩人謫貶黃州、孤苦伶仃的心緒。正月二十日是夢憶亡妻的紀念日,陰陽永隔,思念悼亡的情感油然而生。張先「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中「桃杏」尚且懂得「嫁東風」這一不合常理之言,寫出了女主人公在寂寞中自憐自惜、自怨自艾的情感。張先是蘇軾同朝的前輩詞人,蘇軾沒有理由不知道這首詞。因此可以斷定,「東風」在本詩中應該理解為「春風」,既是送來江柳、融化冰谷的和煦春風,也是勾起詩人離愁別苦、思念亡妻的含情春風。

以上這三首詩是在三年中每一年的同一天(正月二十日)完成的。正月二十日是蘇軾熙寧八年夢憶亡妻的紀念日,這三首同韻詩的產生背景和隱秘原因無不和正月二十日有重要聯繫。這三首同韻詩折射了蘇軾黃州期間「修身以儒,治心以佛,養生以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促成其思想的轉變,既有外因的輔助也有內因的作用,既有客觀的條件也有主觀的努力。

「烏台詩案」後蘇軾死裡逃生來到黃州,此時的他不僅自身難保、命懸一線,還連累朋友和家人一起遭罪。他不禁感嘆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他只要一想起朝堂上還有那些個好事君子、市儈小人在緊盯著自己就不寒而慄,是以言談舉止、為人處世小心翼翼、嚴防密守,甚至賭咒發誓「掃除習氣不吟詩」;就連給朋友的書信也要一再叮囑:「不須示人」「看訖,火之」,唯恐「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不可否認,蘇軾此時的心情是異常苦悶和憂憤的,只有通過自我解嘲來排解和調整這種憤懣的情緒。

但蘇軾憑藉直面人生的積極心態逐漸地從消極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責己思過,進行了誠懇動人的自省和叩問內心的觀照。他在給朋友李之儀的信中寫道:「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作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學者余秋雨說:「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

蘇軾自始至終沒有從潛伏在身邊的耳目與喉舌、高居在廟堂的弄臣和小人的監視中突圍出來,但他從「烏台詩案」的噩夢和謫貶黃州的現實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黃州生活極為清苦,蘇軾不得不精打細算過日子。他在給秦觀的信中記錄了初到黃州的窘困:「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他不禁感嘆:「黃州真在井底!」在蕭疏閉塞的環境裡,黃州的山川風物給了他莫大安慰。

「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詩人側耳傾聽冰面融化形成的涓涓細流,潺潺水聲。放眼望去,昔日縱火焚燒的痕跡早已小草履地、江柳成蔭。特別是「盡放」一詞,表現了蘇軾沉睡的心靈被黃州的美景、盎然的春色所喚醒。這些飽含新鮮氣息、富有生命活力的景象,讓蘇軾從「烏台詩案」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預示著他的生命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蘇軾在黃州期間的蛻變重生與佛教禪宗的思想浸潤是密不可分的。蘇軾年輕時就深受家庭影響薰習佛教,成年後好讀佛書。「烏台詩案」後,更是渴望通過佛教尋求「自新之方」。他在安國寺長老的指引下開始學習靜坐默修的禪定功夫,堅持了整整五年。五年的修習讓他「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進入了「一念清淨,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的空明之境。

「佛家主張戒、定、慧三個方面加以勤奮精進的自我修持。戒是止非防惡的各種戒律;定是指調練心意使其專注而不散亂的靜修功夫;慧則是為培養、增加佛教智慧而進行的學習和思考。」蘇軾的修煉正是始於靜、悟於戒、成于慧的過程。修習中的蘇軾切中肯綮地反觀自己:自己屢遭誹謗,正是犯了佛門五戒中的「綺語戒」。他總結道:「結習口業,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以是業故,所出言語,猶如鐘磬,黼黻文章,悅可耳目。如人善博,日勝日貧,自雲是巧,不知是業。」

此外,蘇軾開始融入了對宇宙和人生的思考。沒有前番的頓悟與思索,沒有成熟的心智和開闊的眼光,就不會有千古傑作《赤壁賦》的產生。面對滾滾東逝的江水、煙消雲散的歷史,不錯,人短暫的一生和其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蘇軾卻可以從中看到「變」與「不變」的辯證關係。知足常樂、隨遇而安才能在有缺憾的人生中通過自我調節來達到精神上的滿足。

蘇軾元豐四年、五年、六年的三首同韻詩,表面上描繪了黃州早春的自然風光,記錄了在黃州期間的生活圖景。而實質上卻隱晦地傳達出詩人對亡妻的無盡思念,反映了他在黃州期間由孤獨、憂憤走向曠達、超拔這一脫胎換骨的蛻變、涅槃重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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