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昕讀《嘉靖帝的四季》丨流水帳背後的明朝政治

fans news 發佈 2022-01-28T06:36:51+00:00

《嘉靖帝的四季:皇帝與首輔》,【美】竇德士著,謝翼譯,後浪|九州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336頁,68.00元。

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郭宇昕

《嘉靖帝的四季:皇帝與首輔》,【美】竇德士著,謝翼譯,後浪丨九州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336頁,68.00元

明世宗朱厚熜,系明憲宗朱見深四子興王朱祐杬之次子,即明孝宗朱佑樘侄、明武宗朱厚照堂弟,正德二年(1507)生於興王就藩地湖北安陸。正德十六年(1521)明武宗無嗣而崩,朱厚熜依宗法承繼帝位,次年改元嘉靖,開啟了長達四十五年的嘉靖時代。

嘉靖帝及其子隆慶帝、孫萬曆帝在位時間總和將近百年,卻以怠政之名見諸史冊,論者以為皇帝怠政於上、百官貪腐於下,致使大明帝國日薄西山,在席捲全球的「十七世紀危機」中滑入了天崩地坼的「明清鼎革」。又另有史家認為嘉靖帝雖表面不理政事,實際仍「乾綱獨攬」,以權術操縱大臣、中官,有效掌控了明朝運轉已久的官僚機器,在嘉靖帝祖孫三人的統治下,明朝經濟發展、社會繁榮,以致世風遷移、崇尚奢靡,明末文人一時竟有了「幸生聖明極盛之世」(宋應星:《天工開物·序》)的縹緲盛世感。

基於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場,對歷史人物的評價總有不同。對嘉靖帝及其時代的褒貶對立如此鮮明,昭示著後人,嘉靖一朝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複雜超過我們想像。而相比以《萬曆十五年》聞名於世的萬曆朝,嘉靖朝如同隱入巨燭之下的暗影而不為人所重。國內學者林延清著有《嘉靖皇帝大傳》(遼寧教育出版社,1993),胡凡著有《嘉靖傳》(人民出版社,2004),卜鍵著有《明世宗傳》(人民出版社,2013),均未達到《萬曆十五年》的傳播度。通俗作品方面,最著名莫過於2007年電視連續劇《大明王朝1566:嘉靖與海瑞》,至今仍被史學愛好者評價為「神劇」,但上映時收視慘澹,至今未見重映。如今,著名元明史學者竇德士所著《嘉靖帝的四季:皇帝與首輔》譯介出版,或可引起學界與大眾的重視。

竇德士與本書

竇德士(John W. Dardess),有時譯作「達第斯」,1937年1月17日出生於紐約,1958年畢業於喬治城大學,1968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1966年至2002年任教於堪薩斯大學,長期擔任東亞研究中心主任,著述頗豐,其代表著作包括《明代社會:14-17世紀的江西泰和》(1996)、《儒學與獨裁統治:建立明朝的精英》(1983)、《征服者與儒士:元代後期政治發展面面觀》(1973),他還參與了《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元朝後期部分的撰寫。2020年3月31日,竇德士去世,享年八十三歲。

本書英文版Four Seasons: A Ming Emperor and His Grand Secretaries in Sixteenth-Century China出版於2016年。全書將嘉靖朝四十五年的歷史依照時代特徵劃分為春夏秋冬四季,每一季均有一名代表性的首輔大臣。作者以記載皇帝言行與軍國大事的《明實錄》及四位首輔的奏議文集為主要史料,依時間順序鋪陳敘述了嘉靖帝與這四位首輔大臣的互動。和前述代表作不同,本書並非研究型著作,而是以敘事為主,作者無意在書中提出重大觀點或是構建模型,但穿插其中的議論亦值得讀者思考。藉由這種最高層的君臣互動視角,讀者可窺見當時明帝國政治的運轉,國家治理的過程,以及政治格局的變動,這也是作者將本書比喻為「打入瓦礫、泥土和岩石中鑽孔的探測器」的用意。

「四季」的大循環與小循環

將長時段以一年之四季作喻並非竇德士的首創,早在明萬曆時期,張濤在《歙志·風土論》根據社會風尚的變化,便嘗試將明朝此前的歷史分為四季,顧炎武將其全文錄入《天下郡國利病書》中:

弘治以前,「詐偽未萌,訐爭未起,紛華未染,靡汰未臻,此正冬至以後春分以前之時也」;

至正德末、嘉靖初,「詐偽萌矣,訐爭起矣,紛華染矣,靡汰臻矣,此正春分以後夏至以前之時也」;

至嘉靖末隆慶間,「詐偽有鬼蜮矣,訐爭有戈矛矣,芬華有波流矣,靡汰有丘壑矣,此正夏至以後秋分以前之時也」;

到張濤自己時代,「鬼蜮則匿影矣,戈矛則連兵矣,波流則襄陵矣,丘壑則陸海矣,此正秋分以後冬至以前之時也」。

對於以後的歷史,張濤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也只能說「後有來日則惟一陽之復」這種循環的可能。

卜正民(Timothy Brook)很喜歡這種比喻,認為用「這種周期循環的隱喻」進行敘述可以「捕捉明人對於他們身處其中的那個時空的些許感受」,因此他寫作《縱樂的困惑》一書時也將明朝分為冬(開始)、春(中期)、夏(結束)三季,而以秋(毀滅)作為結尾。四季,也正是當時人捕捉所在時代「變化脈搏」的感知,用以形容一個無發展的變化循環,恰如其分。

無論四季還是三季,張濤還是卜正民,他們的分期中,嘉靖朝都位於兩季更替之間,也正是嘉靖帝的登基拉開了一系列變動的序幕,成為明朝二百七十六年大循環中的一次劇變,而其在位的四十五年亦足以完成一輪春夏秋冬的小循環。

在這四十五年裡,實際經歷了不止四任首輔,但其中任期最長的四位,也是本書四個部分的主人公,張孚敬(1475 -1539 年,浙江永嘉人)、夏言(1482 -1548 年,江西貴溪人)、嚴嵩(1480-1567年,江西分宜人)、徐階(1503-1583 年,南直隸華亭人),恰好代表了嘉靖朝的春、夏、秋、冬,他們共同塑造了嘉靖朝的君臣關係與內閣政治,其影響甚至超過嘉靖朝,遠及隆慶、萬曆。

嘉靖朝首輔表,據孫衛國:《王世貞〈嘉靖以來內閣首輔傳〉考論》

皇帝與首輔的政治日常

作為「故事書」,本書始終緊扣「政治」的主題,以四位首輔的成長史為線索,不厭其煩地列舉了每個時代首輔的日常工作、與皇帝的互動,以及當時的重大政事。

「四季」正式開始前,是嘉靖帝的登場,也是他與前朝舊臣決斷、打造本朝班底的開始,故此不屬於嘉靖帝的四季。但此時嘉靖帝的權術已經初露鋒芒,張孚敬等後來的主角亦已嶄露頭角,四季已有萌發之勢,帝業亦已成形。從自己的入城儀,到母親的入城儀,再到尊皇考的問題,嘉靖帝步步緊逼,楊廷和等舊臣則一退再退。即位一個月的時間,嘉靖帝已經理解了「權力」——如何運用個人資源,凌駕於那些比他年長且閱歷豐富的男人(以及女人)之上並為所欲為(第8頁)。他精準地注意到「禮」在政治中的重要性並始終將其掌握手中,又通過扶持當時的少數派、也是資歷尚淺的張孚敬等人,在人事上亦占據了主動。當「大禮議」以嘉靖帝的勝利宣告結束,產生了「兩道餘波」,其一是《明倫大典》的修纂,宣告了皇帝對孝道、禮儀的權威;其二則是作者所謂的「獵巫運動」即官員互相檢舉參劾,本質上是官場上的一次重新洗牌,宣告了皇帝對人事和時局的完全掌控。這兩端恰好分別對應了皇帝對道統與治統的壟斷,於是,舊官僚黯然退去,嘉靖帝的四季正式到來。

春季的主角之一張孚敬已經在序幕中出場,當他正式步入朝堂、參預機要,嘉靖朝的革新開始了。嘉靖帝雄心勃勃,有心為整個大明重製禮法,即「復古」或「中興」,禮儀改革也是他革新的重點。張孚敬在「大禮議」時作為嘉靖帝的得力助手,此時便先後以大臣、大學士、首輔的身份參與進來。張孚敬與其他首輔不同之處在於,他出任大學士時,嘉靖帝年僅二十歲,雖然展現了高超的政治手腕並樹立了絕對權威,但畢竟還是少年,因此張孚敬在某種程度上承擔了導師、醫生、心理治療師的角色,也參與了嘉靖帝家庭事務,如母子關係、帝後關係、子嗣問題等——當然,皇帝的家庭事務同樣也是國事,但畢竟牽涉到皇帝的隱私,是以君臣在此更偏重於私人關係而不在於國政。隨著嘉靖帝的成長,對權力的占有欲日益增強,他「帶著與生俱來對權力的了解,展現出鋼鐵般的意志和狂熱的野心」(46頁)。他不再依賴張孚敬,與張孚敬分歧愈來愈大。而當大臣與皇帝在戰略上發生分歧,基本已經預告了前者的離場。在三次下野後,張孚敬最終於嘉靖十四年(1535)徹底致仕。此時,作為少年皇帝奪權工具的大禮擁護者已經全部離開舞台,這標誌著萬物初萌的春季已經結束,嘉靖朝即將迎來盛大熱烈的夏季。

正如夏之萬物實萌發於春,嘉靖朝夏季的主角夏言在入閣前已經歷任要職數十年,早在楊廷和時代便已參與政事,在「春季」時更以祭祀天地等禮儀改革深稱帝意。作者在對夏季的敘述時,以夏言入閣為節點將其分為前後兩段。入閣前的夏言是一位「技術專家」,取得了一系列成就,涉及了明朝統治的方方面面。夏言的工作不止於嘉靖帝所沉迷的禮儀改造,從兵科給事中的職位開始,他糾劾佞臣、清查冗官、整理莊田,對這些工作絕不敷衍。雖然嘉靖帝當時有意以張孚敬等一派制衡、壓倒楊廷和等舊臣,但仍需要楊廷和、夏言等人肅清弊政。嘉靖十年(1531),夏言出任禮部尚書,開始加入到禮儀規劃與改革的工作中,作者將這段時期的工作概括為「在憤怒妒忌的同僚不斷地攻擊下,管理禮儀重建計劃,監管外交關係,管理藩國以及官僚錄用系統……參與皇帝的家庭事務」(126頁)。夏言的內閣生涯則是不成功的,甚至可以說是失敗的。作者無奈地說:「明朝中期的官僚生活中,沒有人能逃離激烈的人機對抗和地下派系」(121頁),夏言也不例外,在作為入閣預備的禮部尚書任上已經備受攻擊,入閣後第一段任期即因閣臣不和而去職,第二段任期仍然陷入「最高層的對抗」中。雖然夏言作為「技術專家」治國有術,但作為大明的首輔,更需要的是和嘉靖帝本人的互動能力,而這並不是夏言所長——最終,夏言被牽入曾銑「復套之議」一案,嚴嵩等趁機發難,「竟坐棄市」。夏季戛然而止,轉入肅殺蕭條的寒秋。

史書評論夏言之死,有「以驕蹇得上惡」之論,故為嚴嵩所乘。嚴嵩在這方面的性格上與夏言形成了鮮明對比,後人以嚴嵩為奸臣,實際也是看到了他逢迎上意、結黨營私的一面。是以作者在寫作時,也有意將嚴嵩與夏言進行對比,比如強調他「所擁有的和藹可親的外表和靈活的政治手腕,也正是夏言缺乏的」(149頁),比如兩人在待人接物上「夏咄咄逼人,嚴較為柔和」(154頁),又比如嚴嵩在接任夏言留下的禮部尚書後,作者以同樣的順序討論了他任內的工作:「包括外交關係、學校和考試,然後是藩國和其他。」(168頁)作者沒有糾結於嚴嵩的貪腐事跡,而是將重點放在嚴嵩從事的政事及其與皇帝的關係上,指出嚴嵩「不是理論家、反對者,也不是狂熱分子」的中庸、務實一面,當然也沒有否認嚴嵩的野心與欲望。嚴嵩很明白,他最重要的任務是不斷取悅嘉靖帝。當嚴嵩作為首輔登台,嘉靖朝已經過半,皇帝已在位二十七年,經歷了春、夏兩季,早已不復當初的熱情。嘉靖帝在統治前半段,不僅精力充沛地參與禮儀重建,親力親為踐行各項儀式,還樂此不疲地干預群臣政務,到了後半段,皇帝終於疲乏了,開始沉溺於精神世界的崇道修仙,與群臣的關係越來越依賴於有限的高級官僚溝通。嚴嵩以道教的青詞取悅嘉靖帝,又能為嘉靖帝選拔能員、駕馭群臣,故雖然明知嚴氏一門貪腐,但深居西苑、追求清靜的嘉靖帝卻仍需要嚴嵩為自己遮風擋雨。嚴嵩擅權近二十年,時「士大夫側目屏息,不肖者奔走其門」,朝政蕭索,國勢日頹,大明已是秋風日緊了。

嚴嵩以逢迎上意鞏固權位,以參劾攻訐使夏言倒台從而上位,諷刺的是,在擔任首輔的最後歲月,他卻因忤逆上意而失寵,又被隨之而來的彈劾終致倒台。「嘉靖對嚴嵩有盲目的情感,嚴嵩對自己的兒子也有盲目的情感,但是嘉靖和嚴世蕃之間沒有一絲情感,這最終導致了整個機器的崩潰。」(232頁)隨之上位的徐階是一位傑出的首輔,在其之前的仕途中長期低頭實幹,在外省歷任親民之官、備察民情,在中央處理了包括皇子冠禮、方皇后入太廟、外國朝貢、俺答汗入寇等問題,其入閣前的經歷豐富程度遠超前面的三位首輔,入閣後亦能左右逢源,在嚴嵩擅權期間洞若觀火、隱忍不發,還配合嘉靖帝修道而撰寫青詞,頗膺帝眷。在內閣低調經歷十年後,徐階以嫻熟的政治技巧一擊致命,徹底擊敗把持朝政二十年的嚴氏父子,時為嘉靖四十一年。今天的我們自然知道嘉靖帝還剩四年壽命,當時的明朝人恐怕也能感到嚴嵩倒台後的絲絲寒意,嘉靖帝的統治已近暮年。而徐階頂住了下滑中的明朝國勢,讓制度恢復活力、重新注入了能量。在嘉靖朝僅剩的時間裡,他修正了嚴嵩身後留下的統治機器,為內閣制定了規範——內閣、連同內閣首輔的權責事務,正是在嘉靖朝歷任首輔的實踐中逐漸成型。作者對徐階評價頗高,稱其為足智多謀的「黨人」,讚許了他擁有豐富的經歷,同時能接近嘉靖帝,在政治上能與官僚打交道、並在適當時機出手(272頁)。正如隆冬仍然蘊藏著生機,徐階所在的冬季雖然迎接了嘉靖帝的離世,但同樣為未來的隆慶、萬曆之世開啟了革新的希望,如此,似乎新一輪春夏秋冬又將啟動。

全書最後,作者列舉了晚明與清人對嘉靖帝及其時代的評價,大致是晚明人評價傾向於積極,認為嘉靖帝實現了「中興大業」,而清人則認為嘉靖帝僅僅是「中材之主」。作者本人的評價兼具兩面,一方面肯定了嘉靖帝在政治上對權力的控制,另一方面則對嘉靖帝的生活與感情表示厭惡。至於四位首輔,作者曾在徐階登場時給了每個人一句簡單的評語,茲錄如下:

張孚敬:犀利的意識形態戰士;

夏言:傑出的技術專家;

嚴嵩:操縱以腐敗為基礎的官僚機器的政客;

徐階:將個人行為模式(「致良知」心學)引入高層政治領域、與眾不同的大學士。

日常背後:禮儀、皇權與明朝政治

與大多數人想像不同,政治的日常、尤其是高層政治的日常是非常無聊的,英國著名政治喜劇《是,首相》就自嘲過「批評政府的劇是世界上第二無聊的,第一無聊的是讚美政府的劇」。但這種流水帳式的政治日常,或許才更接近歷史的真實。

侯旭東在《什麼是日常政治史》裡反思了「只是關注制度運行中發生變化的若干時刻」和「構建大事件序列或線索」的研究方法,提出了「日常統治」的概念,即:從事件、事件序列、制度轉向關注小事件、事務,關注人與事務的關係,同時亦由關注「變」轉向關注「常」,以及「常」中如何產生「變」。前面提到的《萬曆十五年》,其英文標題「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後半段「不重要的一年」,黃仁宇稱「這平平淡淡的一年中,發生了若干為歷史學家所易於忽視的事件。這些事件,表面看來雖似末端小節,但實質上卻是以前發生大事的癥結,也是將在以後掀起波瀾的機緣」,後人將這不重要的一年置於晚明的政治變動中,卻能夠發現「風起於青蘋之末」,也正是此意。

我們回過頭來,將本書作者記錄下嘉靖帝與四位首輔日常往來的政治活動,置入明朝政治的長河中,會發現什麼?

本書最大的背景,就是明朝政治的過分成熟。「它是成熟的力量,其機構發達而穩定,政治思想錨定在文明的黃金時代,在地緣政治上的姿態是確定不變的。治理明代中國的龐大官僚機器也是同樣成熟的,甚至是過分成熟的。」(vii頁)而作為一個過分成熟帝國,在政治中的體現便是對「禮」的重視。明代中國整體太平無事的氛圍,使得禮儀的重要性超過了國防和國內安全等其他事務(第8頁)。這也是為什麼,嘉靖帝從未進入京城,便如此強調以何種禮儀入城,之後更是通過「大禮議」才得以鞏固自己的地位。而本書的四位首輔,全都是通過禮部進入內閣這一權力樞紐——在此之前,入閣的踏腳石是翰林院(152頁),同樣是涉及「禮」的部門。而四位首輔入閣前後的經歷同樣可以看出,他們所掌管的事務幾乎都是在配合嘉靖帝、對禮儀進行革新或是維繫。這些看似日常的例行公事,其實正是當時的特點。這也是《萬曆十五年》裡所說的:「統治我們這個龐大的帝國,專靠嚴刑峻法是不可能的,其秘訣在於運用倫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從尊上。」嘉靖、隆慶、萬曆,一脈相承。

嘉靖帝

本書敘事的線索是嘉靖帝與四位首輔的互動,在這種政治日常的背後,是嘉靖一朝內閣政治的發展。明代內閣政治基本成型於明初楊士奇、楊榮、楊溥即「三楊」時期,他們歷仕四朝,得到了幾任皇帝的信任與重用,「賴朝廷委遇責成之專」,又以內閣學士兼尚書之尊,時以「天下稱三楊,政本在內閣」,「閣權益重」,隱隱有相權之形。(韋慶遠:《三楊與儒家政治》)但閣權發展並非一帆風順,不時仍有部權挑戰,而且始終受到宦官勢力的制約。雖然明人屢以宰相比擬內閣學士,後世首輔張居正也一度被人稱為「真宰相」,但內閣從未真正擁有過宰相的名與實。歷史學家祝總斌指出,宰相必須同時具備議政權和監督百官執行權,而即如內閣首輔也從未真正擁有過,內閣的權力始終隨著皇帝的倚重與否而漲落。作者在書中寫道:「在16世紀嘉靖治下的明朝,多年穩定統治的關鍵在於皇帝與其首輔之間的個人關係。」(231頁)實際上,明朝臣下權力本質始終來源於皇帝,整個明朝、甚至整個帝制中國都概莫能外。

我們在本書中看到,張孚敬因得到嘉靖帝的支持而能在同僚孤立的情況下平步青雲,夏言因禮儀改革贏得嘉靖帝賞識而入閣、因「復套之議」為嘉靖帝憎惡而喪命,嚴嵩雖結黨、貪腐,屢遭彈劾,卻能因嘉靖帝保護而毫髮無損,最後倒台也是由於聖眷已衰,徐階更是在嘉靖帝與嚴嵩間長袖善舞,在嚴嵩倒台後贏得了嘉靖帝的信賴,直至嘉靖帝駕崩。在四名內閣首輔的身後,是無處不在的皇權——嘉靖帝。本書對嘉靖帝直接著墨不多,讀者或只能在「大禮議」和宮廷事務中看到嘉靖帝的直接表態,但作者在「嘉靖統治的宏大開場」之後、嘉靖帝的四季正式開始之前有這樣一段話:

年輕的嘉靖憑著自身品性的力量,充分運用明朝皇位的傳統特權,以及僅僅六位關鍵支持者的幫助,將自身的意志強加於數以千計難以應對的官僚,再通過他們施加到億萬民眾身上。(33頁)

這種權力結構與統治模式,註定了每位首輔所執行的必然是皇帝的意志,嘉靖帝始終沒有離開本書的敘事,即使已經深居西苑,其皇權的陰影仍在每位首輔的身後,揮之不去。是故明代史學家王世貞稱:「世宗晚年雖不御殿,而批決顧問,日無停晷;故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

本書未竟之處

本書以皇帝與首輔的君臣關係為觀察明朝政治的視角,以此串聯其他主題,角度新穎,議論隱於敘事之中,可讀性較強。但囿於敘事方式和體裁限制,以及作者對涉及史事的取捨,本書仍有未竟之處。

首先,本書以「皇帝與首輔」為副標題,而不是「嘉靖帝及其時代」,我們固然不能苛求本書對嘉靖一朝的史事面面俱到,但由於嘉靖朝首輔實際權力並非靡所不綜,並不能完全覆蓋當時的全部大事,當作者將視角局限在皇帝與首輔、特別是四名首輔在任期間的政事時,本書涉及的史事便很有限了。明人黃鳳翔《嘉靖大政類編》列舉嘉靖朝大事凡十九件:

大禮、四郊、莊肅諡議、章聖南祔、京營、河道、閹宦、二後喪祔、冊立分封、宸章召對、大獄、張延齡獄、甘州兵變、大同兵變、大同再變、遼東兵變、南京兵變、南倭、北虜

以上大事,本書或輕輕帶過,或隱匿無聞,這都是由於首輔並未參與或參與有限,自然無法在自己的奏議、文集中留下過多記載。作者應該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用了相當篇幅介紹每位首輔入閣前的宦跡,但這又帶來了新的問題。

其次,本書分為春夏秋冬四部分,每一部分均以一名首輔為中心人物,且記敘每位首輔時不拘於其首輔任內之事。由於四位首輔在事跡上有大量重合之處,勢必造成「一事而復見數篇 」——這實際也是傳統紀傳體史書一弊。為防止重複,作者不得不將一事分繫於各人,這造成了原本重要的史事因分列多處而首尾難顧,如「大禮議」和「復套之議」均被分散在不同的章節,其中「大禮議」更被嚴重弱化。「大禮議」及其餘波幾乎覆蓋整個嘉靖帝統治前期,深刻影響了嘉靖一朝的意識形態與政治體製革新,僅就「首輔」而言,尤淑君在《名分禮秩與皇權重塑:大禮議與嘉靖政治文化》中認為「大禮議影響了人際關係、權力結構及政治文化」,嘉靖帝有意賦予首輔大權,以處理君臣衝突,由此才有了「相形成而首次遂大分」即閣權加重、首輔次輔分明的體制。作為敘述「皇帝與首輔」的著作,實在不應忽視。

第三,作者為強調明朝對「禮」的重視,所敘首輔工作基本都圍繞服務皇帝的禮儀構建,不同首輔的對比也側重於個人素質和具體庶務,這使得本書並不能完整展現嘉靖朝政治變化的軌跡。古人與當代學者均注意到嘉靖朝在明朝內閣制度發展中的革新一面,明人王世貞特作《嘉靖以來內閣首輔傳》,揭示了嘉、隆、萬三朝內閣權力的發展,指出內閣權力愈大,始於「嘉靖入紹,盡掃其蠹而新之,歸政內閣」,特別是從楊廷和開始,首輔地位突出,後來才有了萬曆朝張居正專權的可能。田澍在《嘉靖革新研究》中指出,內閣權力擴張固然有嘉靖帝有意授權的原因,但歷任首輔的能力及行為也是不能忽視的,如正是在嘉靖朝,首輔楊廷和成功壓抑吏部尚書、結束了「閣部相持」的局面,其繼任張孚敬「居內閣,則排六卿,而成相之尊」,將百官次序排列成內閣-九卿-監司-守令,以內閣為百僚之首。這些在本書中都沒有涉及,於是造成了本書第五章中,徐階與嘉靖帝討論內閣性質與作用,嘉靖帝稱「此官(首輔)雖無相名,實有相職」,徐階強調大學士與吏部尚書均至關重要,這一段仿佛憑空出現一般。

此外,本書雖強調「禮」,但對「禮」本身及其對於皇權的意義討論得並不夠,僅將其作為一個默認的、不言自明的背景知識,也無視了對於嘉靖朝從中央祀典到民間祠廟祭祖制度的變革及關聯——而這正是第二位首輔夏言在禮儀上的重要政績,王學的興起也只在徐階登場介紹時如蜻蜓點水一帶而過。雖然可能是作者考慮到預設受眾和篇幅原因未能深入,但對比本書對「禮」的一再強調,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餘論

當作者筆下的嚴冬過去,隆慶、萬曆相繼登基,大明朝即將迎來一個新的權力首輔時代。到底是四季重演,還是長冬凌冽?歷史的親歷者或許最多只能感受到風起於青蘋之末,而他們大多數看到的是萬曆以後,廟堂之上眾正盈朝、萬象更新,江湖之遠齊家化鄉、敬宗收族,各地無不以「詩書傳家、簪笏盈庭」為尚,「滇南車馬,縱貫遼陽;嶺徼官商,橫游薊北」,一派「聖明極盛之世」的氣象。因此,在他們看來,嘉靖帝「垂德澤於無窮」,隆慶帝「海內翕然,稱太平天子」,萬曆帝「廟號曰神,殆真如神」,真「聖聖相承」也!

但站在歷史末端的我們捧起史書後卻能知道,當這個享國日久、過分成熟、崇尚禮樂的龐大帝國重複著日常政治,它的東北部,一個年輕、簡陋、尚武的小部落正在悄悄崛起。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丁曉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