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武漢 |「六棉」(國棉六廠)當工人

人文武漢 發佈 2022-05-10T05:47:10.201971+00:00

題記:「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鬱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原創 李維建


題記:「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鬱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親切的懷念。」 ——普希金



很高興能進「六棉」當一個工人


「六棉」(武漢市第六棉紡織廠),我很早就不生疏。初中時,學校的「工宣隊」就是「六棉」來的。為了貫徹毛主席的「五七指示」,還被安排到「六棉」「學工」。再往早點說,我家與「六棉」的前身「一紗廠」的老闆程子菊,還能扯上一點親戚關係。我母親的奶奶,就是程子菊的親姑母。

我聽我母親的親姑母(她與程子菊是嫡親姑舅老表)說過,解放前,程子菊與國民黨軍政界上層人士走得很近,他父親程棟臣不以為然,曾對人說:「我說那個子菊啊,有點錢,吃點喝點玩點,你去結交那些人做什麼!」。老人不幸而言中,解放後,程子菊因為這些「劣跡」被判刑,在沙洋農場服刑幾十年,他的廠也最終改姓「國營」,成為武漢市紡管局屬下一個重要的廠子。程子菊上世紀80年代被落實了政策,平了反,退還了部分產業,晚年過得還可以。遺囑身後,骨灰撒入襄河(漢江),以便遙望長江對岸魂牽夢繞念茲在茲的「一紗」。


「六棉」在武昌大堤口北,西臨長江。西中門一進門就是鐘樓,當時是辦公樓。廠內以鐘樓為中軸,分為南北兩大部分,南邊是南廠,北面是北廠,各自進行從清花到布廠的全部生產流程,是兩個獨立的生產系統。「六棉」已經不復存在,廠區所在地,現在被開發成一個名叫「藍灣俊園」的居民小區。舊廠房當然蕩然無存。但是,臨江的鐘樓還保留著,在那裡無聲地講述著歷史。

1975年5月,我在高中畢業一年後,被「六棉」招工進場。進廠後稍加教育培訓,就分到北廠前紡鋼絲當一名下花工。我當時很興奮很高興:一是解決了工作問題,比呆在街道待業,心情好得多;二是覺得「六棉」是國營企業,進去了終生有靠,福利會比較好(現在看起來,這種想法與實際隔得太遠太遠);三是我也成為了工人階級的一員,不無驕傲。

所以,儘管工作並不輕鬆,還是幹得很起勁。我記得當時車間管宣傳的組稿,要我寫一篇稿子,我就寫了一首小詩交了上去。那首詩我還記得開頭幾句:「莫道車間機器轟鳴,莫道車間說話難以聽真,我聽得見師傅們說的話,我聽得見師傅們發的聲」,然後就是歌頌工人師傅忘我的勞動精神。這個詩,內容很幼稚,但反映了我當時快樂的心情。

其實我這個精神狀態,當時並不是很另類。那時,很多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思想很單純很單純,為個人想得不多,總想跟上當時宣傳的調子。我記得有一天我下早班,從臨江大道步行回家,走到大堤口附近,碰見一個高中同班的女同學,她當時在江邊的一個搬運隊當搬運工。我很詫異,一個女孩子,怎麼幹這個?她卻說:「事情總要有人做,一個不做兩個不做,誰來做?」

所以,我當時對工作很認真負責,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的工作表現,很快,我就被「升」為生產小組長,管起人來。


1948年,「一紗」管理人員全家福


求親戚換工種

我乾的這個下花的活,是紗廠男工最低層次的活,也是最辛苦的活。當時紗廠的流程,棉花包進了廠,先要進清花車間,把棉花紡成棉卷,然後進前紡車間:首先把棉卷通過鋼絲機紡成棉條,然後把棉條送到並條,然後到粗紗,到細紗,漿紗,再到布廠。我就是鋼絲這個工序的下花工。棉卷紡成棉條裝滿桶後,把滿桶取下,空桶放上,然後把滿桶運到並條,作為下個工序的原料。

我下30多台機器的花。那時車間技術改造程度低,桶小,一個空桶,大概21分鐘就紡滿。一般把30多台機器的花下完運完,需14分鐘,然後出去休息7分鐘,又得進車間下花。當班時,就這樣周而復始,很機械,談不上什麼技術,純粹苦力一個。

我當時年輕,體力好,思想也單純,沒什麼思想包袱,所以也不覺得苦。但我父母知道後,心裡就過不得,於是他們就去找了親戚,希望他們能幫我換一個相對輕鬆的工種。親戚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房姑母和她丈夫。當時他倆都在「六棉」工作,男的還擔任廠黨委組織部部長。按一般情況說,只要他們出面,我換個工種應該不是很難的事。但他們既不說幫忙,也不說不幫忙,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分析起來,有幾種可能:第一,是親戚不願徇私情;第二,是親戚幫不了這個忙;第三是親戚覺得幫這個忙太麻煩,會欠下很多人情,與我家的關係又不是很近,來往也不密切,權衡後,覺得沒必要幫這個忙。後一種可能性較大。我對親戚沒有怨恨之心,因為我當時實際是個無所謂的想法,不覺得下花有什麼不好,也不覺得換個工種有什麼好,換工種的心並不迫切。另外,為什麼人家一定要為你的利益做出自己的犧牲呢?將心比心,這樣反應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從中還是可以得出一些關於社會,關於人際關係的一些結論。




師傅們說我的運氣蠻好

我的下花工作只搞了幾個月就沒搞了,原因是1975年的下半年,大批新工人進場,我們小組也進了幾個男青年,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就退出下花,改為抄車。

在鋼絲車把棉卷紡為棉條的過程中,時間長了,鋼絲里的間隙逐步被雜質填充,影響棉條質量,這就需要及時清理雜質。利用風道把機器里的雜質吸出來,就是抄車。抄車比下花舒服多了,整個上班時間,只需要清理兩次,另外需要到機器下面的斗里,把落在裡面的雜質清走(出花),一個班也是兩次。抄車工一般都是接班後不久就抄第一次車,抄完車後緊接著就出花,隔幾個鐘頭後,再抄第二次車,出第二次花。其餘的時間就沒事了,你願意幫幫別人的忙就幫,你願意出去休息一下也可以。抄車,比下花輕鬆多了。

師傅們都說我的運氣好。我師傅告訴我,如果沒有新人進來,我就得一直下花下下去,什麼時候有新人來,什麼時候才能退出下花。像我這樣只幹了幾個月就被新人換下來,史無前例。比如他,干下花就幹了十幾年,一直到我來他才改為抄車。他還告訴我,接我手干下花的,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新人頂替,肯定沒我這樣幸運。我聽後,也覺得確實蠻幸運的。

回過頭來看,其實那時的新人,多半是廠內老職工的子女,如果放在現在,按親疏,按關係,我這樣無背景的恐怕就會放在下花崗位上不動,而讓有關係的子弟干相對輕鬆的工作。這樣看起來,那時的社會風氣,還是相對公平些。


師傅用左手替我拈到一張自行車票

70年代,還是計劃經濟,物資供應非常緊缺,很多商品需要憑票供應。有一次,分到我所在的生產小組幾張物資票,僧多粥少,為避免矛盾,採取最公平的辦法,也是大家都認可的辦法:拈鬮。我那天拈鬮時不在場,組內的師傅們就讓我師傅替我拈鬮,他右手為自己拈,左手替我拈,結果右手沒拈著,左手倒拈著了一張自行車票。後來他當著大家的面把那張自行車票交給我,還笑嘻嘻地告訴我緣由。

所以我工作不久後就不用步行上下班了,我用那張票買了一輛新自行車。騎著新車上下班,既快捷,又爽,我滿意極了。我還記得,那輛車是廣州產五羊牌,一直到80年代,我還時常騎這輛車。

不要說拈鬮不合理,這種方式比時下各種打分分配矛盾少得多:分是人定的,都會有傾向,分完後,有人高興有人怨恨,遺留問題一大堆。拈鬮,也有不合理的一面,但相對公平的一面似乎多些,大眾認可程度也高些。沒拈著的,不怪天不怪地,只怪自己運氣不好,也沒什麼好說的,因此遺留矛盾會少些。

干抄車,一件心驚的事

那時廠里上夜班是不允許睡覺的,哪怕你工作做完了也不行。值車工是整晚上在機器旁「旋」,你工作完了,就去睡覺,讓人家怎麼想?所以那時輪班長和輪班書記有一個任務,就是在夜班經常查睡覺,查到了就叫醒,批評。

不下花了,我休息時間多了,夜班時往往到二樓男工換衣室去休息假寐。換衣室窗外有碩大的通風管道,常有工人從窗子穿過去在上面休息。有一天,我實在困得不行,又不願被頭頭逮住批評,就學樣鑽出窗外坐到大管道上。坐著坐著,不知不覺睡著了。當我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突然意識到我在通風管道上,不禁心驚。設若當時不能自控,摔下樓去,樓下堆著一大些廢銅爛鐵,摔下去,後果真不堪設想。

我在廠時沒聽說過從樓上管道摔下人的事,不過從我的經歷看,摔下人的可能性還真不能說沒有。從管理的角度看,這是應該加強防範的。但當時的管理者,似乎都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1976年夏天,有一天上中班,接班後像平時一樣抄車出花,然後到車間外北面的廠內大道透氣休息。我出車間時,正好有個老軍人從那經過。老軍人紅領章,四個兜。他看到我時,我整個一個毛猴子,頭臉渾身上下都是毛,髒得不得了。四目相對,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老軍人的這個搖頭和他的神態,深深地進入我的腦海。我很多次猜測老軍人搖頭的意思,覺得大概是憐憫,是可憐工人的生產條件太惡劣。但他不知道的是,我當時對我的抄車工作,是相當的滿意。


聽了輪班書記的話,我愣住了

新來我們輪班的工人,都是廠內老工人的子弟,好像都是下鄉知青。他們在社會上混了那麼久,社會上的事知道很多,我不能望其項背。我們組的小馬小傅,還有同輪班別的組的幾個男青年,很快就抱成團形成了勢力。

我的師傅也是社會上混的,在輪班說話有分量。「一山不容二虎」,他很快與小馬等人對立了。小馬他們就故意挑事,找個機會把我師傅打了。我師傅畢竟有家室,不敢與他們死磕,一下子威風掃地,在他們面前沒脾氣了。我當時是生產小組長,與小馬等人沒矛盾,他們對我也不敵視,關係不親密也不緊張,不咸不淡。

一天,輪班段書記把我叫到輪班辦公室,說了幾句閒話後,就對我提了要求,他要我經常與小馬他們接觸,然後把他們的情況匯報給他。我萬萬沒想到書記會對我提這樣的要求,這不是讓我當一個告密者嗎?驟然間,我愣住了。書記看到我這個神態,馬上意識到他看錯了人,馬上說,不談這個事了不談這個事了,就結束了談話。

多年以後,我與一個要好的同事聊天時聊到了這件事。他聽後議論說,你要是當時按你那個書記的要求做了,你就完了。小馬他們肯定會覺察,肯定會打你的人。那時書記會衛著你嗎?不會。這時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臭狗屎一堆,誰也不會把你當回事。甚至你上大學,哪怕考取了,書記也不會放你走。我深以他的分析為然。

我認為這個事是我人生的一個關口,設若我當時很靈活,馬上順杆爬,我的人生就是另一個樣子了。因為當時我的良知,讓我表現出那個樣子,無意間成為我當時最好的應對,讓我躲過一劫。我當時無論正面拒絕,還是順從書記的意思,都會讓我以後不平坦。也許正是我的那個表現,既沒有逆書記的意,也讓書記內心深處對我還有點讚許,所以他後來也沒為難我。


批鬥「壞」頭頭

「四人幫」垮台後,造反派失了勢,成為挨整的對象。「六棉」的造反派頭頭姓余,被安排在各個車間接受批鬥。輪到我們車間時,輪班書記安排與我一起進廠的另一個青工小王與我押送余某。小王押送批鬥時很下力,批鬥時經常狠狠地按余某的腦袋。我呢,對余沒有恨的感情,只是在旁邊站著,我與他無冤無仇,何必呢。

我後來回想此事,分析為何書記會讓我倆押送余某,覺得就是因為我們不是廠內子弟。廠內子弟,書記如果讓他們來幹這個事,他們的家長不會同意,會罵人,我們兩個外人,沒人會說什麼。


武昌「一紗」老樓


考大學

1977年下半年恢復高考。在父母鼓勵支持下,我參加了文革後第一次高考。同車間同輪班有好幾個青年也參加了這次高考。高考結束後,有一次大家在輪班室休息閒聊,聊著聊著聊到了高考,當時輪班段書記說了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我看,你們都不行(意思是都考不上),看小李怎麼樣(意思是小李還有點可能)。後來的結果,我們車間就我一個人被錄取了,我想起段書記的這句話,覺得他判斷還是很準確的,基層幹部的識人能力,不能小看。

我的錄取通知書到車間後,我當然很興奮。小馬的一句話也讓我深印腦海。他說,怎麼搞的,就這一下子,你就像高了一截。

去學校報到那天,是1978年三、四月吧,是個晴好天氣。我騎著車,一下想起一句唐詩:「春風得意馬蹄疾」,覺得太切合我的心情了。當時哪裡會想到,上了大學並不意味我的人生就會一帆風順,但當時就以為以後的人生一定是一片坦途。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非常可笑。

打撈江城記憶 鉤沉三鎮往事


清黃鶴樓


編輯: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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