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建隊民工老譚的故事

文帆滄海 發佈 2022-05-16T18:24:23.293125+00:00

老譚並不老,當時應該是四十多歲吧,大家都叫他老譚,就是個隨口的平常叫法。老譚是個做建築工作的農民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那個時候,也並沒有「民工」這個詞。城市裡面,突然就有了些從農村來的,挖溝、搬磚、砌牆、蓋房的「基建隊」。那些活兒,城裡人不願意干。

老譚並不老,當時應該是四十多歲吧,大家都叫他老譚,就是個隨口的平常叫法。

老譚是個做建築工作的農民工。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那個時候,也並沒有「民工」這個詞。城市裡面,突然就有了些從農村來的,挖溝、搬磚、砌牆、蓋房的「基建隊」。

那些活兒,城裡人不願意干。

這些「基建隊」,組織非常鬆散,往往是一個領頭的包工頭帶著一幫青壯年農民。他們相互間都有些鄉鄰或親戚關係,以男性為主。也有少量女的。她們除少數充當做飯工作外,一般也和男的一樣,干那些推車、挑運、和灰、搬磚之類的體力活。這在當時的我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而城裡的大人們,尤其是女人們,都會驚訝於她們的「能幹」。

這些「基建隊」,一般來自我所在城市周邊的農村。有些人離家比較遠,不能每天往返,就住在城市工地一個臨時搭建的大工棚,有點像當時剛興起來的蔬菜大棚,只不過是用粗帆布搭的,裡面一個木架的長長的大通鋪,上面鋪著木板草墊,再鋪上被褥,睡上幾十人都行。有些人離家雖然近些,一般早上也要花很長時間,騎著自行車到城裡來,晚上再黑燈瞎火地騎回家。有時,有的人在自行車尾架上還插著鐵鍬、錘子等工具。他們的基建隊身份很容易分辨出來。

老譚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這些來自農村在基建隊幹活的人,也就是很多年以後,二十一世紀的媒體上所說的農民工。他們每天就是幹活,抽菸,吐痰,休息時打打牌,大聲吵鬧,用城裡人略為不屑的鄉下口音說髒話等。

老譚長得很瘦小,個頭挺矮,胳膊腿都很細,兩腮沒什麼肌肉,下巴略尖,薄嘴唇,胳膊腿到臉都挺黑挺黃的,大概是幹活曬的吧。他頭髮稀少,似乎有點謝頂,毛髮還有點發黃,軟軟的略捲曲著趴在頭頂上。整個看上去,老譚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但他兩隻眼睛總是很平和的,平時也不太多話,就是默默地幹活,叫幹啥就幹啥,叫怎麼幹就怎麼幹。

和其他人不同,老譚從不大聲吵嚷,也沒什麼脾氣,即使被工頭訓斥,爭辯起來也總顯得沒有底氣,說幾句就不言語了。印象中,他總穿一件褐色的短袖舊上衣,下身是一件或褐或灰色的舊短褲,腳上是一雙舊涼鞋或那種經典的解放鞋,不過也是很舊的,上面有時沾滿了水泥點和灰土。老譚騎一輛舊的二八自行車,從農村的家來回到城裡工作。

當時我父母在國營農機公司上班。我家的房子,就在單位大門口處,其實就是由「傳達室」改成的臨時住處,非常狹小,而且經常一下雨,就要在炕上地上,擺上各種盆碗,接各處漏水。

我在家裡,經常把頭一扭,就能看到窗外的人走來走去。

單位大門是那種用大粗鐵管和鋼筋焊制的,對開的兩扇大鐵門,刷成銀白色,上面每邊各有一個五角星及其他一些簡單的圖案,一如那些年代各單位的大鐵門。

進了大門,就是一個很大的院子,有時院中就停了幾台大大小小的拖拉機,有時是手扶式的,有時是比較先進的小四輪拖拉機,有方向盤。更有時,是那種大型的有駕駛室的大四輪拖拉機。這單位有很多倉庫,但還是不怎麼夠用。

農機公司是國企,職工算是城裡人。拿工資的國家單位的人,工作比較清閒,基本上沒什麼太重的體力活兒,每天的工作主要是賣農機配件,開票,發貨,其他如喝茶,聊天,看報,休息時打牌,下棋。遇到處理報廢品的時候,賣的錢還可以一起吃喝一番。在還比較清貧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的生活狀況算是可以了,是那些農村來的基建隊不能比的。

老譚所在的基建隊,在那農機公司承建了一個施工項目,就是砌牆蓋倉庫之類的活吧。

人們對老譚有一項特別「優待」,也因為這個,我記住了他。

農機公司的好多人中午自己帶飯來吃,用那種薄鋁飯盒裝好從家帶來。過去那種鋁飯盒,非常普及,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還用過。鋁飯盒大多是銀白色或淺黃色的,上面軋出簡單淺細的線條圖案。帶飯時一般帶兩個,一個裝飯、一個裝菜。當然,他們的飯菜比那些基建隊吃的,要好一些。他們也從不跟基建隊的人一起吃。

我們小孩子有時中午吃完飯,就會跑到辦公室或倉庫玩耍,圍觀單位里大人們咋咋呼呼地打牌或下象棋,間或小賭。

一天中午,大哥回來很意外地告訴我們,有人叫老譚吃自己中午吃剩的菜。

我們都不相信,這怎麼可能呢?

因為父母從小就教育我們,人窮志不能短,要有志氣,有尊嚴,別說剩飯,就是現做現盛的飯,也不能無緣無故,隨便降尊說吃就吃。如果送東西給別人,也是要挑好的送,絕不能把不好的,破爛的送人,那就是不尊重別人——何況是吃的東西。

我不相信有人會這麼做,也不相信老譚會這麼做。直到有一天中午,我又像往常一樣,午飯後到辦公室溜達。

「剩下塊肥肉,我去找老譚吃了!」

辦公室里,人們各自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各個飯後心滿意足的樣子。剩菜的那位,看樣子飯盒剛放下一會,筷子還插在飯盒裡,滿臉滿嘴的油光,就這樣說了一句,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就很仗義地,挺胸腆肚大步地去喊老譚了。

我這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想看到這一幕,就離開了,因為我覺得自家的情況和老譚相比也好不到哪去吧。

這時候,不論老譚在做什麼,打牌也好,圍觀打牌也好,在哪也好,都會默默地跟過去,然後過一會兒,又回去繼續該幹啥幹啥。我從沒聽到有人對此說過什麼,大概所有人,包括他的工友們都見慣不怪吧。

吃剩的菜,而且只剩下幾片肥肉,自己不願吃,倒掉又覺得浪費了太可惜,就去找老譚來吃,當作一種節約,同時也是一種恩惠和施捨,理解和照顧。

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夏天中午的陽光挺強的,就那一小會兒發生的事情,慣常到不起一絲波瀾。我家當時也很窮,但父母一向教導我們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吃別人的東西。家裡的飯菜雖然常年不如那些同是國營單位的職工。但顯然,周邊還有更為貧困的。

瘦小的老譚應該是長年肚裡沒什麼油水,又整天干繁重的體力活,而且每天的晚飯,是要在晚上收工後,騎上很遠的路回到家中,才能吃上的。對於那樣的「優待」,他於是也就默默接受了。

我從來沒跟老譚說過話,也沒打過招呼,不知道他的家庭身世,也沒和那些基建隊的人有過什麼接觸。當時的我,對當時的老譚,是帶有一種憐憫之心的,沒有因此而看不起他,可我沒想過怎麼幫他,其實也沒有能力幫他什麼。

很多年以後,我遊走在南方的不同城市,經常看到高溫烈日下在建築工地幹活的農民工。他們在磚石瓦塊間架著大鍋做飯,蹲在路邊吃飯,連飯桌都沒有。他們甚至是用塑膠袋裝著菜,有時連泡沫飯盒都沒有。看著他們簡單的飯食,我就會想起當年的老譚。

現在算來,老譚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應該安享晚年了吧,希望老譚兒孫滿堂,幸福。

備註:本文的原作者為張廣,成文於2016年10月。本文經原作者授權並修改潤色後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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