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氣西殺孝公危 多方角力秦宮亂

魚2098711 發佈 2022-05-18T07:00:55.209270+00:00

天光說沒就沒了。在眾人的驚詫聲中,商鞅走出書房,來到院中開闊處,觀看上天異象。望著被地母一點點吞去的月亮,商鞅眉頭皺起。冷向走過來,小聲道:「君上!」商鞅收回目光,看向冷向:「召天官!」沒過多久,天官趕至。商鞅劈頭問道:「方才的天象你可看到了?」天官應道:「下官看到了。

天光說沒就沒了。

在眾人的驚詫聲中,商鞅走出書房,來到院中開闊處,觀看上天異象。

望著被地母一點點吞去的月亮,商鞅眉頭皺起。

冷向走過來,小聲道:「君上!」

商鞅收回目光,看向冷向:「召天官!」

沒過多久,天官趕至。

商鞅劈頭問道:「方才的天象你可看到了?」

天官應道:「下官看到了。」

「是吉是凶?」

「大凶!」

商鞅吸一口氣:「是何大凶?」

天官略作遲疑:「這是天機,下官不知。」

商鞅盯住他:「你是不知呢,還是不肯說?」

天官聲音微顫:「是……天降殺氣!」

「殺氣?」商鞅沉思一時,擺手,「去吧,不可亂講!」

送走天官,商鞅吩咐冷向:「問下宮中的人,看有什麼事沒。」

冷向應一聲,急急而去。

一個時辰後,商鞅正自伏案疾書,冷向走進,悄聲道:「問過了,宮中一切尚好。」

「君上呢?」

「仍是老樣子,只是咳得更厲害了。後晌看會兒奏摺,黃昏時入榻。」

商鞅噓出一口氣,再問:「殿下呢?」

「殿下與幾個公子在鬥蛐蛐,從後晌一直斗到天黑。殿下搞到一隻特別厲害的,已經咬死幾個對手了,興致高得很,沒準這辰光仍在斗呢。」

「司馬錯從商於回來沒?」

「回來了。」

「有請。另外,請疾公子也來。」

府宰看向天空,驚愕道:「這辰光?」

「擺宴!」

不消一刻,司馬錯、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走進府門,被冷向請進商君府的後院。

院中央燈火輝煌,正中擺著四個几案,案上擺滿酒肴,商鞅端坐於主位。

看到這個場面,司馬錯、公子疾皆是一震,對視一眼,看向商鞅。

商鞅手指席位:「請!」

二人入席。

商鞅淡淡一笑,指天道:「今宵月明星稀,天地清爽,鞅興致忽來,又不願獨賞,特請二位小酌。」

司馬錯、公子疾各自噓出一口氣。

「呵呵呵,」司馬錯咧嘴笑了,「末將已經睡下,忽聞商君有召,還以為有啥好事了呢!」

商鞅指他笑了下:「你呀,是不是又想打仗了?」

司馬錯拱手道:「生錯者父母,知錯者商君!」說罷端爵,「來來來,既然商君有此雅興,我們就不囉唆了,先為這天上明月,干!」

場面喜慶,三人舉爵。

一番劇烈的咳嗽之後,秦孝公精神怠倦,面色蠟黃,全身似無一絲氣力。

內臣憂心道:「君上?」

秦孝公剛喘幾下,又咳起來。這一次咳得更加猛烈,咳畢,捂嘴的手帕上是一層厚厚的帶血的濃痰。

內臣看得真切,換過新手帕,急道:「君上,臣召太醫來!」

「太醫?」秦孝公苦笑一聲,「他們已經診治幾年了!」

「可這……」內臣遲疑一下,「聽咳聲,今晚有點兒不一樣!」

「是嗎?」秦孝公再次苦笑,「對了,有幾天沒有看到駟兒了,他在忙什麼呢?」

「跟一個叫趙良的演習禮樂。」

秦孝公眉頭微皺:「禮樂?趙良?在哪兒演習?」

「在太夫人宮裡。聽說趙良是個不錯的儒者,甚得太夫人看重呢。」

「糊塗!」秦孝公急了,「禮樂豈能治秦?」

內臣嘴巴動了下,又止住了。

秦孝公的語氣恢復平靜:「難道他不鬥蛐蛐了?」

「後晌還在斗呢。」

「和誰斗?」

「華公子、厘公子、文公子幾個,偶爾還有紫雲。」

「還是過去的鬥法嗎?」

「有點兒變化。後晌是諸公子各選一隻蛐蛐,捉對兒廝殺!」

「駟兒的蛐蛐叫何名字?」

「殿下的所有蛐蛐都叫黑雕!」

「其他人的呢?」

「有熊有豹有虎有雁有鳳,還有狐狸與大象呢。」

孝公臉色和緩,輕嘆一聲:「唉,這個駟兒,一天到晚只跟一幫娃娃子廝混,何時才知操心國事呢?」

「臣以為,殿下斷非等閒之輩,只要擔子擱他肩上,准能挑起來!」

「那件事兒,你可辦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辦妥了!」

「召駟兒吧!」

內臣拱下手,轉身,退出。

東宮的正殿裡燈火輝煌,嬴駟與公子華、公子厘等公子哥兒目不轉睛地盯住兩隻蛐蛐,心揪著。

斗盤裡,嬴駟的黑雕與公子厘的黃熊互相撕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激戰正酣。

嬴駟跳腳叫道:「咬哇,咬哇,小黑雕,飛起來咬哇,咬死大笨熊,快咬哇!」

人與蟲正在盡興,嬴虔陰沉著臉走進來。

公子華瞥見,背過臉去。

公子厘用手肘碰下嬴駟,悄聲道:「駟哥,叔父來了!」

嬴駟扭身一看,揖禮:「駟兒見過叔父!」

嬴虔白公子華幾個一眼,朝外努嘴:「你們出去一下,我和殿下說個事兒!」

公子華吐下舌頭,與公子厘幾個溜出宮門。

「駟兒,」嬴虔掃一眼盤中的蛐蛐,「你就這麼一天到晚鬥蛐蛐?」

「呵呵呵,」嬴駟嬉皮笑臉道,「鬥蛐蛐太好玩了!」指向仍在決戰的兩隻蛐蛐,「叔父你看,這隻小黑雕,個頭雖小,咬起架來絕不含糊,前日咬死兩隻,昨兒咬死一隻,今兒咬死三隻!這隻大塊頭叫黃熊,是厘弟的看家寶,這已斗有半個時辰了,嘿,真叫個對手!」

「唉!」嬴虔苦嘆一聲。

「駟兒打算擇個良辰吉日,修建一個黑雕台,像這樣的小黑雕,駟兒養它一群,到那時,不是吹的,駟兒保管打遍列國!」

「駟兒,打遍列國不能僅靠幾隻小蛐蛐呀!」

嬴駟兩手一攤:「不靠它們,我能靠誰?」

嬴虔一時語塞,沉默少頃:「駟兒,你是殿下,你該……」

嬴駟擺手打斷他:「已經入夜了,叔父該當早點兒歇息才是!」

「駟兒,叔父此來,是想說,你……你該干點兒正事才是!」

「正事兒?什麼是正事兒?」

「就是國事呀!」

「國事有公父和商君在,家事有叔父你在,何事需要駟兒操心?」

「唉,」嬴虔又是一嘆,「殿下若是這麼想,大秦江山,遲早會是那個外姓人的!」

嬴駟誇張地打個哈欠:「只要公父樂意,讓他拿去就是!」

嬴虔急了:「殿下?」

「叔父,你到駟兒這兒,沒有別的事吧?」

「唉,殿下,叔父憂心哪!」

「叔父何憂?」

嬴虔湊近,壓低聲音:「君上咳得越來越厲害,叔父後晌前去探望,君上氣色不好,叔父問太醫,太醫說,君上這病……」

嬴駟不以為然:「不就是咳嗽嗎?」

「是癆病!」

「啊?」嬴駟吃一驚,「這麼大的病,公父他……曉得不?」

「曉得。」

「可……」

「君上誰也不讓講,叔父也是後晌才聽說。」

嬴駟吸一口長氣。

「聽太醫說,癆病是不治之症。君上能撐這麼久,已經相當不易了!殿下呀,你該當家立事了!」

「依叔父之見,駟兒該當如何立事?」

「從明天始,甭再鬥蛐蛐了,得空就守在君上身邊,一是盡孝,二是防個萬一!」

嬴駟沉思有頃,點頭:「駟兒曉得了。」

一陣腳步聲急。

傳旨宮人趨進,朗聲宣道:「君上有旨,宣殿下復興殿覲見!」

嬴駟一怔,看向嬴虔。

嬴虔急切地指著復興殿方向:「殿下,快!」

途中,傳旨宮人在前,走得很快。嬴駟大步跟上,小聲問道:「喂,大半夜的,公父尋我,可有急事?」

傳旨宮人應道:「臣不曉得。臣就是個傳旨的!」

「有誰來過嗎?」

「沒有。」

嬴駟吸一口長氣。

孝公咳得上不來氣,內臣輕輕捶背。

孝公咳完,顯然想起什麼,坐直身子,緩緩下榻。

內臣遲疑一下,叫道:「君上?」

孝公就如沒有聽見,一步一挪地走出寢宮,走到正殿。

內臣大叫:「掌燈!」

幾名宮人各執燈具,急走過來,將殿中照得通亮。

大殿一角擺著一隻巨大的木架,架上是塊拼接起來的木板,板上烙著列國形勢圖。

孝公湊近地圖,凝神細看。有頃,孝公拿出硃筆,飽蘸墨水,將商於谷地的十五邑全部圈起,在「商」字旁邊,寫下一個更大的「秦」字。

秦孝公勉強寫完,便劇烈咳嗽起來。

內臣上前,輕輕敲背。

孝公止住咳,目光上移,漸漸落在河西,用硃筆沿河水從北至南畫出一道線,一直畫到陰晉附近,也寫一個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後退幾步,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道紅線。

這是秦、魏的時下邊界。

遠處傳來打更聲,秦孝公側耳傾聽。

內臣湊近,小聲稟道:「入二更了,君上!」

孝公擺手:「搬只腳凳!」

內臣搬來一隻腳凳,孝公踏上凳子,湊近地圖,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臉色越來越凝重,額頭滲出汗珠,握硃筆的右手微微顫抖。

有頃,孝公左腿打個趔趄,身子一晃。

內臣扶住,關切道:「君上?」

秦孝公穩住身子,強自忍住,從陰晉起筆,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畫過去,一直畫到函谷關、崤關等處,將硃筆重重地圈在函谷關、崤關上。

孝公尚未圈完,兩眼一黑,兩腿一軟,龐大的軀體劇烈晃動一下,從凳上跌下。內臣未能扶住,孝公龐大的軀體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內臣急將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孝公牙關緊咬,嘴角流出污血,雙目緊閉,不省人事。

一陣腳步聲急,嬴駟剛好走進,急衝上來,叫道:「公父?」

許是事情過於突然,內臣、宮人無不傻了,怔在那兒不知所措。

「公父!公父——」嬴駟一把抱過孝公,轉對內臣,「快,傳太醫!」

內臣轉身出去。

嬴駟叫住他:「還有……」

內臣頓住。

「叫叔父來,還有公子華幾個,他們都在我的殿裡!」

嬴虔幾人趕到時,孝公已經躺回榻上,神志不醒。先一步趕到的幾個太醫輪番把脈,面色嚴峻。

嬴虔將年紀最長的太醫拉到一側,叫來嬴駟:「君上這……怎麼突然就……」頓住。

老太醫淚出。

嬴虔看向嬴駟。

嬴駟問老太醫:「可有救治?」

太醫哽咽道:「殿下,能用的方子我們都用了,」抹淚,「君上能撐到今日,已是……奇蹟!」

嬴駟遲疑一下,問道:「公父患的只是癆病?」

「單是癆病倒是還能撐些時日。」

嬴駟驚愕:「你是說,公父他……還有其他病?」

「癆病把精氣神耗盡了,其他病魔就跟著來了,眼下當是中風。」

「那……」嬴駟吸一口長氣,「公父還能醒過來否?」

「臣不曉得,臣盡力!」

嬴駟急了:「快去,抓緊救治!」

太醫拱手:「臣遵旨!」便匆匆進去。

嬴駟看向嬴虔。

嬴虔凝會兒眉,果斷說道:「駟兒,宮禁!」

嬴駟略一沉思,點頭:「有請內宰!」

嬴虔叫來內宰。

嬴駟看向內宰,朗聲道:「宣旨,今宵子夜始,宮禁!」

內宰拱手:「臣領旨!」

「還有,免禁衛軍都尉鄭欣桐職,由嬴華接替!」

「臣領旨!」

內宰帶嬴華諸人疾步趕至宮城禁衛軍都尉府,都尉鄭欣桐倉皇出迎。

內宰徑至廳中,朗聲宣旨:「君上有旨!」

鄭欣桐叩拜:「末將聽旨!」

「君上口諭,自今日起,禁衛軍都尉鄭欣桐歸家候旨,另有任命!」

鄭欣桐驚呆了。

內宰提高聲音叫道:「鄭欣桐?」

鄭欣桐叩首:「末將……領旨!」

「嬴華聽旨!」

嬴華叩拜:「嬴華候旨!」

「君上口諭,自今日起,禁衛軍都尉由嬴華統領,暫行宮禁,沒有旨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宮門!」

「嬴華接旨!」

子夜,一隊甲士奔至秦宮正門,分兩列立於門口。

宮門緊閉。

大半夜被突然解職,鄭欣桐震驚之餘,奔至商君府,倚在門框上,大口喘會兒氣,拍門。

冷向聞訊趕出,詫異地看著他。

鄭欣桐大口喘氣:「快,稟……稟商君……」

冷向問明所以,疾入後院,見商君與司馬錯、公子疾喝得正興,遲疑一下,遠遠向商鞅招手。商鞅瞥見,舉爵又飲。

冷向急了,直走進來,耳語一番。

商鞅震驚,酒爵咣當一聲落地。

司馬錯、公子疾皆是一怔,看過來。

商鞅回過神來,賠笑,拾起酒爵,斟上,又給司馬錯、公子疾分別斟滿。

二人皆盯住他。

商鞅舉爵,感慨道:「司馬錯,公子疾,你二人皆是衛鞅的最愛,更是秦國的未來!」

司馬錯、公子疾驚愕,似乎也猜出有事情,著急地望著他。

商鞅把話說明:「鞅叫你們來,一為盡興,二也是想問你們一句話!」

司馬錯、公子疾異口同聲:「商君請講!」

「十數年來,鞅在秦嘔心瀝血,只為樹立新法。鞅想問你們的是,從心底里說,新法如何?」

司馬錯不假思索:「這還用問,沒有新法,就沒有我大秦國的今日!」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點頭:「疾贊成新法。」

商鞅的目光依次掃過二人:「如果有人反對新法,如果有人圖謀廢除新法,你們會如何做?」

司馬錯一拳震幾:「誰敢這麼做,誰就是秦國的敵人,看我宰了他!」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尷尬一笑:「不會有人這麼做吧?」

商鞅鄭重說道:「鞅是說如果。」

公子疾搖頭:「在疾看來,不會有這個如果。」

「哦?」商鞅驚愕了,「為何不會?」

「新法在秦已深入人心,是秦人就不會自廢武功,而外人又很難插手秦人的事。」

商鞅緩緩搖頭,苦笑道:「秦人會不會自廢武功,外人能不能插手,公子皆言早了。」

公子疾怔了。

商鞅舉爵:「時辰不早了,今天的酒就喝到這兒,來,最後一爵,為公子的『沒有如果』,干!」

公子疾、司馬錯的心裡皆是咯噔一響,互看一眼,舉爵飲下。

翌日晨起,東方欲白。

秦宮卻宮門緊閉,門外站著兩排持戟軍士。趕來早朝的文武百官皆聚門外,面面相覷。

商鞅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

文武百官齊看過來。

商鞅掃一眼眾人,佯作不知:「咦,怎麼都站這兒了?」

有人朝宮門努嘴。

商鞅走到宮門前面,被軍尉攔住。

商鞅震怒,喝道:「叫都尉出來!」

旁門開啟,公子華走出,沖商鞅揖個大禮:「商君,禁衛軍新任都尉嬴華有禮了!」

商鞅假作一怔,還他一禮:「請問都尉,」朝宮門努嘴,「怎麼回事兒?」

「君上於昨夜子時傳旨宮禁,今日不朝!」

「哦,是這樣。」商鞅轉對百官,拱手,朗聲說道,「諸位同僚,君上有旨,今日不朝,請大家各回各府,各司其職,候旨上朝!」

眾臣不便多議,各自下階。

商鞅孤零零地站在台階上,顯然是在等待什麼。

公子華視若不見,顧自轉身進門。

望著旁門哐地關閉,商鞅若有所失,悵然下階。

魏國使館陳軫庭院裡,陳軫邊哼小調,邊聽戚光稟報,指節有節奏地敲打几案。

戚光聲音興奮:「……說是交子夜時開始宮禁的,今晨的早朝也取締了,連商鞅都不讓進宮門。還有太傅,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都在宮裡,依老奴看,八成是……」

陳軫閉起眼睛,指節更響地敲打起節奏,輕聲哼唱:「噫吁兮,山陵崩,噫吁兮,與君絕……」

戚光不解地問:「山陵崩?與君絕?」

「呵呵呵,」陳軫笑道,「無知了吧?就是說,秦國的主子這就薨天了!」

戚光倒吸一口氣:「主公,」壓低聲,「不會吧?」

「會與不會,你小子等著瞧好了!」

戚光咋舌道:「真要是薨了,商鞅的死期豈不就到了嗎?」

「到是到了,可他該是怎麼個死法呢?你且說說看!」

「這這這……」戚光撓撓頭皮,「主公,奴才想的只是叫那廝死,可這……死有萬千扇門,他該走進哪一道門,叫老奴如何猜得出?」

「呵呵呵,猜得出,猜得出!」

戚光一拍腦門:「殿下一即位就抓他下獄,安他個罪,殺他就是!」

陳軫撇嘴:「太簡易嘍!」

「老太師糾集舊黨,誅殺商鞅!」

陳軫搖頭:「太粗暴嘍!」

戚光眼睛連眨幾眨:「老奴蠢笨,實在猜不出了!」

陳軫指節輕彈几案,哼唱道:「噫兮,吁兮,噫吁兮,要走那九曲羊腸,要越那火海滾漿,要受那霹靂冰雹,要進那天羅地網,噫兮,吁兮,噫吁兮……」

「這這這……」戚光撓頭,「主公呀,你這越噫兮,奴才咋就越糊塗了呢?」

「哈哈哈哈,」陳軫指他大笑,「你呀,噫兮,吁兮,噫吁兮……」

商鞅焦躁地在廳中來回踱步。

車希賢、公子疾、司馬錯匆匆走進。

商鞅頓住步子,將一封密函遞給司馬錯:「司馬錯,你這就進山,親入寒泉谷,將此信呈送寒泉子前輩!」

司馬錯接過信,轉身急出。

車希賢輕聲問道:「商君,宮裡出啥事了?」

商鞅語氣沉重:「君上危矣!」

車希賢、公子疾皆是一怔。

「征河西時,鞅就察出君上不時咳嗽。河西戰後,鞅每見君上,這咳嗽就沒絕過。鞅疑君上所患為癆病!」

車希賢、公子疾俱是震驚:「啊?」

「昨夜突然宮禁,如果不出所料,當是君上病危!」

車希賢一臉憂急道:「這該怎麼辦?」

公子疾急了:「疾這就進宮看望公父!」說罷轉身欲走。

商鞅揚手喝止:「不可!」

公子疾頓住,不解地問道:「為何不可?」

「君上病情再重,也不會宣旨宮禁!」

公子疾怔了:「這……」

商鞅苦笑:「能夠宣旨的只能是殿下。」

「殿下?」公子疾驚道,「殿下為何要宮禁?」

「為防不測。」

車希賢納悶了:「朗朗乾坤,還能有何不測?」

商鞅一字一頓:「不測就是我商鞅,」目光依次掃過二人,「還有你二人!」

車希賢、公子疾相視,驚愕。

秦國後宮,太夫人的院子正中搭起一個祭壇,壇上擺著香案,案上是各色供品,案後供著一個形容古怪的布人,是假想的病魔。

大巫祝登壇作法,口中念咒。太夫人、秦公夫人、紫雲等公主、宮妃依序跪後,皆在為孝公祈禱。

正作法間,一陣烏雲襲來,狂風吹起,太陽瞬間被遮沒。

大巫祝急急念咒,傳令火燒病魔。

火剛燒起,一聲驚雷炸響,大雨傾盆而下,火苗被照頭澆滅。

大巫祝驚呆。

太夫人以頭搶地,在大雨中叩首悲呼:「蒼天哪——」

眾人皆哭。

復興殿孝公的病榻邊,幾個太醫跪候在孝公身邊,孝公的腿上、頭上扎著數根銀針。然而,無論太醫們如何折騰,孝公仍舊昏睡不醒,呼吸微細。

嬴駟指向眾太醫,一臉焦躁地責道:「已經三天了,你……你們……」

眾太醫跪叩:「我等……請罪……」

嬴駟拂袖出去,走到正殿。殿中跪著嬴虔及十幾個公室直系男性,公子疾赫然在列。他們明在為孝公祈禱,實則守候孝公醒來,聽他遺言。

嬴駟走到最前面,在屬於他的席位上跪下。

公子華急急進來,徑至嬴駟跟前,低聲道:「商君求見!」

嬴駟煩躁道:「不見。」

「他帶來了終南山的林仙姑,就是給周王后診病的那個女人!」

嬴駟眼睛一亮,看向嬴虔。

「林仙姑?」嬴虔凝眉,「聽說寒泉子有個弟子叫什麼仙姑,傳聞不少,是不是她?」

「正是。」嬴駟點頭,「在洛陽時見過她,貌似有些神通。」

嬴虔微微點頭。

嬴駟看向公子華:「讓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內臣引領商鞅進殿。

嬴駟迎上去。

商鞅躬身深揖,低聲道:「臣鞅叩見殿下!」

嬴駟回一揖,聲音沙啞:「公父在榻,駟不敢遠迎,請商君見諒!」

「敢問殿下,」商鞅關切道,「君上龍體……好些了吧?」

嬴駟指向孝公的寢室:「一直在昏睡。」

「前日不朝,臣忖知或是君上龍體有恙,甚為憂心,即使司馬錯赴終南山請來林仙姑。仙姑醫術想必殿下已經曉得,臣叩請殿下,允准仙姑為君上診治!」

「謝商君操心。有請仙姑!」

商鞅走出,陪林仙姑進殿。

嬴駟迎上,拱手道:「嬴駟見過仙姑!」

林仙姑鞠躬:「民女叩見殿下!」

嬴駟伸手禮讓:「有勞仙姑為公父診治!」

「民女盡力!」

嬴駟吩咐內臣:「請仙姑入內!」

內臣引仙姑徑至孝公榻前,幾位太醫退後,候立於側。林仙姑距孝公一步處,閉目發功有頃,收功,款款走出。

這樣就算是診過了,幾位太醫看得目瞪口呆。

內臣引林仙姑走到殿中一間靜室,室中只有二人,商鞅與嬴駟。

見仙姑進來,嬴駟迎前,拱手:「請問仙姑,公父他……」頓住。

林仙姑還禮:「恕民女不敬,君上已是油盡燈枯!」

商鞅面色煞白,看向嬴駟。

嬴駟沒有睬他,仍舊盯住林仙姑,淡淡說道:「還請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好公父,秦國不惜代價!」

林仙姑語重心長:「葉落歸根,人去飛天,與代價無關。」

嬴駟出淚,掩袖哽咽。

商鞅轉對林仙姑,問道:「請問仙姑,君上他……還能醒過來否?」

林仙姑看向他,點頭:「小女子或可一試!」

商鞅看向嬴駟。

嬴駟對林仙姑重重拱手:「有勞仙姑!」禮讓,「仙姑,請!」

林仙姑遲疑一下:「請殿下屏退雜人!」

嬴駟轉對內臣,吩咐道:「叫他們全都出來!」

內臣請出幾個太醫,帶林仙姑入內。仙姑拔下孝公身上的所有銀針,紮下架勢,面對孝公,微閉雙目,運神發功。有頃,仙姑額上汗出,熱氣蒸騰。孝公面色漸轉紅潤,呼吸漸漸均勻,加重。又過一時,秦孝公的眉頭和眼皮分別能動了。

林仙姑收住功,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轉對內臣道:「拿水來!」

內臣端來水,稍稍抬起孝公的頭。林仙姑撥開孝公的嘴,將藥塞進。內臣餵水,讓孝公就水服下丹藥,再扶他躺下。

林仙姑轉身,款款走出,來到靜室。

嬴駟迎上:「怎麼樣?」

林仙姑應道:「半個時辰後,君上當可醒來。只是……那粒丹藥只可使君上延緩三日,至於三日之後,民女……」頓住了。

嬴駟深揖:「嬴駟謝仙姑了!」轉對走出來的內臣,「為仙姑安置雅室,好生款待!」

內臣轉對仙姑,禮讓道:「仙姑,請!」

仙姑跟在內臣後面款款走出。

約過半個時辰,孝公果然悠悠醒轉,眼睛眨巴幾下,繼而閉合,頭也微微扭動。

內臣喜極而泣:「君上……」

孝公吃力地問道:「寡人這……怎麼了?」

內臣抹淚道:「君上已昏睡三天,這……總算是醒過來了!」

「哦,是嗎?水。」

內臣伺候他喝水。

孝公輕啜幾口:「真舒服!」

內臣淚水又出:「君上……」

「駟兒他們……可在?」

內臣指向外面:「都在殿裡候著呢!」

「商君可在?」

「在。正是商君請的仙姑診好君上的!」

「是嗎?謝謝仙姑了。有請商君!」

內臣拱手:「臣這就去!」

內臣疾步走到正殿,對眾公子道:「殿下,諸位公子,君上醒過來了!」

嬴駟、嬴虔等皆出一口長氣,叩首於地。

內臣清清嗓子,朗聲道:「君上有旨,宣商君覲見!」

孝公醒來,第一個要見的竟是商君,所有公子,包括嬴虔、嬴駟心頭無不一震。有頃,嬴駟緩過神,扭頭對公子疾道:「快,商君就在殿外,請他覲見!」

公子疾走出,引商鞅進來。

內臣引他直入孝公寢處。

商鞅趨進榻前,撲通跪地,泣不成聲:「君上……」

孝公慢慢伸手,商鞅也忙伸手。兩隻大手緊緊相握,孝公眼中出淚。

良久,孝公顫聲道:「寡人這要走了!」

商鞅涕泣:「君上……」

「臨走前能見愛卿一面,於願足矣!」

「君上龍體……好著呢!」

「呵,」孝公苦笑一下,「好與不好,寡人心裡有數。愛卿想必也早猜到了,寡人患的是癆病。唉,寡人本想與愛卿攜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憐,這就來喚寡人了!」

商鞅擦把眼淚:「敢問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東據河水,南扼商於,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為四塞之國,雄踞關中,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此為萬世立業之基,也是愛卿早先謀劃的,可惜寡人沒有時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臣定當殫精竭慮,謀取函谷!」

孝公苦笑:「眼下看來,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見你,是有大事相托!」

「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要托的是,寡人之後,無論發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負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商鞅泣道:「臣……記下了!」

孝公兩眼盯住他,許久,緩緩道:「寡人還有一托!」

「臣敬聽!」

「駟兒孱弱無斷,貪玩乏術,不知操心,易受左右。寡人將駟兒託付於商君,望商君全力輔佐,教會他治世理國之方,秦國前路是否坦蕩,寡人這就指靠在商君身上了!」

商鞅叩首於地,久久沒有回應。

孝公怔了,叫道:「商君?」

「君上重託,鞅不敢不應。只是,鞅有一惑!」

「何惑?」

商鞅抬頭:「君上囑鞅守護新法,這又托鞅輔佐殿下。鞅之惑在於,殿下對新法素抱成見,又與舊黨過往甚密,如果殿下棄守新法,鞅如何是好,請君上裁決!」

孝公眉頭微皺,鄭重應道:「一切以新法為上。寡人之後,無論何人鼓動新君,朝新法發難,商君都可依法誅之。至於殿下,如果他敢棄守新法,商君就……廢而代之!」

商鞅以頭搶地,悲泣道:「君上……鞅本為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榮盛。鞅縱使身死萬段,也不會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不停叩首,磕得山響。

孝公任他磕一會兒,淡淡說道:「商君真心,寡人豈能不知?只是……商君,依你之見,可有兩全之策?」

商鞅停止磕頭,抬頭凝視孝公,拱手道:「臣請在諸公子中擇賢而立!」

「諸公子中何人為賢?」

「在臣眼裡,諸公子無一不賢。」

「那……商君欲擇何人呢?」

「公子疾。」

孝公心中咯噔一下,依舊淡淡道:「疾兒賢在何處?」

「臣對其他公子所知不多,不敢妄議,唯有公子疾從臣多年,臣對其所學所修所言所行所悟,耳聞目睹。臣可以保證,君上百年之後,若是由公子疾執掌秦柄,君上所願定能成為現實,秦國亦必將雄霸列國,獨步天下!」

孝公閉目有頃,應道:「疾兒確實不錯,只是……疾兒為庶出,若是立他為君,就是秦國大事,容寡人再行斟酌,如何?」

「臣候命!」

孝公手指榻邊:「商君,來,坐寡人身邊!」

「這……」商鞅誠惶誠恐。

孝公輕拍榻沿,目光堅持。

商鞅遲疑一下,起身,挪過去,坐在榻沿。

孝公看向外面,顫聲道:「來人!」

在門外候命的內臣聞聲趨進。

孝公看向他:「傳太子!」

內臣引嬴駟趨進。

嬴駟叩拜:「兒臣叩見公父!」

孝公執商鞅手:「嬴駟聽旨,自今日始,你當以國父之禮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駟遲疑一下,叩拜:「兒臣遵旨!」

「駟兒,拜國父!」

嬴駟再次遲疑,沉思少頃,轉對商鞅叩首:「國父在上,請受嬴駟一拜!」

商鞅急急下榻,與嬴駟對面而跪,泣不成聲道:「萬萬不可呀,殿下……」

商鞅跪著轉身,朝孝公叩首:「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位,就是秦國新君,商鞅卑微之軀,何敢以國父之尊謁見新君?君上,君臣之禮不可僭越,臣斗膽求請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淡淡地反問道:「既是成命,豈有收回之理?商君,有你輔佐駟兒,寡人九泉之下,可安心矣。好了,你倆……退下吧,寡人……累了!」便緩緩閉上眼睛。

商鞅再拜,涕泣道:「君上保重,臣鞅告退!」

嬴駟叩首:「兒臣告退!」

二人起身,退出。

商鞅辭別嬴駟,走出宮門,大步下階,一臉凝重。

冷向迎上,壓低聲道:「主公?」

商鞅低聲吩咐:「請車希賢、景監、司馬錯速到府中議事!」

冷向拱手:「遵旨!」便快步走開。

商鞅大步走向衛隊,朱佗迎上,護他上車。

車隊轔轔而去。

商鞅、嬴駟走後,孝公微微睜眼,聲音微弱:「有請太傅!」

內臣急引嬴虔趨進。

嬴虔執孝公之手,跪泣:「君兄……」

孝公淚出,撫嬴虔手道:「為兄先走一步,國事家事,這都托給虔弟了!」

嬴虔緊握他手:「君兄……」

孝公拍拍榻邊,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撫摸嬴虔被劓過後裝起來的假鼻子。

想到當年施刑的過程,嬴虔潸然淚下。

「虔弟,寡人此生若有什麼憾事,就是那年劓了虔弟的鼻子。」

孝公長嘆一聲,「唉,寡人……寡人不該呀!」

嬴虔越發傷心,哽咽道:「君兄,是臣弟不肖,是臣弟該受罰啊!」

孝公感慨道:「不是你該受罰,而是寡人要罰你,秦國要罰你。

虔弟呀,那時,你不是在代駟兒受罰,你是在代寡人受罰,在代秦國受罰啊!」

嬴虔泣不成聲:「君兄,臣弟曉得,臣弟曉得了!」

孝公盯住嬴虔,目光誠摯:「這件事兒不怪商君,相反的是,寡人要罰你時,商鞅屢次求情,說是願意代為受罰。可你想想,寡人怎麼能讓商君代你受罰呢?寡人罰你,等於是罰太子,也等於是寡人自罰。寡人若不罰你,新法如何能在秦國推行?沒有新法,秦國又何來今日榮盛?」

見孝公仍在替商鞅圓場,嬴虔的嘴巴吧咂幾下,點頭道:「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為兄也就放心了。虔弟呀,秦國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點兒氣勢,絕不能半途而廢!寡人這要走了,可寡人放不下心。寡人放不下心的是兩件事,寡人想托你的也是這兩件。一是新法,二是駟兒。秦人粗鄙,難以教化,倒是適應商君的壹民之法。寡人想過多次,這個法廢不得,否則,秦國就只有挨打受氣的份了。至於駟兒,唉,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舊不知操心國事!」

「君兄,依臣弟看來,駟兒未必不知操心國事。駟兒行事獨特,即使遊獵嬉戲,也不同於尋常之人。雖說駟兒有時像個孩子,可細細想來,駟兒說話做事,確也沒有不檢點之處。臣弟思量,駟兒是個有主見的人,能成大事!」

「聽虔弟這麼說,寡人稍稍寬心些。有虔弟和商君撐著,駟兒起初幾步也許好走。以後的事,就得看他自己的了。順便問一句,老太師身體可好?」

嬴虔怔了下:「君兄是說甘龍?」

孝公重重嘆出一口氣:「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專斷,為護新法,得罪了不少舊人,尤其是對不住老太師呀。寡人時日無多,不能躬身向太師賠罪,只能托虔弟向他轉達寡人的歉意了!」

嬴虔略作遲疑:「太師對新法頗有微詞,君兄這是……」

孝公擺手道:「去吧,一碼歸一碼。無論如何,太師也是先君舊臣,為秦大小數十戰,傷痕累累,身上沒有一處好皮膚。寡人記得,當年與魏大戰於葫蘆谷時,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師三沖魏陣,捨命救出先君。虔弟可轉告太師,就說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也永遠不會忘記。自今日起,寡人恢復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十鎰!」

嬴虔拱手:「臣弟遵旨!」

嬴虔走後,孝公復召嬴駟。

嬴駟趨至榻前,一動不動地跪著。嬴駟跪了很長時間,孝公仍是一動不動,睡得很安詳。許是想到什麼,嬴駟哽咽起來。

孝公睜開眼,輕聲問道:「是駟兒嗎?」

嬴駟涕泣:「公父……」

孝公摸住嬴駟的手,掙扎著坐起。內臣扶起孝公,在他身後墊上錦被。

孝公擺手,內臣會意,退出,順手關門。

孝公看向嬴駟:「駟兒,就在方才,寡人睡了個小覺,做了個怪夢!」

嬴駟擦淚:「是個什麼夢?」

孝公凝神,似在拼命回憶:「寡人夢到了列祖列宗。寡人好像非常年輕,就像在多年之前,比你還小。列祖列宗靜靜地坐在某個地方,看不出來是在哪兒。他們坐成一排,或朝寡人點頭,或朝寡人微笑。後來,坐在中間的老祖宗,就是立下我們大秦的老祖宗秦嬴,站起來,一句話不說,牽上寡人的手,領寡人前往一處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來,默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嬴駟驚愕:「去到什麼地方了?」

「寡人也不曉得,好像是一路朝西走,不是走,是飛。我們飛出咸陽城。飛有幾十里,來到一個三岔路口,旁邊好像有株大樹,樹下有口老井。」

嬴駟眼睛瞪大:「老井?」

「是哩。先君領寡人走到井邊。列祖列宗全都圍井站著,然後,他們繞井轉圈。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記不清轉了多少個圈子。

後來,列祖不轉了,圍著老井坐下。就在此時,老祖宗開口說話了。」

嬴駟迫不及待道:「老祖宗說什麼了?」

「老祖宗指著井口說,嬴渠梁,秦國的前程就在裡面,還不取去?話音剛完,寡人後背不知被誰猛推一掌,一下子落下井去。」

「公父看到什麼了?」

「寡人落到井底,正在尋找秦國前程,忽然聽到有人在哭。初時,寡人以為是別人在哭,後來覺得聲音甚熟,再一聽,是駟兒,寡人吃一驚,竟就醒了!」

嬴駟不無懊悔,自責道:「唉,都怪駟兒!」

孝公深吸一口氣,意味深長地道:「這是命呀,駟兒,看來,秦國的前程寡人是取不到了,該當駟兒去取!」

嬴駟驚愕地指向自己:「我?」

孝公重重點頭:「對,是上天不讓寡人去取,讓你去呢!」

嬴駟沉思有頃,起身,決然應道:「公父,駟兒這就去尋找那口老井,取到秦國前程!」

「駟兒,既然涉及秦國前程,你曉得該怎麼去取嗎?」

「兒臣曉得。」嬴駟拱下手,退出。

半個時辰後,一輛駟馬輜車衝出咸陽西城門,疾馳而去。

車希賢、景監、冷向侍坐,所有目光盯住主席位上的商鞅。

商鞅目光依次掃過三人,語氣沉重:「鞅叫諸位來,是想曉諭一事,君上……時日無多了!據仙姑所斷,可能就在這幾日。」

三人面面相覷。

景監問道:「君上何病?」

「癆病加中風。」

景監看向車希賢,車希賢看向商鞅。

商鞅語氣更加沉重:「諸位想必曉得,一旦沒了君上,秦國會發生什麼!」

幾人皆吸一口長氣。

商鞅目光再次掃過三人:「君上患癆病鞅是曉得的,出征河西時,鞅數次面見君上,每次都聽到相同的咳嗽聲,鞅問君上,君上皆是一笑置之,說不過是傷風而已。鞅忙於戰事,沒有多問。河西之後,鞅又忙於商於戰事,見君上從來不提,也就沒當回事兒,豈料……」哽咽起來,抹淚。

「君上他……」車希賢亦是哽咽。

商鞅擦把淚:「三日之前發生一次異常天象,不知諸位看到否?」

「什麼天象?」

「天狼食月!」

「這個我也看到了。奇怪得很,天上晴朗朗的,圓圓的月亮看著看著卻沒了!好像有個巨大的黑餅子把它蓋住了。」

「那是天狼伸出的舌頭。」商鞅伸出舌頭,旋即收回。

幾人皆驚。

「天狼食月是天界大事,鞅不敢等閒視之,當即請來天官問訊,天官初不肯講,之後才說,有殺氣入秦!」

三人倒吸一口氣。

「之後的事你們也都看到了,當夜宮禁,次日不朝,直到今日,鞅見到君上,才知……」商鞅頓住,抹淚。

車希賢急切問道:「若照此說,殺氣應的是咱君上?」

商鞅沉聲應道:「不是!」

車希賢一臉詫異:「咦,不是咱君上,又應何處?」

商鞅臉色凝重:「既然是殺氣,又豈是死一個人的事!」

車希賢聽出話音,拱手:「請商君詳解!」

商鞅沉默少頃,緩緩道:「諸位也都看見了,君上剛一中風,太傅與殿下就宣旨宮禁,遣公子華取代了鄭欣桐,這是為什麼?這是防什麼?」

車希賢倒吸一口氣:「商君是說,殿下他……」

商鞅打斷他:「話不能說得太白,鞅想說的想必你們也都明白。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道不同,很難同謀。鞅為新法劓了太傅,杖了太尉,免了太師,割了殿下的發,殺了不少的人……」

車希賢驚愕:「可這……殿下就是新君呀!」

商鞅重重點頭:「這正是鞅所憂心的!」

眾人皆是一震,抬頭看向商鞅。

商鞅語氣激昂:「鞅不懼死,鞅懼的是,有人會廢掉新法!」看向車希賢、景監,「新法一旦被廢,鞅,你們,還有數以萬計鼎持新法的人,十幾年的辛苦或將付之東流,數以萬計的人頭或將落地,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大秦基業或將毀於一旦,無數鮮血與性命換來的河西、商於諸地,也或將得而復失!」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車希賢長吸一口氣:「依商君之計,該如何做才是?」

「唉,」商鞅苦嘆一聲,緩緩道,「天要下雨,鞅能如何?」

「可這……」車希賢急了,「商君,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大家都不想看到,那就議一議吧。」

車希賢急問:「君上他……都說了些什麼?」

「君上托鞅二事,一是守護新法,二是輔佐新君。」

車希賢不無擔憂道:「要是不能並行,怎麼辦?」

「這也是鞅問君上的話。」

「君上是何旨意?」

「君上給鞅四個字,」商鞅一字一頓,「『新法為上』!」

幾人皆是一震。

車希賢問道:「如果新君不行新法,商君怎麼做?」

「君上旨意是,盡力輔佐新君,如果新君對新法不利,鞅可廢之,在諸公子中擇賢而立!」商鞅的目光依次掃過幾人。

車希賢、冷向瞪大眼睛。

景監一直閉合的眼睛緩緩睜開:「商君欲擇之賢,可是公子疾?」

商鞅點頭:「正是。」

景監再次閉目。

商鞅看向車希賢:「若立公子疾,國尉意下如何!」

車希賢拱手,誠惶誠恐:「廢立乃君上家事,希賢不敢妄議!」

「鞅也不想妄議,這是君上旨意。」

車希賢問道:「立公子疾的事,君上可知?」

「鞅已稟明君上。」

「君上怎麼說?」

「君上稱賢,召太子進來,拜鞅為國父。由此看來,君上之意甚明,如果太子不動新法,鞅可輔之。如果太子聯結舊黨,威脅新法,鞅可廢之,立疾!」

幾人點頭。

商鞅聲音小而深沉:「此事涉及諸位身家性命,萬不可泄密。」

景監問道:「對公子疾也不講嗎?」

「公子疾那兒,由鞅來講!」

離開咸陽城西門後,駟馬輜車奔馳數十里,馳到一個三岔路口,戛然而止。車窗打開,嬴駟探出頭來,盯向一棵大樹。大樹左邊,果然有一口廢棄的古井。

嬴駟跳下車,奔向古井,緩緩跪下,朝古井連拜數拜。

嬴駟起身,望向古井,不見倒影。

嬴駟扔下一枚石子,傳出噗的一聲悶響。

是口枯井。

嬴駟鬆一口氣,拿出一段繩子拴在馭者腰上,另一頭拴在樹幹上,吩咐他道:

「昨夜本宮夢到井底有件寶物,你下去找找,若有,就取上來!」

馭者順繩索滑下井,尋找一時,叫道:「稟報殿下,什麼也沒看到,只有淤泥。」

「往泥里摸!」

不多時,馭者驚喜道:「殿下,找到了,是只石匣子!」

嬴駟興奮道:「太好了。裝進袋中,系在繩上,拴牢!」

「拴牢了!」

嬴駟提上一隻石匣子,驗看一番,確認孝公夢到的就是此物,耳畔隨之響起孝公的聲音:「……此事涉及秦國前程,你曉得該怎麼去取嗎?」

嬴駟環視四周,看到一塊百來斤的石頭,便拿繩子綁住,朝井底喊道:「我放下個東西,你接好!」眼一閉,朝井底輕輕放下。

嬴駟放有一半,鬆掉繩子。

巨石砸下,井底傳出一聲慘叫,再無聲息。嬴駟尋來石塊扔下,將馭手埋了,把石匣子搬進輜車,擺好,坐到馭手位置,駕車疾馳而去。

秦宮驚變如一石擊起漣漪,於一夜間波及咸陽的角角落落。得知細情的甘茂於第一時間趕回家中,將宮中之事細細稟報父親甘龍。

「你是說,君上醒來,第一個要見的是商鞅?」甘龍盯住甘茂。

甘茂點頭。

甘龍閉目深思。

「治好君上的也是商鞅從終南山中請來的仙姑!」甘茂補充道。

外面一陣腳步聲急。

老家宰趨進,急道:「主公,太傅大人來了!」

「太傅?」甘龍震驚,「他不是在宮中陪護君上嗎?」

老家宰壓低聲:「還帶著禮箱!」

甘龍忽地起身,揚手道:「快,迎客!」

在甘茂的攙扶下,甘龍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出府宅大門。

嬴虔拱手:「嬴虔見過太師!」

甘龍回禮:「甘龍見過太傅!」禮讓,「請!」

二人攜手進院。

將至大廳時,嬴虔鬆掉甘龍的手,大步走進,站在廳中最正位,朗聲宣道:「太師甘龍接旨!」

甘龍悚然一驚,惶惶跪下,叩首至地:「老臣甘龍聽旨!」

「君上口諭,曉諭甘龍,寡人沒有忘記他的功勞,也永遠不會忘記。自今日起,寡人恢復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十鎰,綾緞五十匹,御酒一壇!」嬴虔朝外擊掌。

幾個僕從抬進幾隻箱子並一壇御酒,上面皆貼著宮中封條,條上書寫「御賜」字樣。

甘龍重重叩地:「老臣叩謝天恩!」再拜。

嬴虔吩咐眾僕從:「開封,請老太師查驗!」

僕從開封。

甘龍起身,止道:「君上親賜,就不用驗了!」轉對老家宰,「給諸位厚賞,人人有份!」

「好咧!」老家宰應過,吩咐眾僕從道,「諸位請隨我來!」便走向偏廳。

甘龍心裡忐忑,兩眼緊盯御酒罈子,小聲問嬴虔道:「敢問太傅,君上這御酒……要甘龍現在就喝嗎?」

「呵呵呵,」嬴虔猜出他是什麼意思,笑道,「老太師甭想多了。君上親賜,並無他意。至於賜物,既已賜給太師,就是太師的,太師是現在就喝,還是永遠珍藏,皆為太師之事!」

甘龍噓出一口氣,抹淚,朝宮中方向深深一揖:「甘龍謝君上厚賜!」

「老太師保重,嬴虔尚有公務在身,這就告辭了!」嬴虔拱下手,轉身就走。

甘龍急道:「太傅留步,甘龍還有一事請教!」

「太師有何吩咐?」

「聽聞君上龍體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弦外有音:「君上已無大礙。太師也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甘龍連連拱手,「甘龍這條老命是君上所賜,不敢不保重啊!」

嬴虔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

甘龍送至大門外,目送嬴虔的輜車轔轔遠去,轉對老家宰吩咐道:「召公孫大人、杜大人、白大人及其他舊人,速來府中議事!」

老家宰轉身去了。

「父親,」甘茂小聲說道,「還是我去叫吧,顯得尊重一些!」

「不可!」甘龍盯住他,「記住,從今日起,你不許插手這些舊人的事!」

甘茂納悶了:「為什麼?」

甘龍白他一眼:「不為什麼,你記住即可!」

「這……」

甘龍再無解釋,轉個身,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回府中。

望著父親的背影,甘茂愕然。

在這敏感時刻,孝公使嬴虔到太師府傳旨賜金,這無疑是個天大的消息。陳軫思考有頃,打個響指,對戚光道:「去,將這事兒透給商君!」

「好咧。」戚光答應一聲,匆匆出去,使陳忠傳令朱佗。

朱佗於當日晚間密報商鞅。

商鞅震驚,盯住朱佗:「太傅何時去的?」

「後晌,當是申時。」

「共有幾個箱子?」

「三隻,還有一壇酒,上面寫著御賜。」

商鞅閉目有頃:「你又沒出去,怎麼知道這個?」

「佗有個朋友,是他密告我的。」

商鞅睜眼:「他為何密告你這些?」

「是佗讓他盯住太傅!」

「到冷向那兒支五金,代鞅謝他了!」

「不用。」

「為什麼?」

「我們為結義兄弟,佗年長為兄。我們兄弟義字當先,若是給他錢,反增誤解!」

商鞅盯住他:「好像你從未提起過這個義弟呢!」

「君上從未問過,再說,兄弟之事,不值一提!」

「你既然來到寡人身邊,兄弟之事就是大事!」

「佗曉得了!」

「說說你的這位義弟。」

「佗這義弟姓陳名忠,煮棗人,與我家隔得不遠,曾當過魏武卒,為裴英帳下軍尉,平陽戰後,他私逃了!」

「哦?」商鞅吃一驚道,「他為何私逃?」

「真正的大魏武卒決不屠戕婦孺!」

「好樣的!」商鞅重重點頭,語氣和緩,「既為同鄉,就請他也來府中吧!」

「謝君上厚愛!」朱佗拱手道,「佗之意,還是留他在外面的好。」

「為什麼?」

「一則他是逃兵,自慚形穢,心中有障;二則有他在外,佗也多個耳目。君上放心,有佗在此,無論義弟身在何處,也都是君上的人!」

「好。你這就去,請他盯住甘府!」

朱佗拱手:「佗受命!」

向晚時分,一輛接一輛的軺車在甘龍府門前停下,公孫賈、杜摯等世族貴胄紛至沓來。老家宰立於門口,笑容可掬地躬身迎客。

甘龍站在院中,一身新裝,朝眾人逐個揖禮。

「呵呵呵,」杜摯拱手笑道,「老太師,有個大喜訊喲!」

「哦,」甘龍盯住他,「是何喜訊?」

杜摯壓低聲音:「那個人……終於……」打個響指。

「哪個人?」

「就是那個……主宰一切的人!」

「唉,你呀!」甘龍輕嘆一聲,轉對眾人,「諸位大人,老朽請你們來,不為別的,是有一事相求。」

公孫賈大聲應道:「老太師,要我們做什麼,吩咐就是!」

「諸位大人,」甘龍眼中出淚,「我們的君上龍體有恙,老朽請諸位來,是求大家共同向上天祈禱,為君上增壽!」

見甘龍竟要為秦孝公增壽,眾人莫不驚愕。

公孫賈摸了摸臉上被黥的那個罪字,恨道:「祈壽?為那個昏君?哼,在下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太師呀,」杜摯也是不解,「你怎麼也……唉,十幾年來,昏君一味偏袒奸賊,誅殺功臣,害得我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師為何還要我等為他祈壽?」

「就為這個!」甘龍走向擺在院子正中的條案,「諸位大人,請看吧!」

條案上面蒙著一塊黑布。甘龍揭開黑布,現出三隻箱子和一壇御酒,一看就知是宮中賜物。甘龍打開箱蓋,兩箱是綾羅綢緞,一箱是五十鎰金餅。

院中一片唏噓聲。

甘龍激動不已:「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太傅大人親至老朽府上,宣君上口諭,口諭是,轉告太師,自今日起,寡人恢復他的太師職爵,賞金五十鎰,綾緞五十匹,御酒一壇!」

「老太師,這……」公孫賈盯向御酒,不可置信道,「君上這壇酒里裝的是什麼藥?」

甘龍微微一笑:「諸位大人,有藥沒藥,我們先飲一爵!來,我為諸位開封!」打開封條,倒出一爵,掃向眾人,「誰來飲?」

眾人面面相覷,無一人出頭。

「你們無人來喝,就便宜老朽了!」甘龍一揚脖子,飲下。

杜摯急了:「甘兄……」緊緊盯住他。

眾人無不緊盯甘龍。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哈哈哈哈,」甘龍揚揚酒爵,大笑道,「都看到了吧,酒是真酒,沒有什麼藥。老朽告訴你們,我等出頭之日,這就到了!」

杜摯吸一口氣,仍舊不可置信。「太師,這……怎麼可能呢?」

「依老朽所斷,只有一個可能,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眾人皆是一震。「殿下?」

「衛鞅慫恿君上推行新法,戕害忠良,首先反對的是殿下,領頭抗法的也是殿下。君上中風,想是上天報應。殿下是個孝子,這正忙於盡孝,只好使叔父前來,以君上名義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贖罪啊!」

眾人紛紛點頭。

「殿下既已恢復老朽職爵,就不會不管你們。再過幾日,待殿下大位落定,老朽就以太師身份上奏,提請殿下起用舊臣。你們當中,無職的授職,無爵的授爵,虛職的轉實,一切都被削去的就恢復一切!」

眾人大喜過望,跪地叩首:「謝太師提攜!」

「老朽乞請諸位大人,看在殿下面上,為君上祈壽吧!」甘龍率先跪地。

眾人紛紛跟著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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