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封城後,為保住工作而開撕的白領們

停下悅讀 發佈 2022-05-20T10:23:55.616659+00:00

上海封城後,為保住工作而開撕的白領們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配圖 |《何者》劇照封控1個月,普通人都在為吃飯發愁,還要應付連續不斷的核酸、抗原檢測。身邊的樓棟不時出現的陽性感染病例,業主群里無休止的爭吵謾罵,現在我們竟還要為保住自己和同事的工作而勾心鬥角。

上海封城後,為保住工作而開撕的白領們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封控1個月,普通人都在為吃飯發愁,還要應付連續不斷的核酸、抗原檢測。身邊的樓棟不時出現的陽性感染病例,業主群里無休止的爭吵謾罵,現在我們竟還要為保住自己和同事的工作而勾心鬥角。


1

我在上海一家不大的遊戲公司上班,員工有200人左右。公司有研發、發行、技術等部門,我在發行部負責「買量」工作——就是將公司的遊戲通過抖音、快手等平台進行推廣,獲取新增用戶——有時親戚介紹相親對象給我認識,我就說自己是「打小廣告的」。

3月正是上海街頭亂穿衣的季節,忽冷忽熱的天氣讓羽絨服與長裙一起出現在漕河涇的各個地鐵口。月初我要去廣州出差,當時深圳疫情正嚴重,同事勸我不要去了,說萬一行程碼帶了星,清明假期就沒法外出。但項目遇到關鍵問題,我只得冒險。

從廣州回來沒多久,上海疫情漸起,陽性病例新增數字很快從兩位數突破三位數,不斷聽說同行企業因查出密接而被封禁。3月9日,我們發行部的一個小姑娘在部門群里貼出照片,是她家小區大門口的布告:小區內有確診,封閉14天。

得知屬下被隔離,我們部門老大武麗慌張起來,她先聯繫行政處理好居家事宜,又找我商量:「如果更多人被隔離怎麼辦?《勇武》(我們公司做的遊戲,化名)正在『大推』階段,會不會影響進度?」

早在2020年,上海就實行過2周左右的居家,線上會議和遠程協作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每天下午5點,武麗會在微信群里拉大家語音開會,項目偶有問題,我們也會實時線上溝通解決。討論了一會兒,我們就提前做了預案:把公司後台權限開好,把美術素材提前放到雲盤,電腦裝了「遠程」——這些動作在後面的隔離中,拯救了我們的項目,也拯救了很多人的工作。

14日上午,公司總裁辦發了郵件,宣布開始實行為期1周的居家辦公。大家知道疫情嚴重了,但並沒有過度擔心。畢竟過去2年,上海的防疫成績有目共睹,就在幾個月前,上海的精準防控還創造了最小的中風險地區——靜安區的一家奶茶店——這一度被傳為佳話。

那天中午,我去附近的星巴克買咖啡,店員還跟我打趣:「你們都居家,這裡沒生意了,明天我們也去申請居家。」


我在靜安區的一個老小區里整租了一套一室戶,因為不開火又不愛出門,平時就靠外賣度日。居家後,除了作息逐漸不規律,我的日常生活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但疫情的發展似乎比想像中嚴重。新增陽性數字越來越多,公司不斷延長居家辦公的日期,部門群里也不像一開始那樣輕鬆了。

一天晚上,一條官方公告突然在朋友圈裡刷屏了:浦東將於3月28日凌晨5時開始封控,浦西從4月1日開始。同樣刷屏的還有各類段子,諸如:「封禁從『九宮格』變成了『鴛鴦鍋』。」大家還在下面的評論區插科打諢。

很快,住浦東的同事們開始發各類超市搶購的視頻,其中一條視頻里,一個年輕人拎著一大袋桶面,正在跟別人互踹,而排成長龍的結帳人群只略微觀望,更多的都在焦急地等著付款。

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得囤點食物以應付浦西的5天封控。於是去了附近的超市買了一些物資:10盒魚香肉絲自熱米飯、6罐八寶粥、5袋速凍餃子、10多個雞蛋、2匝掛麵、10個蘋果、3包餅乾和若干小麵包。擔心食物口味單一,在封控前的最後一天,我還到附近的「全家」買了幾包辣條和幾瓶無糖可樂。

等把這些食物收納好,我心裡還略帶滿足地想:「就算封上個10天,也沒什麼問題。」


4月1日浦西開始封控時,浦東還沒有任何解封的跡象。當天,我們公司召開了視頻大會,各部門老大和領導們都出席了,有十幾號人。老闆老李出現在視頻畫面里,面容略顯憔悴,我們見他不似以往健談,也不敢多說閒話。各個部門的負責人有序地匯報著居家辦公後的工作進展,其中,發行部將要發行的新遊戲《勇武》和研發部正在自研的一款遊戲,是老李重點關注的對象。

視頻會議開了1個小時後,老李留下幾個部門的老大開小會,就讓其他人散了。我離開電腦,覺得有些憋悶,隨手拿了包辣條吃,又打開自熱米飯。

誰知剛給加熱包倒好水,武麗就打來了語音電話。

「老李要裁員了!」武麗的語氣中帶著焦慮。

我很納悶:「咱們去年做得不是挺好?公司流水接近1個億了吧。」

「你沒看看去年公司擴招了多少人?光自研產品就砸了多少錢進去?自打讀了個商學院,老闆迷上了高學歷,不是985、留學回來的不要,去年底來的一幫商務同事,工資不比咱們低多少的。」

武麗一番話讓我回過味來——不光是人力成本,光我負責的「買量」,去年就花出去幾千萬。里里外外算下來,公司可能真的沒賺多少錢。

可即便如此,老李也不至於這麼急大裁員啊。武麗也納悶,但她沒敢單獨問老李,只跟我講,遊戲行業去年就不好過了,教培行業被管制後,各個遊戲公司緊張得要死,都覺得自己就是「下一個」。

武麗又說,老李至少要裁掉30%的人,讓中層們趁著居家期間擬出名單:「咱們部門要裁掉一半人。」

「啥!一半?咱部門一共也就20人,開掉一半怎麼幹活啊?」

「你急什麼,我能讓他裁掉嗎?自研遊戲開發了1年多,有個屁進展?商務部那麼多人,疫情都在家憋著,能出去幹活嗎?技術部的劉兵有40多人,我就沒看他們加過班,你見過不加班的程式設計師嗎?咱們的需求堆在那兒也不給我解決,開玩笑!要裁也得先裁他們……」

發了幾句牢騷,武麗匆匆掛掉了電話。我這才發現自熱米飯忘記扣上蓋子,加熱包已經燒完,米飯沒熟,無法下咽,白白浪費了一盒。



2

4天的「封閉期」很快過去,陽性新增數字節節攀升,各類公告層出不窮。謠言、闢謠讓人搞不清真相,唯一確定的是:絲毫看不到解封的跡象。

到了4月7日,我買的食物已經消耗過半,我開始略微有些緊張,但主要心思還放在如何對抗裁員上。

武麗的策略是,在下周的季度匯報上,要把本部門第一季度的報告寫得足夠漂亮。此外,還要提出一個對老李來說「非常具有誘惑」的目標,明確每個同事的職能,「要讓老李知道,想完成這個目標,我們部門就不能裁員」。

第一季度,我們發行部給公司帶來了接近1千萬的流水,主要收入來自幾款老遊戲的充值。只是這些遊戲都是遊戲開發商提供的,我們只負責推廣運營,得跟人家分成。按原本的預估,到了第二季度,這些遊戲走入產品周期的末尾,收入都會有所下降,但為了讓匯報好看,我只能特別強調,公司即將推出的新遊戲《勇武》收入可觀。另外,我還寫了一個會給自己很大壓力的ROI(投入產出比):「二季度推廣預算1千萬,收入4千萬。」

武麗對這個數字很滿意,但她提醒我,得提前想好話術:「老李問起來如何實現,你怎麼回答?」

「我就說,我會在抖音直播和B站等渠道發力,獲取更多免費流量,你覺得呢?」

武麗沉吟片刻,回覆:「就這麼寫。」


接下來的2天,我寫報告寫得昏天黑地,幾乎沒怎麼關注外界的信息,等再打開朋友圈,發現很多人都已經面臨食物短缺的問題。我趕緊仔細盤點了自己的庫存:自熱米飯只剩3盒,掛麵還剩1匝半,雞蛋和麵包已經吃光,餅乾還沒有開啟。

在我30餘年的人生中,食物短缺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但當意識到再過3天我將沒有任何食物、並且不知從何處可以獲得補充的時候,植根於本能中的焦慮、恐懼,還是不由分說地占據了我的全部智識,讓我無暇他顧。

我趕緊加入網上的搶菜大軍,本就失眠的我,一直熬到天亮。在凌晨5點半加好購物車,然後眼睜睜看著時間變成6點,反覆點擊「結算」,直到在系統擁堵的提示中,加購的菜品數量一樣樣減少,直至為0。

我失落地將手機扔到一邊,感到一絲絕望,接下來的一整天,腦子都仿佛被一片烏雲籠罩——我從沒想過在2022年的上海,自己會吃不上飯。

我住的是一個老小區,鄰居多是退休的老人,封控前我連居委會在哪兒都不知道。此刻,我十分想加上本小區里人的微信,任何一個都行,就問問小區內是否有團購群——這是我聽同事講得最多的獲取食物的渠道。

我試了很多方式,比如在微信「附近的人」里加那些100米之內的人,結果只有一個小姑娘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但她卻住在小區隔壁的公寓樓里。

我問她在哪裡補充食物,她氣憤地回覆:「我跟同事住宿舍,我剛來上海一個月就被關起來,錢又賺不到,媽的!」

「那你們單位提供食物?」

「提供個屁,我們宿舍4個人,就剩幾包餅乾了。」


隨後一天的晚上,武麗發來微信,說感覺自己有點抑鬱了。這個爽快的上海女人,平時雷厲風行,敢做敢講,竟然會這麼說,我就問她怎麼了。

「壞消息太多了。」她答。

我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得發個笑哭的表情,問她家的東西夠吃嗎?她說封閉前,她和老公各推了滿滿一購物車的物資回家,以為完全夠了,而現在那些東西都快見底了——她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想不出來她該如何面對跟我同樣的焦慮。

不久後,我的食物問題竟意外解決了。那天我決定去敲鄰居的門求助,開門的時候恰好聽到樓下有志願者在送東西。我通過二樓過道的窗戶問小區里是否有團購群,一位志願者抬頭說:「我這裡有群,你下來我拉你進群。你要雞蛋嗎?這裡有些多出來的雞蛋。」

我這才注意到他身邊有一箱雞蛋,趕緊戴好口罩下樓,花67元買了60個雞蛋,然後又進了一個已經有300多人的團購群。把雞蛋塞進冰箱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興奮。又過了半小時,穿著防護服的志願者把2大塊沉甸甸的豬肉送到我的家門口——這是我剛在團購群內「撿漏」的,100元。

屋中有糧,心中不慌,那個晚上,我在部門群里不斷跟同事們插科打諢,還不斷給武麗打氣。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會挨餓了。



3

居家辦公3周多,公司季度匯報會如期舉行。我收拾了一下儀表,就坐在電腦前準備講報告。

老李的神情比一周前更嚴肅了,背後是一個碩大的書架,上面擺著幾本書和各類擺件。那是在一間寬敞的書房才可能出現的家具,他住在浦東的別墅區,也是上海疫情最嚴重的地方,有一段時間每天的新增病例都是1萬多。

他先講行業困境,說一些網際網路大廠在封控前就完成了裁員,同在漕河涇辦公的幾家中大型遊戲公司也有整個部門被裁掉或集體降薪的情況:「我們今年的主題就是『降本增效』,在6月前,各部門一定要完成精簡,提升『人效』。這個非常重要,各部門老大必須儘快給我方案。」

幾個部門的老大都默契地沒有接話,短暫的沉默後,技術部的老大劉兵打破了沉默:「老李,那我們開始匯報?」

等我結束匯報後,不等武麗總結,老李就率先發問:「1千萬預算怎麼做到4千萬的收入?現在抖音買量很便宜嗎?」

我按提前想好的話術,著重強調了抖音遊戲直播的巨大潛力,以及我們在遊戲「大R」(充值超過一定金額的玩家)用戶維繫上的一些規劃。老李聽後逐漸激動起來:「非常好,非常好,一定要去抓住這些平台紅利,要拓展新渠道!」

武麗私下給我發來微信,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講得不錯,等下我可以跟老李提要求了,哈哈哈。」


各部門匯報結束,老李讓大家全留下:「這裡都是各部門骨幹,大家就一起聊吧,你們覺得自己部門大概能精簡多少?可以先簡單講下。」

武麗率先說:「老李,我這邊情況你也清楚,我們人不算多,而且下季度我們目標也很大,還是需要人手的。」

老李沉吟了一會兒,轉頭去問劉兵:「你那邊呢?」

從視頻里看,劉兵應該是坐在陽台上,陽光照得他一側的臉發白,他說:「我這邊目前工作量是比較飽和的,發行、研發部提的需求都排到5月了,人手其實相對緊張……」

「我說的話就是白說是不是?就是說你們誰都不動是不是?公司、公司今年不好過,跟你們都沒關係是不是?」老李拍了桌子,視頻畫面跟著晃了晃。

即使隔著視頻,空氣也變得凝重起來,誰也不敢在這時候講話,老李又氣急敗壞地說:「你們不想做壞人,那這個壞人我來做!第二個方案就是集體降薪。」

此話一出,本就凝重的空氣跌至冰點。

武麗還是敢講:「老李,我說兩句哈——去年公司利潤一般,政策對遊戲行業管制也更多,咱們處境確實不好,大家還是要共克時艱。我們部門下季度任務確實很重,目前可以精簡掉三五個人吧,其他的可能要請技術和研發部看下了。」

老李的臉色好了一些,劉兵也緊跟著表態:「這樣,我這邊如果排排工作量,大概也能有三五個名額吧,主要是武麗那邊需求比較多……」

這話一出,武麗明顯不高興了:「稍等稍等,我打斷一下哈,我這邊的需求應該沒有占用太多技術部的時間吧?我平時走的比較晚,基本沒看到技術部的同學在加班加點。而且我們那麼多需求,從去年年底到現在也沒有幫我們解決多少,所以我覺得技術部的人員情況應該跟我這邊的需求沒有太大關係。」

「當然不是這樣子啊!」劉兵聲調提得很高,「技術的工作又不是做樣子的,我們半夜起來為遊戲緊急配置伺服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再說我們所有需求都有排期的,每天要做的事都是必須完成的,代碼都是要上傳的呀。你要是覺得我們工作量不飽和,我可以給你開帳號,你們上去看我們的代碼量呀!」

武麗冷笑回應:「我又不懂技術,我看你代碼幹嘛?」

公司發行部跟技術部的矛盾由來已久,武麗和劉兵不對付也早已不是秘密。按照工作流程,一款遊戲從登錄到付費的各類接口都跟技術有關,而每次技術出現問題,都會直接影響遊戲的收入。之前,公司發行的一款遊戲因技術問題沒有顯示「防沉迷提示」,按照法規要受到嚴厲懲罰,當時武麗就跟劉兵在會議室里拍了桌子。

劉兵的反駁被老李打斷了:「好了好了別吵了,我知道了。阿雨呢?你那邊什麼情況?」

提到阿雨,老李的語氣變得緩和了很多。打造一款成功的自研遊戲,一直是老李最大的夢想。去年公司剛賺了一點錢,他便花重金從某「大廠」的遊戲工作室挖來了阿雨——他是一個很厲害的遊戲製作人。自從阿雨負責起了研發部,老李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傾斜所有資源。

阿雨來自台灣,性情溫和,講話總是很淡然的樣子:「我們部門可能會比較難,目前alpha版本(初版APP)預計要7月上線,現在是比較關鍵的時期,可能不太有空間去做這個……」

「行了,我知道了。」老李講了些安慰的話,便倉促結束了這次視頻會議。



4

匯報結束沒幾天,我負責的投放工作就出了一次很大的事故。

公司要推廣遊戲,就要做廣告。我們選擇在騰訊、抖音這樣的大平台的廣告系統里創建「推廣計劃」。一條「計劃」可以理解成一個單獨的頁面,由我們的「投手」在裡面選擇向哪些標籤人群推廣,並設置「出價」——也就是我們準備付出多少成本去獲得一個目標用戶。

因為一條條地創建「計劃」太麻煩,我們公司的技術部就搭建了一個自有平台,可以通過接口與外部廣告系統聯通,投手只要在自有平台上批量上傳廣告和設置出價就行了。

投放事故是我的得力幹將謝雲操作失誤導致的,他在批量設置價格時打錯了一個小數點,本來是355.5元的出價,變成了3555元,等到他發現時,已經花出去了5萬元。

按公司規定,謝雲鐵定是要被解僱的,但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廣告優化師,我便出面為他說情,稱自己的管理也存在著漏洞。武麗在部門會議上當眾質問我:「你也有很大責任沒錯,可這5萬塊你來出還是謝雲出?還不是要從咱們部門的KPI裡面扣!」

脾氣發了,會也開完了,武麗又打語音給我:「我有個想法啊,只有咱倆知道,誰也不可以講。」

我大概猜出了武麗的意思,於是沒講話。

「我記得咱們這個後台不是第一次出類似問題了,這次的問題,劉兵那邊能不能看出來是投手的失誤?」

「理論上只要我把操作日誌刪掉,技術那邊就沒辦法知道是誰的問題。」我說。

「行,我知道了,下周周會你得在,配合我一下。」

我知道武麗是想「甩鍋」,有些猶豫,畢竟這是我們自己的問題。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為難,就叫我「甭管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問題要是被老李知道,她沒法保自己部門的人。

我無言以對。以我對老李的了解,這樣的事故一旦郵件通報,他肯定要責任人立馬滾蛋。


周會如期而至,我很忐忑,內心排練了各種可能的話術。可武麗發言的時候卻選擇主動出擊,絲毫沒有鋪墊:「昨天我已經給相關的部門老大同步了郵件,也抄送了老李,這次因為我們自有平台的問題又造成了一次投放事故,損失大概在5萬塊。」

大家沉默著,劉兵也沒有講話,武麗接著講:「咱們這個技術平台一直都有很多問題。上次劉兵也講我這邊需求多,確實,主要需求都是針對這個平台各類bug的修復。這次也是在出價環節出了問題,而報警功能沒有正常發揮作用,才導致這次事故。如果不是我們投放管理的同學及時發現,損失可能會更大。」

老李面無表情,這是他發火的前兆。劉兵明顯有些緊張,連忙說自己已經讓手下查了,目前沒有發現異常:「我有一個疑問——就是這個出價,有沒有可能是投手自己寫錯了呢?」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武麗冷笑了兩聲:「這個不需要操心,如果我們的投手犯這種低級錯誤,我們這個部門也不要做了,幾天就把公司的家底敗光了。」

劉兵被武麗的態度激怒了:「有問題就討論問題好吧,不要冷嘲熱諷,我也只是說一個可能性,如果是我這邊的問題,我不怕擔責……」

這下,老李急了:「這不是誰的責任的問題,是這個損失明明能避免,為什麼你們技術部一直不解決?其他需求有那麼多嗎?」

劉兵一時被噎住,武麗也不再講話,老李繼續劈頭蓋臉地問:「居家期間,技術部門的人工作量怎麼樣?」

公司別的部門的老大和低一級的主管都在場,劉兵被老闆如此責問,自然漲紅了臉,磕磕巴巴地辯解著。我實在不忍心,開了靜音,把注意力轉移到小區裡的廣播上——居委要求所有人足不出戶,連垃圾都不要倒。

我心裡是很同情劉兵的,他40歲出頭的年紀,已經是標準的地中海髮型了。除了日常工作的壓力,他的兩個兒子都在讀國際中學,家裡的經濟壓力也很大。一次下班的時候,我剛出公司一樓的電梯,就看到他老婆正在跟他吵架:「你有那麼多事嗎?你爸病我得伺候,小孩也要我管,你能不能也管管?」

我尷尬得沒敢看,快步走了過去。



5

這次「甩鍋」,武麗大獲全勝,老李決定讓技術部裁員一半。

他這麼著急壓縮人力成本,據說是因為公司新一輪的融資泡湯了。投資方是國內一家很大的線上廣告服務商,客戶通過他們在快手、抖音等大平台上開廣告帳戶、消耗廣告費,他們靠拿中間的「返點」掙錢。可從去年開始,各行各業都在縮減廣告預算,一些大平台的廣告收入都銳減,廣告服務商就更無法倖免了。聽說去年這家廣告服務商自己都虧損了,現在哪還有錢投我們這種小遊戲公司?

感慨之餘,我開始擔心公司接下來的現金流,估計即使我們不被裁員,大概率也會被降薪。謝雲跟我有一樣的擔心,自從上次弄出了投放事故,他非常愧疚,一直很擔心自己被開除:「哥,疫情期間我要是丟了工作,可真就活不下去了。」

謝雲26歲,工資在同齡人里不算低,但他是「月光族」,花幾千塊買雙球鞋連眼睛都不眨。居家辦公後,從沒下過廚的他在吃完所有泡麵後也不得不跟合租室友一起研究如何做飯了,而他們小區的團購物資都貴得離譜,他已經開始感受到沒有存款的壓力。

我嚴厲地批評了他一頓,之後又再三囑咐他,千萬不要跟別人講是自己操作失誤導致了投放事故。謝雲不懂其中的門道,我也沒辦法細說。

自從上次會議後,武麗和劉兵算是結下了梁子。可以後發行部和技術部還是要協作的,為了避免業務受阻,武麗決定主動低頭跟劉兵修復關係。她給劉兵打了個電話,說了不少暖心窩的話,表示技術部的裁員名額,發行部會幫助承擔一點,至於裁員名額剩下的「大頭」,兩人結成了「聯盟」,要設法讓研發部和商務部來出。

公司商務部的老大叫沈琴,以前在業內一家「大廠」工作,去年夏天才入職我們公司。沈琴平日裡光鮮亮麗,很少在公司出現,主要負責在外面尋找遊戲產品並引入合作。沈琴有時帶著手下的幾位美女商務在會議室開會,頗引人注目,武麗就會擠眉弄眼地跟我講:「看到沒有,人家那個包,今年的新款,5萬多哦。」

按照公司的流程,商務部接到一款新的遊戲產品後,需要發行部來判斷「質量」,並拍板是否跟發行方合作。平日裡武麗跟沈琴打交道最多,但我能感受到她倆的不合——武麗對沈琴頗有微詞,經常講「商務部的產品報告寫得不太詳細」;沈琴也曾在老李面前提過「發行部門需求不明確,經常讓商務部做無用功」。

武麗和劉兵結盟後,最先盯上的就是商務部——畢竟,那群美女商務都不能出門談事,在家待著也幹不了什麼。

然而,就在他們各自準備「裁員方案」時,一張聊天截圖擊破了這個剛剛組建的聯盟。


周四的線上周會結束後,武麗氣沖沖地給我打電話,問上次投放事故的事我有沒有跟別人講過。我一下慌了,快速回憶了一遍,確認沒跟別人講過。

得到我否認的回答後,武麗才說,劉兵已經知道是咱們部門投手自己的失誤了。

「啊,那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我說不了解具體情況,我得回去問問啊。」說完,武麗便匆匆掛斷電話。

沒過一會兒,她甩來一張聊天截圖,上面是謝雲的微信暱稱,而對話人的頭像則被裁掉。對話中,謝雲基本承認了自己犯了錯,表示很擔心被開除。

我愣在原地,回過神就給武麗打語音,可她直接掛掉,只在微信里冷冷地回復我:「你的下屬,你自己看著辦。」

我馬上給謝雲打視頻,只見他蓬頭垢面,滿臉胡茬,得知自己的聊天被人截圖後,整個人都蔫了下去,咕噥著:「我沒……沒想到吧,大意了,就是跟她聊聊天而已。」

原來,謝雲一直喜歡公司商務部的一個女同事。疫情居家,難免寂寞,他便主動把這事跟小姑娘講了求安慰,哪知道隨後就被人家給「賣」了。

武麗知道後,破口大罵,不由分說要找沈琴理論,我趕緊勸住她:「這事你不能出頭,你找沈琴就等於承認你知道了,這個鍋就讓我來背吧。」

武麗哭笑不得:「你以為就這一口鍋?我跟你講,老李不讓劉兵裁員了,壓力全在咱們這兒了!」

這次,沈琴不光給劉兵告密,還接了一個遊戲外包的活兒給技術部門做。這個單子是將一款微信小程序遊戲改成APP,價值幾百萬,於是老李暫時就不要求技術部裁員了。

我夸沈琴「不簡單」,武麗也嘖嘖嘆道:「是呀,這一手我是真沒想到,不過也怪我以前經常懟沈琴,所以這次她才會主動幫劉兵吧。」

「那怎麼辦?阿雨和研發部是老李眼中的香餑餑,那豈不是所有裁員名額都要咱們出?」

當時《勇武》的數據逐漸提升,收入越來越好,老李是知道的。武麗的語氣硬了起來:「現在公司除了咱們,還有哪個部門有收入?說句不好聽的,是我養著他們呢,憑什麼不賺錢的部門留著,賺錢的部門裁員,我沒聽說有這個道理!」

我佩服武麗敢說敢講,但我倆也商量不出一個具體的辦法,於是決定周末拉老李單獨開會討論。

不工作的時候,我打開手機,看看身邊發生的事——有的老人在挨餓,有的病人在死去,而看似在疫情中相對安全的白領們也沒好到哪裡去,大家正在為不被裁員而拼盡全力。


6

跟老李的會議約在周六,周五晚上,我想跟武麗對一下,她過了許久才簡短回復我幾個字:「我跟老公核酸陽性,馬上去方艙。」

我很驚訝,連珠炮似地問:「怎麼感染的?下樓做核酸染上的?」「哪個方艙?可別是南匯的吧,聽說那邊屎尿橫飛。」「有啥症狀嗎?發燒嗎?」

武麗半晌才回覆:「沒什麼症狀,目前在大巴上,去青浦方艙。」

到了第二天的會議時間,武麗完全沒了動靜。老李得知武麗去了方艙,非常驚訝,不斷問我接下來的工作如何安排。我勉強應付幾句,說《勇武》的廣告仍在正常投放,但遊戲新版本要等武麗帶著運營的同事一起出報告,現在聯繫不上武麗,對收入會有一定影響。

老李眉頭緊鎖:「她去方艙前沒有帶電腦嗎?那邊不是也可以辦公嗎?」

我說她走得挺匆忙,而且她跟老公一起隔離,她家小孩也不知道是誰在照顧。老李不再追問,只說聯繫上武麗之前,讓我每天給他匯報一次工作。我內心叫苦,但也沒有辦法。

接下來的3天,武麗像是完全消失了,老李更加緊張了,每天都氣急敗壞地拉我開視頻會:「你見過哪個部門老大忽然玩失聯的嗎?有這麼不負責任的嗎?」

我安慰老李,說也許是方艙條件太差,或者她這幾天症狀比較嚴重。可老李不依不饒:「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說一聲不就行了?」

我無言以對。封控1個月,普通人都在為吃飯發愁,還要應付連續不斷的核酸、抗原檢測。身邊的樓棟不時出現的陽性感染病例,業主群里無休止的爭吵謾罵,現在我們竟還要為保住自己和同事的工作而勾心鬥角。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這一切都挺沒勁的。


第四天,武麗終於出現了,她先給我發了一段小視頻。畫面中,方艙很寬敞,人們三倆聚在一起聊天、閒逛,她說:「比我想的好很多,就是沒地方洗澡。」

我說幾天聯繫不上她,老李都要急死了。武麗哈哈大笑,然後說清了事情的原委——被拉走的當天,她的情緒幾乎崩潰了,哭了一路,到了方艙才慢慢冷靜下來。因為開始發低燒,身體有些不適,她索性賭氣不工作,讓老李急一急。這兩天身體好了些,她自覺做的不對,主動給老李打了電話,兩個人掏心掏肺把話說開了。

我急著問:「說開了?啥結果?」

武麗的語氣中帶著一點愧疚:「咱們都不動,發行、技術、商務都不動,研發整個裁掉,只留下阿雨。」

我驚得講不出話——疫情封了這麼久,研發部確實受了很大的影響,項目本就延期,這麼一來,自研遊戲更不知道啥時候能出新版本了。老李也不是第一次搞自研遊戲,他心裡很清楚,一個項目延期這麼久,說明製作人已經失去了控制和方向,再堅持下去就是燒錢了。

「但自研遊戲不是老李的一個念想嗎?他每年年會都要講,一下子就全裁了?」我還是不敢相信。

「理想和活著之間,總得先選擇活下去吧,更別說現在遊戲版號根本下不來,就算再燒一年錢,沒有版號也是白做。」武麗說,老李決定等上海解封後再宣布這個壞消息,「總不能人家在隔離呢,就把人家給開了。」

當天下午,我收到了公司發的物資,蔬菜、鮮肉、牛奶、雞蛋、罐頭、掛麵裝了滿滿一大箱,很豐盛。

朋友圈裡,同事們紛紛曬圖,我挨個點讚、評論。只見一位研發部同事將公司發的物資整齊羅列好,認真拍了九宮格圖片,並配文:「感謝公司發的大禮包,孩子不會餓了,疫情趕快退散,等不及回去上班啦!」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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