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為什麼很多藝術家都是同志

廣州一高焰 發佈 2022-05-20T15:10:13.241723+00:00

科學家說:染色體XY的某種差異造就了同性戀。但這位同性戀會是達·文西嗎?米開朗基羅 Michelangelo - 大衛David。

科學家說:

染色體XY的某種差異造就了同性戀。

但這位同性戀會是達·文西嗎?

也許只能去問上帝。



Q&陳丹青


米開朗基羅 Michelangelo - 大衛David(局部)

Q:為什麼有那麼多藝術家是同性戀,譬如米開朗基羅、達·文西?

陳丹青:你得問上帝,人間無法回答。科學家說:染色體XY的某種差異造就了同性戀。但這位同性戀會是達·文西嗎?你去問上帝。


Q:你認為藝術家和同性戀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呢?陳丹青:「事實」的差異只在被說出還是沒被說出。二戰後同性戀禁忌鬆動,80年代話題公開,啊!原來很多藝術家是同性戀,有的公開自己的性傾向。這話題逐漸社會化、政治化,最後,它變成時髦。同性戀自古就有。希臘時期不必說了,近代西方藝術家長串名單是同性戀,譬如舒伯特、勃拉姆斯、蕭邦、貝多芬,甚至托爾斯泰,均有同性戀傾向。當然,最著名的,確鑿無疑的同性戀藝術家是米開朗基羅、達文西、卡拉瓦喬。二十世紀人文藝術領域同性戀者更多:巴特爾、福柯、沃霍、羅森伯格、帕索里尼等等。著名政治人物中,美國八十年代公布了檔案——那位「麥卡錫主義」當事人麥卡錫,也是同性戀。

在中國,身為同性戀的著名藝術家還需要求證,古代,鄭板橋算一位,他的愛人出現在他的詩作和畫款中,有名有姓。袁枚也是,他的《隨園詩話》、《子不語》,還有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錢泳的《履園叢話》、明代沈德符的《敝帚軒剩語》,都寫到同性戀,既不詫異,也不避諱,更沒有譴責的意思。


同性戀在中國歷史中不是社會問題,東漢12個皇帝有8個是同性戀,或至少是雙性戀。同性戀在中國似乎沒有西方那麼嚴峻的歷程,基督教明確反對同性戀,同性戀是一種罪。


達·文西 Da Vinci - Study of a Warrior's Head for the Battle of Anghiari


Q:當你看藝術作品時,你能感受到作者的同性戀氣質嗎?陳丹青:不、不,我沒有這種能力。但當我知道作者是同性戀,我再看,那些使他們和異性戀藝術家之間極其微妙的差異,會顯現。達·文西如果不是同性戀,他的畫和我們現在看到的很不一樣,或者,我不再會像知道實情之前那樣去看他。他太精微了。你去聽舒伯特的音樂,有那麼一種情緒——很難用詞語去定義——譬如恐懼、希冀、疑慮、揣測……異性戀藝術家也表達這類情緒,但是不一樣。你得敏感。描寫同性戀的作品期待無限敏感。但這樣說會發生爭議,會偏。用性傾向解釋藝術只是途徑之一。

藝術是心領神會,人各有各的心領神會。當你知道「他」是同性戀,你很可能會被引領著走向感覺的另一層次。你看,同性戀對設計敏感,對差異敏感,對文字敏感。有篇文章指出現代文學史差不多就是同性戀史,蘭波、龐德,他們差不多奠基了現代文學,他們都是同性戀。


卡拉瓦喬 Caravaggio - Boy With a Basket of Fruit

Q:為什麼同性戀相比其他人會對造型藝術有獨特的敏感,細膩,多層次?陳丹青:當你意識到自己是同性戀,你會先對自己恐懼——如果沒有社會輿論支持你,說:你是對的,你沒問題——這時,你立刻遭遇一系列問題:父母知道了怎麼辦?同學朋友知道了怎麼辦?最要命的是,你愛的那個人知道了怎麼辦?很多同性戀會愛上不是同性戀的人——我愛你,但不能讓你知道,你知道了,你就走掉了,多難的一件事啊!兩人做朋友,上街、吃飯、待在一起,但心事重重,時刻瞞著,同時愛著。 真的戀愛總有愛得最深最熾烈的階段,可是你得瞞著,又克制不住。你想,只要是戀愛,都會遭遇要不要控制,怎樣控制的困難,同性戀尤其被這種困難折磨……在體驗戀愛的所有層面時,我相信,同性戀觸到了我們沒有觸到的深度。這種敏感,這種不斷不斷地受挫、抑制、機敏、迂迴……最好的出口可能是藝術。藝術也是愛,你整個兒交給藝術,藝術不會背叛你。當然這只是我的揣測,拙劣的揣測,很可能是錯的。戀愛,或者創作,是無比細膩的私密的過程。哪位同性戀願意將這些層面玲瓏剔透說出來?說出他內心經歷的一切?這時我們可能會知道這種敏感為什麼我們沒有。不過人一輩子最複雜最敏感的問題就是性問題。我不可能說:異性戀就不敏感。這不能變成一個公式。


安迪·沃霍爾 Andy Warhol - Triple Elvis貓王三重影

Q:你個人是怎麼開始關注同性戀的,是因為好奇?陳丹青:不是,我出國前竟然從未聽說過同性戀這個詞。太無知了。小時候遭遇文革,經常看大街小巷貼著槍斃人的名單,前面是「現行反革命」,最後總會有一兩個「雞姦犯」。「雞姦」?「雞」?那時連什麼叫做「奸」也不清楚,只知道肯定是男女關係,什麼關係呢?沒有人告訴你,我們沒有生理課。直到去美國,第一站舊金山,親戚帶我到處逛,路過同性戀酒吧,全是男人,親戚說,那是同性戀——好像只有1秒鐘,我立刻覺得「明白」了——啊!男人喜歡男人!我對所有「戀」都「同意」,真的,我在很多問題上天然地沒有成見。

到紐約第二年我遇到真的同性戀了:一位在台灣長大的上海人,周龍章,紐約華美藝術協會主任。梅葆玖、張君秋、侯寶林、傅聰,馬友友,所有你想得到的中國頂極演藝家都被他請過去在林肯中心受獎。


他在紐約呆了30多年。我們在展覽活動中認識了,變成好朋友,他大我一兩歲的樣子——男青年勾肩搭背,晚上睡一塊兒,我想都不想的,年輕時插隊,男女生不講話,都是男生混一堆,親膩打鬧——娘娘腔,有人會不喜歡,可我會覺得好玩,我對異常的滑稽的人會好奇,他有娘娘腔,很自然,不掩飾,他不及我高,會掂起腳朝我走來,那種訓練過的台步。


他喜歡我,但我居然一點不想到他就是同性戀,我學不會揣測朋友,一路過來,哥們兒太多了。可是一年後他做了勇敢的決定,在華人報端公開自己是同性戀。80年代初在美國的亞洲人這麼做,是要勇氣的。後來他和香港的張國榮、白先勇分別作為港台海外三地的同志代表出席香港首屆同志大會。


我真心祝賀他,欽佩他!你想想看,我們這些所謂異性戀敢於公開自己麼?


八十年代初一位上海著名演員被傳說是同性戀,鬧到法庭,可是輿論、律師、他自己,沒有一個人敢說:我他媽就是同性戀!怎麼啦?!同性戀不是罪!沒有。一句這樣的話也沒有!所以同性戀問題首先是人權問題,政治問題。


龍章給我打開了人性的一扇窗,不然我對人性的認識會很有限,甚至是殘缺的。我們至今是好朋友。我回紐約,他到機場接我、送我,對我媽媽非常好。他來北京,我陪他和他愛人去同性戀酒吧。他給我認識不少同性戀朋友。


台灣那位著名的歌手劉文正,現在消失了,非常俊美,他到紐約住他家裡,還有著名香港導演關錦鵬。1983年費翔打算離開紐約來大陸發展。龍章介紹費翔跟我吃飯,了解大陸的情況。費翔那會才20出頭,漂亮得簡直無辜,皮膚鮮艷,像是蒸籠里剛蒸出來。當時我還不知道龍章是同性戀,事後想來,他當然喜歡費翔,但沒有可能,一起吃頓飯很開心了。


我記得龍章那樣斜看著他,打心眼兒里難過的樣子,人心裡有了愛意,會難受的,不是嗎?我想費翔不記得了。


大衛·霍克尼 David Hockney - Man in Shower in Beverly Hills


Q:你有沒有遇到自己喜歡或討厭的人?

陳丹青:我不記得遇到過讓我厭惡的同性戀。某些同志讓人厭惡,但不因為他是同志。異性戀,那些所謂「符合自然規律「的人,不也有太多叫人厭惡的傢伙麼?


90年代我參加了一件讓我自豪的事情——在紐約,大約有4萬亞洲同性戀沒地方玩,龍章他們率先在UPTOWN東58街高檔地段開了第一家亞洲同性戀酒吧,所有壁畫都是我畫的。畫希臘瓶畫上古代同志做愛的圖案,畫米開朗基羅天頂畫中那些巨大的男裸體,十幾歲時我就臨摹過這些畫,20多年後我用丙稀顏料直接往牆上塗,真是痛快!


1994年酒吧落成,生意火得一塌糊塗,日本人、南洋人、港台人、南韓人,當然還有大陸同志,蜂擁而來,洋人同性戀也混進來看脫衣舞。我這才領教亞洲男孩的身體,光滑、繃緊,腹肌那幾塊疙瘩肉輪番搏動,跟他媽閃電一樣!


1996年,亞洲同志隆重加入紐約每年6月的盛大同性戀遊行。在酒吧集結選出一批身材特棒的孩子,龍章指揮,我設計遊行花車,那天我用錄像機記錄了全過程——先是他們在酒吧化妝準備,躍躍欲試,然後上花車在第52街列隊,歡呼雀躍,每個街區停著各個團體的同性戀車隊——律師、警察、白領、教師、艾茲病團體等等,你知道,紐約市長克爾屈先生就是老同志,經常領頭走在隊伍前面——我眼看亞洲花車挨著秩序輪到進入第5大道,一轉彎,歡聲雷動,這是紐約人第一次瞧見亞洲同志啊!瘋了!龐大的遊行隊伍從北向南,浩浩蕩蕩,直到華盛頓廣場,再轉彎進入同志老巢格林威治村,那裡已經鬧得跟暴動一樣了。


到處躥出來男扮女裝的帥哥,穿著吊帶透明絲襪,那種妖艷嫵媚,美女瞧著也酸,真的,美女居然給比得黯然失色。你想啊,動物界好看的全是雄性,哪輪得到母雞雌老虎啊!當天晚上,同性戀委員會公布亞洲花車贏得紐約全市第一名。


吉爾伯特和喬治 - 歌唱的雕塑Singing Sculpture


Q:這些遊行最打動你的經歷是什麼?陳丹青:最早看見同性戀接吻是在剛去紐約那年,12月31號,時代廣場,那是一百多年的傳統——幾十萬人在那裡守歲,11點59分59秒,樓頂鐵做的大蘋果降下來,新年開始了,萬眾歡騰,狂呼亂叫,按傳統,這一刻你可以跟任何身邊的人接吻,二戰後那位美國大兵見個姑娘一口吻下去,就在時代廣場,要在別的街區他可能遭遇一記耳光……那天我沒見任何人跟旁邊的陌生異性擁抱接吻,但我目擊好幾對同志在密集的人群中緊緊擁抱著,旁若無人,嘴對嘴,深深接吻,好像電影慢鏡頭,好像永遠吻下去的樣子,這不跟任何一對深情男女一樣嘛!第一瞥當然驚諤,我猜我那時非常窘,但隨即我被感動了,啊,這是真的:重要的根本不是同性,而是他們彼此相愛。我想這是一種教育,和我小時候天天在街上看見人和人暴打一樣,是終生不忘的教育。


YTI - 張元1996年導演的同性戀題材電影《東宮西宮》,胡軍主演


Q:同性戀主題的電影《斷背山》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你覺得中國人是怎麼理解同性戀的?陳丹青《斷背山》真的不是關於同性戀,而是關於壓抑,關於那個時代。李安刷新了牛仔文化,他深知什麼是壓抑。在中國,在過去半個多世紀,異性戀們也壓抑得一塌糊塗啊。我至少看過歐美十部同性戀電影,比如80年代很轟動的英國片子《我美麗的洗衣房》,還有《莫里斯》,休·格蘭在影片中剛出道,演一位上世紀初的牛津子弟,在那種貴族式的書房裡,下午,窗簾拉著,忽然他就和同學婉轉擁抱、接吻,他那會兒也漂亮得簡直無辜,一縷頭髮垂下來。後來呢,跟《斷背山》主角一樣結婚了,留起八字鬍,過著上等日子,心裡念著另一個人。


Q:你覺得那些電影裡面打動你的要素是什麼?

陳丹青:所有戀愛都會打動我,只要拍得好。當然,看同性戀主題畢竟有所不同,這類主題大大拓展了人性刻劃的層面,因為我們被太多異性戀電影塑造了。


在文藝作品中,異性戀本身就是一種意識形態。所以「同志電影」等於電影中的「同志」,意味著異端。台灣拍攝的《孽子》,白先勇原著,非常動人。張元拍《東宮西宮》前給我看過劇本,也有意思。中國拍同性戀電影跟西方比,不太放得開來,但異性戀主題也不見拍出過什麼好電影呀,能走第一步就不易。


弗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 喬治•戴爾肖像


Q:大多數跟你相同年齡、類似背景的人都對同性戀反感。

陳丹青:對同性戀反感的人也可能對其它事反感。有那麼一種人群會對凡是他不認同的事物反感。同性戀問題特別考驗一個人的意識形態和天性。


所謂意識形態,就是指我們事先被灌輸的倫理觀、道德觀、價值觀、政治觀。


那些意識形態強的人會對各種事物反感,包括同性戀。他甚至還沒見到那個人,就會有一個立場,一種情緒,一種判斷,伴隨一整套例如「違背自然規律」之類大字眼,然後立即進入厭惡狀態,譴責狀態。我發現我不是這類人。

Q:作為藝術家,你是否主動去嘗試超越這種意識形態呢?

陳丹青:我剛好生活在這個開放的時代,雖然中國開放得晚,但是今天大家對太多問題,包括同性戀,再不會像20年前那樣看待,20多年前同志會被槍斃啊。我不知道要是早生60年甚至一百年,是否也會這麼看待。我可能會同情,但會不會像現在這樣欣然地、毫無障礙地面對同性戀?我不敢說。


人是社會動物,你沒有這種意識形態就會有另一種意識形態。我不想誇大自己的天性。


訪談文字摘自2012年《名牌》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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