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蓮塘浮生》(205)全國廢讀經斯人獨讀經

程鶴麟大瓜棚 發佈 2022-05-23T00:06:08.966236+00:00

二〇五,全國廢讀經斯人獨讀經。當時曾有人將高鳳謙、張元濟所編兩套教材和吳研因主編的這套教材作比較,譏諷說,高鳳謙、張元濟是「從天到人」,吳研因就「從人到狗」。

長篇小說連載:蓮塘浮生——福建閩侯程氏家人傳說(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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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全國廢讀經斯人獨讀經


話說,百年前學童的描紅紙那25字,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其中的「爾」就是「爾」不是「爾」,「禮」就是「禮」不是「禮」。

「爾」字現在算是「爾」的簡化字,其實,戰國竹簡里就有這個「爾」字。

「禮」也是古代就長成這樣,不是「禮」。

近千年前宋代的辭書類著作《集韻》裡就說:「禮,古作禮。」

孫雲鶴《常用漢字詳解字典》(福建人民出版社)說:「禮」本「禮」字的古異體字。「禮」字早已出現,一千八百多年前的《說文》古文即寫作……

我看到網上有繁體字文章,把描紅紙「上大人孔乙己」裡面的「爾」「禮」都改成繁體字,大謬。

你不用動腦筋,只用胳肢窩想想就知道了。

這是讓蒙童習字的,只能選筆畫少易認易寫的,哪能選那麼複雜的字啊!


1932年秋天,福州吉庇巷人為有肉絨店老闆林方正的長子依平上小學時,自然也有描紅課。

不過,描紅紙上沒有「上大人孔乙己」了。

孔家店被打倒十幾年了都。

依平的描紅紙,換成「王生去求仙丹成上九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

這裡,倒數第3個字是「幾」不是「」。

這個「幾」字,也是古已有之,商代甲骨文里就有了。

「幾」是象形字,是一個矮小案幾的側視圖,下面是案幾的兩條腿,上面是桌面。

台灣中研院的網頁說,「(幾)用同「幾」。差不多;接近於。如,幾乎。」意思是,「幾」的用法跟「幾」的用法相同,表示「差不多」、「接近於」。例如,幾乎。

認字,程老漢是認真的。

程老漢左腦過度活躍,是個戀字狂,漢字的戀字狂。

補充一句:左腦被認為是分管語言文字的腦。

程老漢一出生就聽到3種漢語:祖父祖母父親母親的福州話、鄰居的建甌話、普通話。

我是三母語。

長大以後,這幾種漢語隨意切換,毫無違和感。

至今還是這樣。

程老漢的愛女也是這樣,她一出生也聽到3種漢語:我和她媽媽對她講普通話、我爸我媽對她講福州話。走出家門,她聽到鄰居們講建甌話。

她也是三母語。

她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看到港星洪金寶主演的粵語原聲電影錄像帶。

她一看就說:他們講外地話。

她一聽就知道洪金寶講的也是漢語。

不像母語單一的北方人,聽陌生的福州人講福州話,竟以為那是日本話。

不過,戀字狂自有戀字狂的煩惱。

就是容不下錯別字,錯寫、錯讀都不容。

偏偏又整天遇到各種錯讀,就會忍不住當場說人家。

人家不在「當場」在電視上呢,就發微信說人家。

很招人煩。

有一天,寫這本福州場景的小說時,突然冒出了一個福州話詞彙:八字伯。

八,福州話是「知道」、「知曉」、「明白」、「懂」的意思。

「八」字的本義是分別、分開。《說文》: 「八,別也。」後來才借為數字。

福州話里的「八字伯」,指的是略有文化又好賣弄的人。

想到了「八字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我猜,在許多同事眼裡,我極可能就是一個「八字伯」。

其實不能怪我,要怪就該怪帶語音傳播的廣播電視和網際網路,它讓你們現了形。

廣播電視不普及的時代,普通話有一千種腔一萬種調。

那個時候,所有的錯讀都可以歸咎為「口音」。

比如,把「公主」說成「公舉」。

哦,湖南口音。

比如,把「駕駛」說成「炸死」。

哦,廣東口音。

比如,把「沒良心」說成「妹良心」。

哦,東北口音。

幾十年前,就連講漢語語言學的大學者,都講著令人費解的「普通話」。

可是,現如今,帶語音傳播的媒介如此發達,酸腔怪調越來越少,大家的口音都日益趨同的情況下,你已經沒有土音了,卻還讀錯字,實在是太顯「眼」了啊!

難道,非要念出個「毛至之年」才肯罷休麼?

歸根結底,在認字這方面,百年前開始的新式教育並不得法。

漢字如何使用,要依傳統、依慣例。

舊式教育並不教學生「四會」,會認、會寫、會講、會用。

舊式教育不管那麼多,只管讓學生死記硬背。

成年人玩不來「死記硬背」。

愣說死記硬背不可取。

還上綱上線,說死記硬背摧殘少年人。

摧殘你個鬼。

百年以前的千百年裡,一代代的小孩子都是死記硬背,沒有出過人命。

國學大師俞平伯,4歲就開始背《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晚年俞平伯說,他只能死記硬背。

因為,一句都不懂。

人家後來成為國學大師。

2022年4月20日,拙作讀者「青銅劍_SPC」留言說:「以識字為目的,常識性的文字認字訓練,不如背誦古典著作的強記認字更有文化底蘊效果。後者可以在今後的學習中產生『恍然大悟』的效果,可以訓練人對文字及其文化的深入認知。」

意味深長的是,俞平伯生於1900年,廢舊學興新學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光緒三十年,1904年,就是俞平伯4歲開始背《大學》的那一年,還沒廢科舉呢,高鳳謙、張元濟就主編了《最新國文教科書》。

這說明廢科舉醞釀了很多年。

可是俞平伯的家長並不在乎科舉不科舉,他們在乎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經典薪火相傳。

俞平伯的父親俞陛雲,近代大學者。

俞陛雲最牛的一件事是跟溥儀斷交。

1914年,俞陛雲被獲聘編修清史,由此移居北京。

又因為這份工作,跟愛新覺羅·溥儀結下私交。

1932年3月,溥儀讓人送信給俞陛雲,邀請他佐政偽滿洲國。

俞陛雲大怒,撕信逐使,終生不與往來。

端的是霸氣騰騰直衝雲天。

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清末的大學者。

俞樾有兩個大弟子:章炳麟、吳昌碩。

俞樾29歲科考,試帖詩的頭一句是:「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

閱卷官曾國藩大為激賞,認為這是詠落花卻無衰瑟之意。

俞樾故居蘇州曲園是俞樾自己設計建造的。

俞樾活了86歲,活到1907年,曾孫俞平伯都7歲了。

說不定,讓俞平伯4歲就開始讀經,就是曾祖父俞樾的主意呢。

俞樾、俞陛雲、俞平伯,這叫代代精英。

主編了《最新國文教科書》的高鳳謙和張元濟兩位,算是精英中的精英。

其中高鳳謙是福建長樂人,大部頭工具書《詞源》的主力編輯之一。曾短暫當過浙江大學堂的總教習,復旦公學校長。

高鳳謙的女婿很厲害,是大翻譯家鄭振鐸。

張元濟是浙江海鹽人,中國近現代出版界鉅子。

福州出來的兩位翻譯大師嚴復、林紓,他們的大量名著都是張元濟推出來的。

高鳳謙、張元濟主編的《最新國文教科書》曾風行全國幾十年。

第一冊第一課:天地日月、山水土木。

廢科舉之後的幾十年裡,不同的精英曾經出過多種不同版本的教科書。

1912年,高鳳謙、張元濟又主編了《共和國新國文》。

這套教材,第一冊第一課是:「人手足刀尺」。

後面有:

山水田 狗牛羊

一身 二手

大山 小石

天地日月

父母男女

……

純粹從認字入手。

後來,吳研因主編了《新學制國語教科書》。

第一冊第一課是:「狗 大狗 小狗」。

第二課是:「大狗叫 小狗跳 大狗小狗叫一叫 跳兩跳」。

當時曾有人將高鳳謙、張元濟所編兩套教材和吳研因主編的這套教材作比較,譏諷說,高鳳謙、張元濟是「從天到人」,吳研因就「從人到狗」。
其實,廢舊學興新學是歷史大勢,誰也攔不住。

沒有高鳳謙就有張鳳謙,沒有張元濟就有吳元濟,沒有吳研因就有高研因。

這是中國文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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