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搖曳的橋洞下，貢多拉乘著三顆「翼動的心」。幽暗崎嶇的小巷裡，雨幕里有一對偷吻的情人。喧囂的假面舞會流轉著誰的真心或假意，許願池底的硬幣又藏著多少回憶和詭計。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筆下的威尼斯適合墜入愛河，也適合葬身於此。長篇小說《鴿翼》通過一場畸形的三角戀描摹羅曼蒂克消亡的蹤跡，揭開愛情與陰謀的層層迷局。
《鴿翼》是亨利·詹姆斯後期最具代表性的三部作品之一，也是一部飽受爭議的作品，據說素來不喜歡詹姆斯作品的維吉尼亞·伍爾夫一口氣讀完這部小說之後還因此大病了一場。
《鴿翼》被美國現代文庫評為「20世紀百佳英語小說」第26位。小說還曾多次被搬上銀幕，其中英國導演伊恩·索夫特雷於1997年執導的同名電影獲第7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改編劇本提名，海倫娜·伯翰·卡特憑藉此片獲第7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提名和第55屆金球獎電影類劇情片最佳女主角提名。
《鴿翼》劇照
電影從小說中提取的故事概括起來很簡單：家道中落的凱特·克羅伊與同樣出身平凡的記者莫頓·丹什相戀，卻因為經濟拮据遭遇重重複阻撓不能自由結合。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富有的美國女繼承人米莉來到他們身邊。
凱特設計讓丹什接近身患絕症的米莉，試圖攫取豐厚的遺產後為自己的愛情「鋪路」。米莉得知真相後鬱郁離世，卻依然將遺產贈予二人，但他們一心追求的愛情也已經一去不回。
一對怨偶費盡心機算計一位「傻白甜」最終自作自受的故事從拉克洛的小說《危險的關係》到當代種種通俗情節劇屢見不鮮，亨利·詹姆斯如何將看似俗套的故事主線穿連出一張晦澀難懂、迂迴繁複又曖昧不明的「蛛網」呢？古典式的浪漫終結後，故事裡的「灰姑娘」和「公主」還能迎來幸福結局嗎？當「美國傳奇」遇上「歐洲神話」又演繹出怎樣的文化心理激盪？
1 繼往開來的文學大師
「看在老天的份上 ,把你想說的直接說出來 ! 」 亨利·詹姆斯的哥哥 ,著名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也對他弟弟說過這樣的話。對於讀者來說，「詹姆斯式」（Jamesian）的風格可以歸結為一句話：欲言又止。
詹姆斯式的文體被一些當時的評論家詬病的原因也是他的特點：句子極為冗長 ,喜用圓周句（把關鍵意思放在整句末尾，將次要的放在句首。讀者只有讀完全句才能了解該句完整含義的句子結構），結構繁複，用詞也顯得佶屈聱牙，比如多用拉丁語的派生詞。而《鴿翼》就是具備這樣顯著特徵的後期作品。
亨利·詹姆斯的作品包括遊記、傳記、劇本和文學評論等形式，他一生創作了二十多部長篇小說和一百多篇中、短篇小說。他的創作歷程一般被研究者概括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主要受現實主義影響，但也開始引入現代小說的敘述技巧，注重「國際題材」，著重塑造「單純天真」的美國人。這一時期的作品有《黛西·米勒》《一位女士的畫像》《美國人》等。
亨利·詹姆斯
第二階段更多引入現代主義的創作手法，並在不同體裁風格間探索，這期間的作品包括小說《阿斯彭文稿》《螺絲在擰緊》《地毯上的圖案》等中篇，戲劇有《美國人》《居依·多姆維爾》等作品。雖然詹姆斯的戲劇作品收到的評價褒貶不一，他與奧斯卡·王爾德在戲劇界對壘敗下陣來，但戲劇張力的構造也進一步啟發了日後的創作。
第三階段詹姆斯摒棄了傳統小說的寫作模式，創作出行文晦澀、情節緩慢的後期三部長篇小說，即《鴿翼》《專使》與《金缽記》。這一階段詹姆斯的創作轉向實驗新型的小說藝術形式，以高深玄妙的隱喻思維以及對人物意識的準確把握，形成獨特的「詹姆斯式」風格。
在以《鴿翼》為代表的後期作品中，詹姆斯熟練應用第三人稱限定視角、多視角轉變、意識流、象徵主義手法和意象、開放式結尾等創作手法。詹姆斯三個階段的創作也是在搭建從現實主義走向現代主義的橋樑。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亨利·詹姆斯被稱為英美現代小說的先驅、心理分析和意識流小說的開創者，他對現代派文學和後現代派文學的文體風格也有重要影響。詩人T.S.艾略特曾感慨過：「隨著福樓拜和詹姆斯的出現，（傳統）小說已經宣告結束。」
2 欲說還休的敘事迷宮
「他們跑到歐洲來的目的就是為了看看藝術品或者相互間看看，僅此而已，這些殘缺不全的造物只能在亨利·詹姆斯的書頁間才能呼吸生存——雖殘缺不全但獨具特色。」 E·M·福斯特這樣評價詹姆斯小說中看起來極端簡化的情節和人物類型。但正是這種「殘缺」道出了《鴿翼》的「現代」特徵。
在《鴿翼》中，位於故事核心的女主角米莉直到第三章才遲遲登場，詹姆斯在小說序言中表示，前面兩章分別從凱特和丹什的視角出發來敘事，就好像給這座「小說大廈」壘最開始的兩塊磚，「小說這座大廈不只有一個窗戶，而是有千千萬萬的窗戶……在每一個窗戶之前，都站著一個人，他有一雙眼睛，或至少有一架望遠鏡，它們一次次地為觀察提供獨特的工具，保證使用者獲得的印象與別人迥然不同。」
如羅蘭·巴特所說 ,作家從敘事文本中「隱退」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 ,而現代小說的一個主要特徵就是作家的聲音不再出現。在《鴿翼》這座「大廈」里，沒有一個俯瞰全局的全知視角，但作者通過三個角色的「眼睛」開啟了通往密室的不同入口，這就是所謂的第三人稱限定敘事和多視角的轉換。
詹姆斯用一枚懸掛的勳章形象地說明了不同人物視角間的關係 , 把米莉的故事和凱特、丹什的故事比作勳章的兩面 : 「它的正面和反面 , 將供觀察者自由選擇。」對於詹姆斯來說，米莉就是整部戲的靈魂，是攪動周圍人反應的「漩渦」，聚光燈照在她身上，而身邊人的視線則會帶動光影的變換。
《鴿翼》劇照
除了限定視角帶來的故事「拼圖」，《鴿翼》另一個難懂的地方在於小說里的多處「留白」。詹姆斯的傳記作者萊昂·埃德爾 (Leon Edel) 評論說 : 「大師(亨利·詹姆斯) 在玩火 , 卻沒有燒到自己的手指。他創作了一部小說 , 裡面所有『重大』的場景 ———所有讀者 『期待』的場景都省略了。」
小說里有幾件「大事」都被有意地略過不提，比如故事開頭在凱特的回憶中，父親做了一件讓全家人蒙羞的事，這件事經過姨媽等人的討論，但始終沒有道明到底何事；對於米莉所得的絕症，幾次米莉和醫生的對話都被隱去了，米莉到底所得何病、病症是否致命、最後米莉是真的死於絕症還是因絕望而生的「心病」，這些懸念直到故事最後一刻都沒有解開；還有在結尾作為重要轉折出現的米莉寫給丹什的信，信中所寫是譴責還是諒解，並沒有直接證據，但正是這封被一把火燒掉的信比敞開的信封說了更多。
除了敘述技巧的創新，詹姆斯還通過舊瓶換新酒的方式重寫了「老故事」。首先是以反童話的方式重寫王子公主的童話。詹姆斯在《鴿翼》的序言中提到「公主」這一意象 ,為全書的童話模式定下基調「: 人們總是迂迴地走近一位純潔的公主 ,間接地提起她 ,充滿興趣地從窗口或陽台觀察她 ……」
如果說不諳世事的米莉像童話中的公主，家庭處境複雜的凱特就像是童話里的灰姑娘，她母親去世、父親惡習不改、姨媽出於私心想要利用她這個「寶貴資源」。但這裡的灰姑娘為了「變身」成公主不惜代價要竊取真公主的財富，而天真的公主也沒有遇到她的真命天子，而是在認清騙局後香消玉殞。
還有評論者認為，在《鴿翼》中，詹姆斯改寫了簡·奧斯丁以來傳統英國小說婚姻情節，貧窮和富有的女主人公不再被置於美德和品味與墮落和庸俗的簡單對立關係。相反,詹姆斯書寫貧窮所導致的殘忍而粗陋的現實,也書寫醜陋世界中財富和金錢如何影響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3 大洋兩岸的心靈畫卷
詹姆斯在《鴿翼》序言中描述女主人公米莉，「應該是在紐約老枯枝上開的最後一朵花，所以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幾乎無所不能。」在愛情與陰謀編織的故事裡，米莉所代表的不只是落難的公主，在旁人眼中她就代表著「美國傳奇」，而她甘願自欺欺人墜入的陷阱是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歐洲神話」。
身處美國社會從傳統到現代的過渡時期，工業化為社會帶來巨大財富的同時也加劇了社會貧富不均等社會矛盾，詹姆斯在創作之初就立志要通過吸收各民族文明來重塑美國文化。
《鴿翼》劇照
詹姆斯少年時遊歷歐洲各國的經歷使他得以隔著大西洋審視他的祖國，由此開啟了日後創作的「國際題材」，從早期的《美國人》到晚期的《專使》，都在表現美國人在歐洲的種種境遇和衝突。
在《鴿翼》中，米莉所代表美國人的形象更複雜豐富。詹姆斯這樣描繪米莉：「米莉好比鴿子 ……當人們記起鴿子那柔和的羽翼 ,溫柔的咕嚕聲 ,寬大的翅膀和絕妙的飛行能力時 ,不由得聯想起她勻稱的身材和堅毅的精神」。「鴿翼」是小說的標題，也是一個貫穿整個故事的比喻。一開始時凱特將米莉比作鴿子，認為她的財富就是她強有力的翅膀，飛動時悅耳的聲音吸引著周圍所有人。
到了故事結尾，凱特看似贏了這場騙局，卻選擇放棄「鴿子」留下的禮物，因為這隻向死而生的鴿子展開了愛和寬容翅膀，罩著凱特和丹什兩個俗世可憐人。
1915 年，詹姆斯對美國政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採取中立態度強烈不滿，憤然宣布加入英國籍。1916年2月28日，詹姆斯在倫敦病逝，死後卻葬在美國。正是這樣一個「沒有國家的人」成為大西洋兩岸文化的闡釋者。
可以說，亨利·詹姆斯也是這樣一隻超越時代的「信鴿」，兩隻翅膀橫跨大洋兩岸，汲取歐美眾長，一隻穿過現實主義文學的海域，另一隻指向現代主義的新大陸，在文學的疆域上空御風飛行，碩大的羽翼下攜帶著後來者的寶藏。
（完）
The Dove
《鴿翼》
👉 點擊購買紙質書
👉 書
[美]亨利·詹姆斯 著
黃協安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屹立於歐美文學之巔的小說藝術大師、意識流小說先驅、心理分析小說開創者——亨利·詹姆斯代表作，與《奉使記》《金碗》並列為「最後的三部曲」
美國現代文庫「20世紀百佳英語小說」第26位，格雷厄姆·格林、維吉尼亞·伍爾夫、海明威、博爾赫斯等諸多名家都深受影響
一段畸形的三角戀：一對為了攫取財富不擇手段的苦命鴛鴦，一個家財萬貫、重病纏身的清純女孩
當清白、豐富、民主的美國遇上古老、腐朽、墮落的歐洲，兩種文化將生出怎樣的矛盾？
兩度登上銀幕，口碑票房雙豐收，演員憑此電影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提名，享譽世界的文學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