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被遺忘的翻譯家李青崖

北青網 發佈 2022-05-23T23:44:48.148399+00:00

著名文學翻譯家,是我國從原文翻譯法國小說的第一人。畢生致力於法國文學的翻譯和介紹,主要譯著有《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左拉《饕餮的巴黎》、大仲馬《三個火槍手》、法朗士的《波納爾之罪》等。

1962年李青崖一家全家福

1925年在湖南的李青崖

主題:被遺忘的翻譯家——《李青崖譯文集》線上讀書會

時間:2022年4月17日下午兩點

地點:微博直播

嘉賓:雷 頤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陳子善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榮休教授

袁筱一 華東師範大學法語系教授

李青崖(1886—1969),湖南湘陰人。著名文學翻譯家,是我國從原文翻譯法國小說的第一人。畢生致力於法國文學的翻譯和介紹,主要譯著有《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左拉《饕餮的巴黎》、大仲馬《三個火槍手》、法朗士的《波納爾之罪》等。今天要討論的話題是這些譯文背後令人尊敬的翻譯家李青崖先生,他和法國文學翻譯的淵源以及他所處的時代。

世紀初即上新式學堂、教會學校,被送到比利時學工科

主持人:今天我們齊聚一堂,想聊聊在當下可能不那麼為大眾所知,但是在翻譯史上有獨特影響力的一位翻譯家——李青崖先生。李青崖先生是毛澤東的老師,楊樹達的摯友,吳祖光的姑父,也是成績斐然的一位翻譯家。

他生於湖南,20世紀初從歐洲留學回來以後在湖南第一師範擔任教員,對當時毛澤東、蔡和森等進步學生關愛有加。1923年他翻譯的《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第一冊由商務印書館發行,後來他又陸陸續續將莫泊桑的長、短篇小說以及左拉和大仲馬等人的著作都翻譯成了中文。新中國成立以後,李青崖先生先後擔任上海市文獻委員會主任委員和上海文史館副館長。他將他的畢生精力都傾注在翻譯法國文學,尤其是莫泊桑全集當中。

我們今天的活動是想更近距離、更進一步地認識真實的、有溫度的李青崖先生。首先有請雷頤老師,雷頤老師是近代史研究專家,和李青崖先生同是湖南老鄉,對於歷史上李青崖先生的家族、本人,想必有很多內容要和大家分享。

雷頤:李青崖先生的生平、家族,我有所了解,因為我們家也是湖南長沙的,祖上和他們家有些來往,畢竟長沙就是那麼大。

說到李青崖,不能不說他的祖上,即他祖父的祖父,叫作李星沅,他是湖南湘陰人,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一位官員。湖南湘陰出過兩個總督,包括郭嵩燾、左宗棠都是湘陰的,李星沅比他們稍微早一點點。李星沅出生於1797年,比曾國藩大4歲,就讀長沙的城南書院。當時湖南有兩個著名的書院,一個是嶽麓書院,一個就是城南書院。實際上城南書院當時和嶽麓書院是齊名的。

李星沅走科舉功名的道路比較成功,擔任過陝西按察使、江西布政使、陝西巡撫和陝甘總督(總督類似於我們的大區司令)。後來又當過雲貴總督、江蘇巡撫,1847年(鴉片戰爭7年之後),他又擔任了兩江總督。大家知道兩江總督管轄的是現在江蘇這一帶,上海也在管轄之內,可見這個人地位之重要。後來太平天國起來後,清廷派林則徐去剿滅或者鎮壓太平天國,林則徐在途中病故,李星沅就接替林則徐的任務,結果他在途中也病故了。

李星沅的兒子本來也是當官的,但他兒子先去世。他的孫子後來也在浙江一帶當官,叫李輔燿。李輔燿對文化、文學這塊特別關注,他在浙江當官時資助成立了重要的文化機構——西泠印社。他也是兒子早逝,他就特別注重培養他的孫子,就是李青崖。

像李輔燿這種當官的人,祖輩都是搞傳統文化、書院出身,但他一九零幾年的時候就讓李青崖上新式學堂、教會學校,甚至送到法國。而不是讀傳統的四書五經,走科舉之路(當時科舉還沒廢),說明李輔燿這個人思想非常先進。從這也可以看出科舉制的廢除在當時已是人心所向,連這種人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外國去,並且是學工科。我們知道在中國近代,學理工長期以來很困難,大家瞧不起,認為「形而下者為之器」「奇技淫巧」,而這時候,一個幾品大員讓自己的孩子學理工,還是出國,這都反映了時代風氣的變化。

參與策劃留法勤工儉學,個人志向是翻譯介紹法國文學

雷頤:李青崖在國內上的是法國的教會學校,會法語,於是出國就到了法國、比利時,學工科。但他的志趣在於文科,對法國文學這一類特別感興趣。

他在法國認識了一個革命黨人李石曾,李石曾跟孫中山有聯繫。所以孫中山幾次到法國,就見到了李青崖,李青崖也幫他介紹人。比如李青崖的夫人姓吳,是常州人吳稚英的女兒。吳稚英在湖北幫張之洞練新軍。所以李青崖和江浙一帶的大戶人家、紳商兩界、軍界又具有某種聯繫。辛亥革命爆發時,孫中山到各地籌錢,打通各地關係,到法國又見到了李青崖。他知道李青崖和吳稚英、和江浙這一帶的關係,就請李青崖幫忙做其岳丈吳稚英的工作,讓他們支援革命。孫中山回國之後,到上海惜陰堂經常去找趙鳳昌。趙鳳昌還有莊蘊寬又是李青崖夫人這一系的親戚,在辛亥革命中都起了重要作用。

惜陰堂是趙鳳昌位於上海的私宅,當時政商兩界還有軍人,都在惜陰堂里各種謀劃,惜陰堂就相當於一個公共空間。昔日李青崖祖父的祖父李星沅在湖南建了很大的莊園叫作芋園,芋園也成了湖南省各界人士的公共空間,大家都在那裡討論事情,交換信息,彼此詩作唱和,各種觀念碰撞,作用相當於大家都理解的沙龍。我覺得,無論惜陰堂還是芋園,反映出沙龍這種東西對於新觀念、新文化的傳播都很有作用。

李青崖自己後來選擇了做文學翻譯工作,就放棄了工科回國了。當時長沙的城南書院恰恰因新學改制變成師範學堂,也就是後來的第一師範,當時有一批人都在那裡讀書,包括共產黨的領導人,毛澤東也曾在那裡讀書。李青崖是留學法國的,就參與策劃了留法勤工儉學,很多革命者都從這兒去了法國。開始毛澤東也要去,他也希望毛澤東去,但後來毛澤東又決定不去了,覺得對中國要了解得更多。在這個意義上,李青崖對共產黨的革命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不過李青崖個人的志向就是翻譯介紹法國文學,包括教書,教外文,所以他就長期做翻譯,後來在一些大學教書。記得我小時候讀到給我印象很深的莫泊桑的《俊友》,應該就是李青崖先生翻譯的。李青崖一直堅持教書,1949年之後當了上海文史館副館長(館長就是商務印書館的創辦人張元濟),李青崖在文史館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把各方面名流、從前的名畫家、傳統的文人,甚至有些遺老遺少,他都有關係,都給拉到文史館裡來。加之上海文史館原有的底蘊,一下子就有聲有色。李青崖一直在翻譯,他的著述很多。1966年「十年浩劫」的時候,他也遭遇不幸,受到比較嚴重的迫害,1969年在迫害中去世。

1921年加入文學研究會,會員號是第82號

陳子善:剛才雷頤兄對李青崖先生家族的淵源做了一個非常好的梳理,讓我們知道李青崖之所以能夠走上法國文學翻譯這條道路,跟他的家庭文化教育有一定的關係。當然,也跟當時整個的時代潮流有關係。

大家都知道,「五四」新文學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的文學社團叫「文學研究會」。文學研究會的創立是中國新文學一個里程碑,在此之前像胡適寫的《嘗試集》,已經在倡導新文學了。但是作為文學家、文學愛好者的社團組織,文學研究會是開創性的。1921年1月《小說月報》改版,新的《小說月報》發表了文學研究會的宣言。我們一般認為文學研究會是1921年1月成立的,但實際上,在前一個月,也就是1920年12月,北京的《晨報》已經發表了文學研究會的宣言。

關於文學研究會最初的組成,後來留下了一個會員名單。這個名單上排名第3號的是周作人,文學研究會的宣言是周作人起草的。第6號是大家熟悉的葉聖陶。第9號是沈德鴻(沈雁冰),也就是我們現在知道的茅盾,茅盾同時又是改版的《小說月報》的主編。第10號是文學研究會的另一個重要人物鄭振鐸。李青崖1921年加入文學研究會,他的會員號是第82號。大家不要以為他排在後面,不算後面,大家都熟悉的徐志摩,93號,還有另外一位有名的詩人、文藝理論家梁宗岱,92號,都比李青崖晚。

文學研究會的名單上,李青崖的署名是李戊於,號青崖。當然,後來他的名字就以號行,原名反而不用了。到1923年,1月的《小說月報》上發表了他翻譯的莫泊桑短篇小說《政變的一幕》,這就揭開了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李青崖翻譯莫泊桑的序幕。當時他把莫泊桑翻成莫柏桑,實際上已經很不容易,後來李青崖先生就翻譯成莫泊桑了,這個譯名就這樣確定、流傳下來。大家都知道,「五四」以後很多外國文學的翻譯,作者名字的譯法多種多樣,五花八門,而李青崖翻譯的「莫泊桑」這個名字一直流傳到今天,是大家公認的。

1923年10月,李青崖翻譯的《莫泊桑短篇小說集》第一冊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而且是作為「文學研究會叢書」當中的一種。能夠列入文學研究會叢書就說明有相當的水準,而且這本書有一篇序,是楊樹達寫的。楊樹達比李青崖大一歲,他們是好朋友,都是湖南人,後來是著名的文史語言學家。他給李青崖寫的序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文獻。

從此以後,李青崖對莫泊桑的翻譯持續不斷。一個翻譯家孜孜不倦、持續不斷地翻譯他認可的一個作家,這是我很欽佩的,說明李青崖對莫泊桑確實非常喜歡,否則不會花幾乎是一輩子的時間、精力在翻譯莫泊桑。他還翻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這篇名著當中的名著。但是有趣的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也不是李青崖第一個翻譯成中文的,他也是排在第二。第一個翻譯《包法利夫人》的是四川的李劼人,也是很有名的作家,他的譯名叫作《馬丹波娃利》,1925年出版。而李青崖翻譯的《波華荔夫人傳》是1927年出版,同樣列入文學研究會叢書。

《論語》雜誌創辦人之一,翻譯之外還從事新文學創作

陳子善:李青崖1929年以後開始為北新書局翻譯莫泊桑。大家知道北新書局跟魯迅的關係非常密切,魯迅很多作品都是在北新出版的。我們現在查魯迅的藏書,魯迅收藏了5本李青崖翻譯的莫泊桑——《羊脂球集》《遺產集》等等,現在就在北京的魯迅博物館好好地保存著。李青崖在商務出了三卷《莫泊桑短篇小說集》,在北新出了10本,量很大。當時他就有一個志願,要把莫泊桑所有的短篇小說都翻譯出來。在抗戰當中,1941年商務又出了兩本李青崖翻譯的莫泊桑的短篇小說集,當時的書名就叫《莫泊桑短篇全集》。

講到李青崖,我們不要以為他就是個翻譯家,他也創作。開始是跟文學研究會的這段淵源,接下來跟新月書店也有一段淵源,在《新月》雜誌上發表過好幾篇法國文學的翻譯。到1933年2月,已經是新月書店後期了,李青崖在新月書店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書名很時髦,就叫《上海》,收錄了他的6篇短篇小說。所以他還是一個小說家,如果我們單單認為李青崖是一個翻譯家,把他局限在文學翻譯的範疇里,我認為是不太合適的。他還有新文學的創作,現代文學史上很少提到,不僅在翻譯文學史上,在文學創作史上也忽視了李青崖的貢獻。所以我希望趁《李青崖譯文集》出版的東風,也可以考慮出版李青崖的文學創作、文學評論,他也寫雜文,寫隨筆。

接下來我們就要談到他跟《論語》的關係。《論語》創辦時,李青崖屬於創辦人之一,一起開會商量,最後決定出版《論語》雜誌。同時他也是《論語》的作者,在《論語》上發表各種作品。抗戰勝利以後,《論語》復刊,邵洵美主持,李青崖仍然是《論語》的作者。當時他還在大學裡教書,就是說文學翻譯、文學創作、文學教育,他都積極參與了。

我們今天首先是重新評估李青崖的文學翻譯,包括他翻譯的莫泊桑、福樓拜、左拉。這是蠻有趣的一個現象,當年的翻譯家往往有自己特別的愛好和關注,比如傅雷翻譯巴爾扎克,李健吾翻譯福樓拜、莫里哀,我們華東師大原來英語系的主任羅玉君翻譯司湯達、喬治·桑,畢修勺翻譯左拉,黎烈文翻譯梅里美,李青崖翻譯莫泊桑,他們好像很自然地,個人有個人的興趣、有個人的擅長。

就我本人來講,我是比較早接觸到李青崖翻譯的莫泊桑的。李青崖這個名字,我們這代人像我這個年齡的,包括雷頤先生,知道的不少。他1969年就去世了,那時我正在讀他翻譯的莫泊桑。當年為了要讀書,我做出了一個出格之舉——去偷中學圖書館的藏書。那是一個貼了封條的書庫,我和另外兩位同學分工,我的分工是選書。我選出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兩卷本的,選了《俊友》《人生》,我就是那個時候讀到莫泊桑的。我還記得《俊友》是1955年新文藝出版社的那個版本,豎排本。現在想想這真是一種難過的體驗,為什麼?你正在讀一位前輩譯者翻譯的書,卻不知道這位譯者正在走向死亡。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今天答應來跟大家見個面,交流一下。我不是專門研究李青崖先生的,但我覺得這樣一位在中國現代文學翻譯史上傑出的翻譯家,我們應該給予更加充分、更加全面的評價。

哪怕是我們現在不再用的詞彙,也會成為文化傳承的一部分

主持人:李青崖先生將法國文學翻譯帶到中國時,正處於「五四」以後新思潮不斷湧入中國這一片熱土的激盪時期,李青崖先生可以說是中國從法語原文翻譯法國小說的第一人。接下來要請問袁筱一老師,您能不能和大家簡單介紹一下法國文學在中國的翻譯和推介的歷程,以及李青崖先生在其中的影響和特點又是什麼樣的?

袁筱一:我奉命為《李青崖譯文集》寫了一篇相關文章,我也曾比較過李青崖老師和其他譯家的一些譯文。我是屬於另一個時代的讀者,從我個人的閱讀感受來說,我覺得李老師的譯文還是比較西化,同時又不失漢語在現代化之初的一種趣味。這是我在很多同時代譯者身上都能讀到的一些特點。

我覺得作為一個偉大的譯者,有幾點是非常重要的:一是剛才兩位老師提及的,能夠最早發現,像本雅明所說的——「能夠最早地受到作者的召喚」;二是能夠憑藉自己的翻譯確立一個作者的作品在另一個國家的傳播;三是他自己所翻譯的作品應該能夠構成一個作品的統一體。這個需要譯者以非常嚴肅和認真的態度去對待,同時他自己也要是一個好的作家。這真的需要譯者能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和作品打交道。從這三點上來說,我覺得李青崖老師是當之無愧的偉大譯者。

其實李老師的譯文,我覺得非常漂亮,儘管有些句子挺西化。我跟大家分享一小段《羊脂球》裡面的譯文:「一鋪由雪片兒構成的連綿不斷的幃幕往地面上直落,同時耀出回光;它隱沒著種種物體的外表,在那上面撒著一層冰苔;在這個寧靜而且被嚴寒埋沒的市區的深邃沉寂當中,人都只聽見那種飄忽模糊無從稱呼的摩擦聲息,雪片兒落下來的聲息。說聲息嗎,不如說是感覺,不如說是微塵的交錯活動仿佛充塞了空中,又遮蓋了大地。」大家可以體會,我前面說他既是比較西化的,同時又不失漢語在現代化之初的這樣一種趣味。這樣一種美,大家聽到譯文的時候更能明確感受到。

最近我讀了不少20世紀這批譯家的作品,包括李健吾、李青崖。我們經常認為可能過了半個世紀以後,譯家的語言就已經過時了,但我覺得真正已經成為中國文學一部分的這些譯作的語言從來沒有過時之說。就像我讀到李青崖老師的這些譯文之後,發現所謂的過時是有一些詞彙會過時,比如我剛才給大家分享的這句里,有些詞彙不可能出現在年輕一代的寫作當中,但語言很有意思。哪怕是我們現在不再用的詞彙也會成為文化傳承的一部分,更不用說這一批譯者的譯作雖然帶有時代的烙印,但今天讀起來完全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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