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阿南》精彩短篇古言 虐 不狗血 已完結 超好看

稚味安然 發佈 2022-05-24T01:53:30.644323+00:00

阿南懷胎到四個月的時候,特別害怕自己懷的是個皇子。她知道,若是皇子,這一胎絕對生不下來。因為,不管是按照祖宗禮法,還是按照世俗輿論,嫡長子沒有理由不繼承大統。

阿南懷胎到四個月的時候,特別害怕自己懷的是個皇子。

她知道,若是皇子,這一胎絕對生不下來。夫君成灝絕不允許她將皇子生下來。

因為,不管是按照祖宗禮法,還是按照世俗輿論,嫡長子沒有理由不繼承大統。他縱是對她有再多的防備、猜忌,她都是中宮皇后、他的原配髮妻,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算計

鄔阿南左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右手撫摸著一根卦簽,倚在窗邊沉思著。

掌事宮女小嫄遞上來一杯溫白水,稟告著:

「皇后娘娘,聖上為您請的川陝名醫到了。」

鄔阿南握緊了手中那枚卦簽,淡淡道:「傳他進來吧。」

宮中有醫官署。從她懷孕伊始,便是醫官署的華醫官為她請平安脈。

可昨日,聖上邀她去乾坤殿用早膳的時候,突然提出,換個人來負責她的胎。他笑著說,那人是川陝名醫,專擅婦人生產之事。

歷來宮闈之中,婦人生產,哪裡有從民間請醫官的規矩呢?更別提皇后所懷之嫡脈了。

聖上此舉,鄔阿南一霎時便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若是她腹中所懷是公主,尚可。若是皇子,恐怕,難以出生得見朝陽。這川陝名醫必然早已得到聖上的密令了。

不一會兒,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走了進來。

他穿著青色的衣衫,背著一個藥箱,走路的步子緩而穩。氣息吐納之間,可見內力頗佳。

他跪在地上請安,言談舉止,若竹林之風。

「草民酆陌,恭請皇后娘娘萬安。」

「起來吧。」鄒阿南抬抬手。

小嫄掏出絲線,輕輕纏在她手腕上,另一頭遞到酆陌手中。那位名叫酆陌的神醫請了脈,向小嫄點點頭,小嫄收了線,問道:「敢問酆大夫,我們娘娘的胎如何?」

酆陌點點頭:「娘娘胎心強健有力,甚好。」

說完,便從藥箱裡取出藥來,

「此安胎藥乃草民家十七代祖傳之方,皇后娘娘每日服用一劑便可。」

「強健有力?」鄔阿南沉吟著,心內一緊,

「莫非先生之意,是本宮腹中所懷,乃是男胎?」

酆陌笑笑,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他俯下身來:「娘娘只管服用草民之藥,一定心想事成。」

川陝名醫走後,鄔阿南打開那藥。一股異香撲鼻而來。

鄔阿南握著那藥約莫半炷香的工夫,覺得嗓子有些乾渴。她端起方才小嫄倒的那杯白水,喝了一口。水已經涼了,

一路從口入到肺腑,如同冷溪。

從小到大,她只喝白水,無色無味。那川陝名醫留下的藥散發的異香讓她不安。

她越來越緊地握住自己手中的那根卦簽。這卦簽是她祖父傳給她父親,她父親又傳給她的。

鄒家祖傳相面卜卦之事,因為算得太准,泄露天機,幾代人都不得長壽。父親在她三歲的時候便病逝了。

他的病來勢洶洶。阿南記得,到最後,他躺在床榻上,用瘦如枯枝的手指摸著幼女:「阿南,你的命貴而苦,全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貴而苦。看似衝突,如今,阿南算是領會了。

她住在這鳳鸞殿。鳳鸞殿便是中宮。何謂中宮?帝宮之心,皇后所居也。她,鄔阿南,是聖朝當今的皇后。

沒有人知道,她為了坐到這個位置,付出過什麼。

一個孤女,一個布衣之後,她的每一步,只有自己最清楚。

原本,成灝心中有喜歡的人。那人是太后寵臣之女。是她,屢屢利用天相之說,營造奧論。加之,那時候正是太后還政、朝中政權交接之際。她利用成灝作為君王的疑心,兩廂挑撥讓成灝對所有與太后有關聯的人起了戒備之心。

當成灝牽著她的手,走上城樓時,漫天的煙花綻放出「龍鳳呈祥」的字樣。

順康十三年十月甘八,皇家的花轎將她從正宮門抬入乾坤殿。聖朝自開國以來,她是第一個從正宮門抬入的皇后。

太祖皇帝成鄴 太宗皇帝成鐸.皆是在登基之前已經娶妻成親。而仁宗皇帝成筠河,也就是成灝的父親,他終生沒有立後。

鄒阿南的婆母,當今的太后,是以貴妃之身,生子登基,做的太后。

所有人都覺得鄔阿南費盡心機當皇后,是為了那高高在上的權勢,為了母儀天下的榮寵。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真實的原因。

許是孕中神思睏倦,鄒阿南握著那昇香之藥,迷迷糊糊睡去了。

睡夢中,總有一種剜心之痛伴隨著她。她看著她的親人們一個個在她面前咽氣。她看到母親頭也不回地改嫁。她怕極了失去

她愛成灝,這個她從三歲就認識了的男人。只因她的祖父曾經無意中救過進宮之前、地位微末的太后一命,太后在南巡之時,偶然得知昔日的救命恩人還留有一個後人,便將她接進宮撫養。

她在宮中一住就是十三年。她跟成灝同歲,她是與他一起長大的。她懂他的宏圖大路,也懂他的喜怒無常。

突然,阿南的夢境中出現成灝的臉。他英俊的面龐上帶著輕蔑:

「皇后,你真的以為你算計了孤嗎?孤告訴你,你所有的把戲,孤都明白。孤不過是利用你打壓母后罷了。孤娶了你,但孤永遠不會信你。你是孤的同謀,不是孤的愛人。像你這麼心機深沉的女人,孤怎會允許你誕下皇子。

「不!」鄔阿南絕望地搖著頭,伸出手,想抓住成灝,卻怎麼都抓不住。

白色的花辦紛紛揚揚,一個白衣女子出現在鄒阿南面前。鄒阿南聞著她身上的味道,好熟悉,跟川陝名醫所開之藥一樣的味道。

那女子伸出手,撫摸著阿南滿是淚痕的臉:

「想不想保住你腹中的胎兒?」鄒阿南猛地點點頭。

「那就吃下這藥。」

「你是誰?」鄔阿南問道。白衣女子笑了:

「我是助你的人。」

「為什麼助我?」鄔阿南從小嘗遍人間冷暖,她絕不相信沒有緣故的好心。

「你自己會算卦,焉能不知自己一輩子是無兒無女的命?」

鄒阿南沉默了。白衣女子說得對。她算到了,但她不肯認命。

道是無極生太極,勝天半子破天局。道勝天下。

白衣女子繼續道:

「你腹中這一胎本沒有福氣降生。可我算到,聖朝四世之後,有昏君,天命不佑。我乃護帝星之人,但難擋昏君降生。故而,往你腹中,送入輔星一顆,即嫡公主成銑。她借你之腹來人間一趟。力挽狂瀾,殺伐果敢,乃鎮國公主是也。」

鄔阿南正咀嚼著白衣女子的話,白色花瓣已慢慢消失。睜開眼,她仍在鳳鸞殿的床榻上,手握著那藥。

四世之後,當今聖上成灝便是聖朝第四世君王,豈不是說下一代的君主便是昏君?

吃吧。鄔阿南心一橫,將那藥吞入腹中。

一種說不上來的舒暢包裹著她的全身。之前那種倉皇、不安、擔憂,仿佛都離她而去了。

她起身,踱步至窗外。天已經黑了,殿內燈火通明,殿外夜色茫然。只見一顆黑色星星懸於天際。

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細些,那景象卻稍縱即逝了。

黑,為煞。許就是白衣女子口中的昏君。

鄔阿南趕緊在心內卜了一卦。這一卦卜得極其艱難。似乎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擋在真相的前面,阻止她靠近。

她用盡全身氣力,只卜到「昏君之母,屬相為鼠,倉鼠之子,吞食國度」。

別的,再也卜不到了。

第二日,醫官署傳來消息,宮中新進的兩名妃嬪同時有了身孕。宛欣院的胡婕妤和雁鳴館的孔貴儀。

鄔阿南警覺起來。

這兩名妃嬪,誰是倉鼠?

試探

聖上親政不久,宮中後、妃陸續有孕,聖上覺得是上上的吉兆,有如天賜甘霖於皇家,國祚萬年。

順康十四年二月底,百花日過去不多時,他便帶領後宮所有人等去奉先殿祭祖。皇后與聖上同列,持香叩拜,余者站在後頭,隨帝後同拜,阿南的孕期已迫四月,身子稍有些沉,但仍是堅持著跟聖上一起行完禮。婢女小嫄欲去扶她,她擺了擺手。不管人前還是人後,她素來不是個驕矜的女子。

祭完祖,有小內侍過來回稟,前朝兩位大臣求見陛下於尚書房。聖上聽此,連忙去了。自去歲十月他親政以來,

一向十分勤勉。千情萬緒,以國事為上。

聖上走後,小嫄笑向胡婕妤、孔貴儀二人道:

「晨起,皇后娘娘命奴婢燉了 幾碗甜品,到這個時辰約莫已燉得軟爛可口,請兩位娘娘一道去鳳鸞殿小坐吧?』

胡婕妤忙滿面春風道:「皇后娘娘有心了,臣妾等焉有不去的道理。」

她輕輕撫了撫自己的小腹:「近來啊,臣妾總是覺得餓,從前一日食三餐,現在一日要食五六餐才好,原以為是宮中的水養人,昨兒華醫官請出喜脈來,臣妾方知,現在臣妾不是一個人在吃,是兩個人在吃了。」

孔貴儀話不多,聽見胡婕妤如此說,便也向小嫄點頭道:「主子娘娘有心、姑娘有勞了。」

阿南朝她們兩人淡淡地笑了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中宮走去。

半路上,碰著正在帶兵巡邏的孔良。孔良依次向阿南、胡婕妤、孔貴儀行了禮,目光最終落在孔貴儀身上。

孔良是宮中的御林軍統領,孔貴儀的親哥哥,在當今聖上還未親政之前,他便是聖上的心腹,羽林郎°的頭目,陪著聖上騎馬射獵,為聖上辦一 些體己的私事。

聖上親政後,第一個從太后手中奪來的,便是宮中禁衛大權。此等要職,必交予心腹之人才放心。所以,孔良毫無懸念地成了御林軍統領。

聖上不僅給了他高官厚祿,還納了他的親妹孔靈雁,也就是如今的孔貴儀。孔家算得上是聖上的「自己人」。

眼下,孔良笑著對孔貴儀說:「昨日母親聽說了娘娘的好消息,歡喜得不得了,往城東道觀濃了一 道平安符,縫在香包里,囑微臣一定要送到娘娘手中。」

那香包很精緻,上頭繡著一頭憨態可掬的小牛。孔貴儀接過香包,向孔良道:「多謝兄長,多謝母親大人。」

轎輦繼續前行。小嫄看似不經意地嘆道:「孔夫人為孔貴儀縫的香包真好看,奴婢瞧著,繡工一流。」

孔貴儀羞澀道:「姑娘過獎了,因本宮屬牛,故而母親大人每年都為本宮縫一個帶生肖的香包。

小嫄頷首道:「此乃孔夫人一片慈母之心。」

她與皇后對視了一眼。昨晚,皇后查過內廷監的記錄,胡婕妤與孔貴儀都非屬鼠之人,胡婕妤屬狗,孔貴儀屬牛。但皇后娘娘不放心,仍想確認一下。

上京之中的官寶人家,涉及姻緣八字相配,謊報女兒的生辰年庚也是常有的事。眼前孔夫人為女兒做的香包,顯然並非有意安排。故而,孔貴儀的確可以排除了。阿南在心內思忖著。

到了鳳鸞殿。皇后坐在正中的軟榻上,胡婕妤坐在右邊,孔貴儀坐在左邊。

小嫄端上甜品來,胡、孔二人欠了欠身,謝了皇后恩賞,便接過。

少頃,阿南看向胡婕妤道:「人皆道西南之地,濕瘴氣重,不喜食甜。胡婕妤到上京可吃得慣?」胡婕妤出身鎮南將軍府。她的爹爹鎮南將軍胡謨,駐守西南十餘載。故而,胡婕妤是在西南長大的。

胡婕妤是個鮮辣活潑之人,誰若與她說上一句話,她恨不得回上十句。宮中規矩多,她常覺得憋悶。眼下見皇后主動問她,便如打開了話匣子一般:「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雖然臣妾在西南

長大,但口味與旁人不同,偏是愛吃甜,一 日也離不得。臣妾的母親從前愛說笑,說臣妾是遠嫁的命。如今,果然是應驗了。」

小嫄自然接口道:「奴婢聽傳言說,西南夷人養鼠而食,不知真假。胡婕妤見多識廣,定是知道的。」

孔貴儀用帕子輕輕掩了口。食鼠之事,聽起來便覺腌臢。

胡婕妤卻道:「那些食鼠的,都是不開化的粗鄙之人。鼠是何其靈巧之物,怎能食之?臣妾在娘家的時候,便警告過府里的人,不許食鼠。」

阿南笑笑,緩緩道:「小嫄,去將本宮珍藏的那幾幅駿馬圖拿來,送與二位妹妹。」

小嫄道了聲「是」。片刻,她抱著字畫出來,向胡、孔二人道:

「太祖爺是馬背上得的江山,咱們的聖上最是愛馬之人。二位娘娘將駿馬圖懸於室內,聖上看了,必甚為歡喜。」

孔貴儀欣然謝了恩,接過。胡婕妤卻遲疑起來。小嫄道:「怎麼?胡婕妤不喜這駿馬圖嗎?」

胡婕妤吞吞吐吐道:「不…臣妾怎敢不喜皇后娘娘賞賜之物...」

「…實乃……實乃……臣安的室中懸不得駿馬圖...」

「懸不得?為何?」

「這………臣妾也不知為何.……反正,是出閣前,母親叮囑的。說…說不能……」

阿南開口道:「罷,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本宮不勉強胡婕妤。」她心內的疑影已經十分深了。

子鼠為水,午馬為火,水火不容,故而屬鼠之人不僅屋內不能懸駿馬圖,亦不能身佩所有與馬有關的飾物,否則,按照五行相剋之理,必會帶來災厄。

胡婕妤俯身道:「謝皇后娘娘。」

兩人告退之後,阿南以手扶額,倚在榻上。她昨日卜的卦,字宇都在心中。

倉鼠之子,吞食國度。若這胡婕妤腹中果然是個禍害,她又怎能允其出生?

她該怎麼跟聖上說,聖上才會相信? 會不會適得其反,讓聖上以為是她歹毒善妒,沒有中宮之量,容不得他的孩子?

阿南突然想起稚時,父親跟她說:「世間難得,是糊塗二字。」她不解,問父親是何意。

父親長嘆道:「最無奈的是,什麼都能算到,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能卜會算之人,如同眼前有一條清澈見底的河,什麼都看得見。河邊卻沒有船,無法渡人,亦無法自渡。

天色又暗了下來。鳳鸞殿的宮人們早早地準備好足量的燈油,殿內燈火通明。

皇后娘娘怕黑。鳳鸞殿裡,夜不熄燈,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從掌事宮女小嫄到庭院掃地的小內侍,人人皆知,亦人人遵守。

阿南的夢魔中,總會出現一把劍,那把劍刺穿她的喉嚨,血啊,就像夏日裡磅礴的雨,灑得漫漫天都是。吃驚的是,那持劍之人,竟是自己。

這個夢境無限地輪迴,一遍遍反覆地在她腦海中出現,到最後,阿南連呼喊聲都無法發出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有這樣自刎的夢。

後來,她竭力地看清那把劍,只見劍柄上刻著一朵蓮花。

只有聖上到鳳鸞殿安歇的時候,阿南的夢魘才會停止。那樣,她便能得一夜安眠。然而,聖上到中宮來的日子屈指可數。

今晚,阿南梳洗完,準備安歇的時候,卻突聽內侍報:「聖上到——」阿南欲起身相迎,成灝已大踏步地走進來。

阿南為他寬衣,小嫄用銅盆端來溫水。成灝用熱帕子敷了臉,似鬆緩了一口氣,道:「懸在孤心頭很久的一件難事終於解決了。」

他笑了笑:「從前員父手中的兵權被瓦解成三份,全部換上了孤自己的人。呵。此事,鎮南將軍府功不可沒。兵杈確實宜分散,認符不認將,往後,聖朝再也不會有武將擅權之事了。」

阿南輕輕道了聲:「聖上英明。」

兩人和衣躺下。似累了很久,成灝沾床沒多久,便睡著了。

五更天,喪鐘之聲忽然響徹宮廷。

二十七聲。

國喪。

遺命。

鐘聲敲得阿南心裡慌極了。成灝猛地從床上坐起來。他的手蜷縮著,在發抖。

阿南也坐了起來。他們倆對視著,就像漆黑的水潭邊,兩株相連相望的草。

「二十七聲,對嗎?」

「嗯。」

「是……母后?」成灝艱難地說出後面的兩個字,每個字都似乎澀而苦,從肺腑里擠出來,如黃連覆上唇齒。

「是母后。」阿南注視著丈夫的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出一縷一縷的柔波。

二十七聲,國喪,天下只有三人當此規格,太后、聖上、皇后。如今,他們倆好好地坐在這兒,不是太后,又會是誰呢?只是成灝不肯面對罷了。

從半年前開始,他便處心積慮地從母后手中奪權。父皇故去得早,十四年前,母后抱著兩歲的他一步步走上金鑾殿。

母后在朝中執政多年,軍政、六部、九州各總督府,朝中無人不聽母后之命。就連外史請安的摺子,也先呼太后萬安。

母后身邊有許多死忠的臣子,舅父便是她最得力的幫手。舅父定國公掌天下兵馬,所有的武將都唯他馬首是瞻。

母后的權力太大了,大到讓他不安。他從小就被大臣們當作金鑾殿上的黃口小兒,光芒完全被母后覆蓋。

曾有人告訴他:「牝雞司晨,天下亂矣。陛下縱觀史書,舉凡婦人掌權,焉有輕易還政者?」

成灝一遍遍讀著那句「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看著幹練智慧的母后,戒備之心日益濃。

他喜愛的那個女孩,與他和阿南一起長大的那個女孩,沈清歡,她的父親沈晝是太后一手提拔的舊臣,滿心滿眼只認「太后之命」,當母后有明顯的賜婚之意時,成灝膽法了。他唯恐其中有陰謀。難道母后想換一種方式,永永遠遠地控制他嗎?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與阿南越走越近。阿南無父無母,身份低微,這讓他莫名安心。

更讓他歡喜的是,在母后與他之間,阿南總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他,站在他的角度上考慮問題。阿南懂他每一寸的小心思。

她為他出謀劃策,她為他卜盡周全,讓他一步步順利地完成朝堂上的大換血。

他和阿南一起,算計了朝堂風雲,算計了所有人……

母后移宮、還政。

宰輔易位。

軍政分散。

一切都按照他與她預想的那樣進展著。

金碧華燈處,唯余同謀人。當天象屢屢指向中宮之時,成灝毫不猶豫地牽著阿南的手走向最高處。

他對她,三分佩服,三分忌憚,三分猜疑,剩下的一分是什麼?成灝想過很多次。到最後,他想明白了,剩下的那一分,或許是真真切切的相知。他們是同類,骨子裡有一樣的東西。

如今,母后死了,竟然死了。

成灝忽然覺得心痛難當。成灝抱住頭:「南姐,我只想讓母后交權,可我從來沒想讓母后死……」

他沒說「孤」,他說「我」。仿佛此刻的他,只是世間一 個尋常的失去母親的孩子。他這一霎的軟弱,只肯給她看見。

阿南一愣,她抱住他。他們一起長大,他們同歲,阿南只比他大了一個月。他只叫過她一次「南姐」,是她鬥蟋蟀贏了他,他不經意喊出口的。

當時他喊了一句,便斂了口。阿南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沒有追問。這一次,他喊得這麼清晰「南姐。」

阿南靜靜地抱著他。成灝喃喃道:

「母后沒了……我知道父皇走後,她很不容易可我怎能不猜疑她。前朝因何而亡?不就是因為後宮干政、外戚專權嗎?天下大亂,太祖方起義兵。前人無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阿南一個字都沒說。但她每一下輕緩地撫摸都是懂得。她就那麼沉默地撫摸著他的後背。

良久。成灝嘆道:「生老病死終有命。將來,我也會有母后這一日。」

「那我便與你一起死。」阿南淺淺地說著,像是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簾外,掌事內監來喚。

宗親皆趕往宮廷了。

成灝站起身來。小舟端上洗漱的水來。阿南伺候他更衣。

穿上龍袍,他所有的軟弱蕩然無存。他又成了一個冷漠、理智的君王,看向所有人的眼神里,帶著疏離。

「太后是如何沒的?」

萱瑞殿來傳話的宮人恭敬道:「回聖上,心悸。」

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心悸而亡,崩於寢殿之中。

國喪持續了整整二十七日。

不少人私底下議論紛紛,為何太后自交權之後便有了心症?是她心氣兒太要強,還是天家母子權力交接中有不為人知的內幕?當然,這些話,沒有人敢在朝堂上說半句。

龍椅上的少年天子,不怒自威。如今的朝堂,己非昨日的朝堂。

閒言碎語對成灝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讓這個帝國更加繁盛昌明。他的眉宇之間,滿是堅毅之氣。

待國喪快完的時候,阿南的胎近五個月了,越發顯懷起來。素衣之下,肚子如一座圓圓的小丘。

但她仍然惦記著倉鼠之事,一刻也不曾忘懷。

三月下旬的時候,她接到雲貴發來的密函。她前些日子安插在鎮南將軍府的人有信兒了。

胡婕妤的屬相的確是鼠。這是從胡夫人口身邊的老嬤嬤口中套出的消息,千真萬確。

阿南握緊那密函,心中思忖了半日,有了主意。她無論如何不能讓胡婕妤這一胎生下來。

這個歹人,做便做了。

恰逢太后停了多日的棺要送往皇陵下葬。按規矩,靈前伺香之婢,要隨主殉葬。

伺香之婢,是內廷監指派的。內廷監管事說是誰,便是誰。服從是個死,不服從,便是忤逆,也是個死。

且服從安排,說出去名頭好聽,還可全家得享殊榮,領取皇家厚賞。故而,伺香之婢,多半是一邊哀哀戚戚,一邊謝皇家恩典。

下葬前一日深夜,阿南命小嫄傳來那伺香婢。

那女子路在地上:「皇后娘娘傳奴婢這將死之人做甚?」距離下葬只有幾個時辰,她的命亦只有幾個時辰了。

阿南端起銅杯里的白水,飲了一口。她的神情與銅杯中的水一樣寡淡:「姑娘可以不死。」

那女子猛地抬頭,仿佛自己聽錯了一般:「不死?」

「只要你按照本宮說的做。下葬後半個時辰,皇陵處自有救你的人。本宮保你不死。家人的榮華,照享。」

那女子咬了咬唇:「娘娘您說,奴婢要如何做?」

鳳鸞殿的燭光搖曳著。那女子將皇后的每一個字都記在了心中。

次日。

眾人白衣素裹,跪在萱瑞殿。

聖上在前,皇后次之,妃嬪們再次之。往後,便是宗室皇親、眾臣命婦們。

掌事內監高喊一聲:「起靈——」話音一落,

跪於靈前的伺香婢突然站立起來,雙目直瞪,仿佛魔怔了一般,衝到路在人群中的胡婕妤面前,從口中吐出一粒藥丸塞於她的口中。

胡婕妤被這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震蒙了,手足拼命地彈著,口中想喊什麼,嘴巴卻被伺香婢緊緊捂住了。

伺香婢大喝一聲:「不祥之子,斷不能留。」

侍衛們清醒過來,趕緊去拉扯她。她卻猛地倒在地上,昏迷過去,人事不省了。

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方才那聲音像是太后,太后上身了!顯靈了!」

眾人又都跪在地上。向香婢昏迷之前說的話,仿佛真的成了「太后遺命」。

庶女

聖上掃了一眼人群,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伺香婢。

胡婕妤面色烏青地躺在地上,口中連聲呼痛。

醫官們倉皇地趕來。

聖上把目光落到阿南的身上:「母后入士的時辰改不得,該起靈還是要起靈。皇后,眼下你便留在宮中照料胡婕妤的胎吧。」

阿南點頭道:「是。這是臣妾的本分。」

掌事內監問道:「聖上,這伺香婢……」

聖上淡淡道:「既是母后借她顯靈,想必是她與母后緣分匪淺。不管是昏迷著,還是醒著,該如何殉葬,便如何殉葬吧。」

「是。」掌事內監揮揮手,兩名小內侍過來架起她拖著走。

在場的人都緩緩從方才那場鬧劇里反應過來。

經幡打起,喪樂起奏。眾人復又哀哀戚戚起來。

白色的送葬隊伍有如暮冬之雪,一點點消逝在眼前

阿南吩咐道:「將胡婕妤抬回宛欣院吧。」

胡婕妤一直在哭著。她的貼身宮女小妙握著她的手,急切道:「二小姐,撐下去啊,撐下去啊,您想想三姨娘……」說著,忙又掩了口。

躺在地上的胡婕妤雖然已經痛到說不出話來,但仍然用凌厲的眼神瞪了小妙一眼,那眼神中滿是責備。顯然,小妙情急之中說錯了話。

誰是二小姐?誰又是三姨娘?胡宛遲明明是鎮南將軍府的嫡長女啊。

三月間的上京並不熱,風吹著花香,還有些涼。但阿南頭上卻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身畔的小嫄拿錦帕輕輕地擦著。身上雪白的孝衣襯著她雪白的面龐。

宛欣院。庭院中大片大片的杜鵑,熱熱鬧鬧,如燎天火色。

胡婕妤在雲貴長大,雲貴之地多杜鵑,花繁而艷。她曾跟內廷監掌事提了一句,說宮中什麼樣名貴的花都有,卻沒有山野最尋常的杜鵑。

因她盛寵在身,又懷有龍裔,內廷監掌事便很懂得討好。不過是幾日的工夫,便命人從雲貴移植了許多到她的寢殿。

內廷監掌事說,胡婕妤您惦記這花,是這花的福氣,能沾一沾龍裔的貴氣,這花奔波數千里便是不枉了。

如今,胡婕妤躺在床榻上,血涓涓流著。庭院中的杜鵑花也越發如血,起起伏伏,流成一片了。

阿南坐在檐下。華醫官從內間走出來,跪在地上稟道:「皇后娘娘,胡娘娘的胎……保不住了。」

阿南閉上眼,沒有出聲。華醫官又道:「那婢女餵到胡娘娘口中的藥,藥性甚烈,不僅打掉了胎兒,還傷著了宮體,流血甚多。恐胡娘娘此後難以有孕了。豆等已竭盡全力,卻無力回天。眼下只得多用些溫潤滋補之藥…」

一定要保著她的性命。」阿南語氣甚輕,這幾個字卻說得很堅定。

「是。」

傍晚的時候,胡婕妤甦醒過來。阿南走到她的床榻邊。她鮮辣活潑的神色沒了,也不再嘰叭喳喳地說上一籮筐的話,她雙目失神,口中喃喃念道:「應是蜀冤啼不盡,更憑顏色訴西風。」

這是唐人吟杜鵑的詞。此時,那個「冤」字卻如一根針,刺著阿南的心口。

阿南定了定神,替胡婕妤掖了掖被角,溫和道:「妹妹這是想家了吧?切莫悲痛過度。身體要緊。其他的,該來總會來的。」

胡婕妤用那雙空洞的大眼盯著阿南:「皇后娘娘,您說,這是誰做的?」

阿南道:「那賤婢發了魔怔,著實該死。這個時辰,恐怕早已隨太后入土了。妹妹你這口氣,算是出了。」

「出氣?」胡婕妤哭出聲來,激動地坐起來。

小妙趕緊往她身下墊了個枕頭。

「出什麼氣?她本來就是要死的人。臣妾腹中的龍脈何辜?白白地填送了。臣妾不信,不信這是太后顯靈。臣豆妾在娘家的時候,便聽爹爹講過,所謂附身品靈之事,不過是別有用心之人的裝神弄鬼。一定是有人處心積慮想害臣妾!那賤婢是同謀!」

「妹妹慎言!」阿南打斷她。中宮威儀,讓胡婕妤有所怵。她委委屈屈地斂了口。

「妹妹,太后盛年崩逝,聖上乍然失母,腸斷心摧。太后顯靈,莫說十分真切,便是有一分疑影,聖上也必會謹慎待之。今日之事,眾目睽睽,想必聖上心中早有決斷。豈是你口中一句裝神弄鬼可以定論的?」阿南說完,站起身來。

「妹妹,你好好將養著。為了自己,也為了鎮南將軍府的榮辱。」她往門外走去。身後傳來胡婕妤的哀啼:「我的孩兒,怎麼會是不祥之子?怎麼會?」

「阿娘!」她喚了一聲。人哪,痛到極處,便會本能地呼喚自己的親生母親。

胡婕妤的親生母親到底是誰?她從前提起胡夫人時,都是莊重地稱之日「母親」,從沒有用

這樣親昵倚賴的口氣叫過「阿娘」。阿南邊走邊沉思著。

阿南回到鳳鸞殿。

小嫄道:「娘娘今兒累了,歇息吧。」

阿南搖搖頭,在檐下拿著剪刀修剪松柏。

這是她的習慣,但凡有心事,便會修剪松柏。

松柏一年四季常青,她手邊總有可伴之物。

阿南修得很快。剪刀的唰唰聲在暮色中清晰、刺耳。

片刻,小嫄拿了封信函進來:「娘娘,雲貴那邊有密函過來。」

阿南放下剪刀,擦了擦手,打開密函。是她安插在鎮南將軍府的人寫來的。

原來,鎮南將軍府隱藏著一個秘密。人人對此守口如瓶,故而,她安插的人入府許多日子都不知道。只因這兩日,有陌生女子歸寧,府中人皆說是大夫人的義女。可偶然卻聽大夫人喚了她一句「宛遲」,方揣測出幾分。

阿南看到這裡已經明白了。

宮裡的胡婕妤並不是真的胡宛遲。她的生身母親想必就是小妙口中的三姨娘,在胡府地位卑微。胡婕妤不是大小姐,她是二小姐。她只是一個替嫁的庶女。

鎮南將軍府好大的膽子。這究竟是大夫人的先斬後奏,讓胡謨不得不配合她圓謊,還是胡家夫婦合起心來,有意欺君?

難道就真的以為此事做得天衣無縫、永遠不會被察覺?這些武人哪,往往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怪不得胡婕妤提起生肖之事,遮遮掩掩,言辭閃爍。

阿南放下信,扶額坐下。小嫄忙遞上一杯溫水。

阿南轉動著手中的杯子……

黑夜將最後一點晚霞吞盡。雞人報:戌時了。

為什麼只要涉及「倉鼠之事」,只要與之有關聯,就仿佛掉入漆黑泥潭,什麼也看不清呢?

這樣的情況屬實少有。阿南有深深的無力感。

馬踏星辰,江山輪轉。難道,那冥冥之中的天意竟如此強大?

她想起夢中白衣女子的話。就連仙家亦不可逆此事,何況凡人乎?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了嗎?

阿南搖搖頭。

杯中的水涼了的時節,外頭內侍報:「聖上到——」她起身,成灝走了進來。

「聖上,胡婕妤的胎沒了。但好在人沒事。醫宮們已經盡力了。「

成灝坐下來:「孤是從宛欣院過來的,已經知道胡婕妤的狀況了。」

阿南絞了熱帕子遞給他。她總是喜歡親自為他做這些事,就好像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成灝接了她的熱帕子,緩緩道:「皇后,你相信母后顯靈嗎?』

「聖上信,豆妾便信。聖上不信,臣妾便不信。臣妾的心,同聖上一樣。」

「呵。」成灝將毛巾覆在臉上。

「那伺香婢已經殉葬了。皇后,你該放心……「

阿南想說什麼,成灝卻已經擦完臉,起身了:

「皇后,胡婕妤那邊,孤會安撫,將她晉到妃位,也算是對鎮南將軍府有個交代。母后顯靈之事,到此為止。」

他走到她身邊,輕輕說了句:「皇后當有容人之量。莫要耗完孤對你的情分。」

權衡

成灝說到「情分」二字的時侯。阿南的眼前突然閃現順康元年的初秋。

宮中的銀杏轉黃,梧桐的葉子繾綣又疲倦地從樹上跌落。每一片都像是在風裡奔波了許久,辨認著墜落的路途。那些落葉鋪了滿庭院的柔軟。

三歲的她被帶到乾坤殿,她穿著暗色的衣衫,頭上戴著那根父親留給她的卦簽。她看著一個與她同齡的小男孩在鬥蛐蛐。

那小男孩眉頭緊鎖,全神貫注,眼裡透著必勝的決心和王者的肅殺之氣。

她看到他的衣服上用金絲線繡著龍的圖案,她知道他就是當今幼帝。天底下除了君王沒有人配穿龍紋。為天之子,真龍之嗣。

那龍紋,如寒夜之火,讓阿南想要靠近、想要取暖。仿佛自己便是那隨秋風舞佬了的落葉有了心安的歸處。

自父親去世、母親改嫁之後,她輾轉寄人籬下,早已學會了「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她不是多語、愛出風頭的人,可她忍不住跟他說話了。

她告訴他,他手中那隻勇猛的蛐蛐必敗。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惱怒地問他為什麼,明明這隻蛐蛐是占盡了優勢的。

她通過那隻前時取勝、洋洋得意的蛐蛐,告訴他一個道理: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

後來的事實證明,她說的果然是對的。他手中的蛐蛐真的敗了。

他從此喜歡跟她一起玩蛐蛐,也喜歡從她口中聽到一些關於他拿捏不準的事情的意見

她原本以為,這樣就是極好的。直到她看到他與沈清歡在一起嬉鬧,他臉上的笑容,她從來沒見過。

那一刻,阿南懂得了,跟她在一起的成灝,是老成持重的。但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心無旁騖地笑過。

她渴望見到那張她從末擁有過的笑臉。然而,直到她入主中宮,做了他的妻,仍然未能擁有。

情分。他與她的情分是什麼?是她在鳳鸞殿一日一日的守望。是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謹小慎微。

大婚那晚,龍鳳燭徹夜不熄。她夜半醒來,看到他出神地凝望著殿外的紅梅。她假裝睡著了。但紅梅卻成了她的心梗。

紅梅,是他為沈清歡種的。她終是沒能贏了沈清歡啊。縱便是沈清歡沒有進宮,縱便是他在沈清歡與她之間選擇了她。

此時,阿南看著成灝的眼睛。

「聖上,臣妾並非沒有容人之量。臣妾與您相伴十餘載,您應該明白,臣妾不管做什麼,都是一心為了您著想。」她緩緩地講出她夢裡的徵兆、她卜的卦象。

昏君之母,屬相為鼠。倉鼠之子,吞食國度。

成灝原本邁開的步子收了回來,復又坐在了椅子上。

他沉默了良久,方開了口:「你的意思是,胡婕妤的真實屬相為鼠,可能是倉鼠之母?」

「是。豆妾雖然卜不到確切的消息。但就算是有這個可能,聖上,您覺得能留嗎?」

成灝疑心非常大,阿南一直都明白。縱便胡婕妤不是真正的倉鼠之母,但只要她是「鼠」,那麼成灝就不會冒那份險。他不會允許他最在意的東西有一絲被毀掉的可能。

「皇后。」成灝的目光略路柔和下來。他似乎想明白了。

「今天母后靈前那出戲,是做給別人看的?」

「嗯。」

眾目睽睽之下,伺香婢借著太后之口,說出「不祥之子」這四個字,鎮南將軍府怎敢再追問此事?

胡婕妤就算失了龍裔、損了胎體,但既是太后顯靈,武將們也沒有理由對當今聖上有何怨懟。

於大局無礙。

「你知道母后其實並沒有崩逝,是嗎?」這件事成灝也是通過母后的貼身近臣留下的一封信函才確定的。

母后將朝堂留給了他,將後半生留給了自己,她交權之後,不願也不必再待在宮廷。閒雲野鶴,江湖去也。她不過是用死亡的方式,得到自由。

阿南點了點頭。是的,她知道。

「聖上,母后到底是不是真的崩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重要的是滿朝的文武、天下的子民都相信母后崩逝了。他們都知道母后崩逝後,您傷心欲絕。這對您、對母后,都是好事。」

太后掌權半生,雷霆手段,政敵無數,如今隱姓埋名出宮,知情的人每多一個,她的危險便多二分。

成灝看著阿南,眉宇問雲深不知處。她又一次地想在了他的前頭。她做事總是這樣周全。

她她就像深不可測的淵。他越發像在深淵邊行走的人。

阿南知道,她若不告訴成灝這一切,成灝會以為中宮善妒,以為她心如蛇蠍。她若告訴他這一 切,就像現在這般,他對她心底的忌憚必叉會更多一分。

總有取捨,總得取捨。

他與她的情分就是這么小心翼翼又稀薄、橘色的燭光,如同多情的佳人,與夜風搖擺著旖旎。

「告訴內廷監的人,從此,生肖為鼠的女子不必再進宮。」成灝道。

「是。」

索性從源頭上杜絕了。

「為了避免再度發生冒名進宮之事,皇后,此後,你便與內廷監一同把關。」

「是。」

選妃嬪的權力交到了阿南手中。

「胡家換人的事,皇后繼續佯作不知便可。鎮南將軍府,孤還用得著。」

「是。」

朝政的權衡永遠是擺在首位。

「卦象之事,切莫傳出去,恐為別有用心之人或番邦所利用。」

「是。」

這個是自然的。四世之後有昏君,豈不是說明聖朝氣數將盡?怎能為外人所知呢。

交代完,阿南以為他要離去了。他卻留了下來,和衣而眠。阿南躺在他身邊,他用手輕輕撫摸著她如小丘一樣的腹

阿南突然感受到了胎動,腹中的孩兒在踢她的肚皮。成灝也感受到了。

他們對望著,笑了笑。所有的算計與權衡仿佛在這一刻都暫時隱匿了。

這對少年夫妻共同面對的,不僅是孩子,還有風、有雨、有聖朝將要面臨的未知。

阿南想,這一夜終於無須做那個夢了,那個自刎的夢。

只要成灝睡在她身邊,她便不會做這個夢。她就不用一遍遍地面對慘烈的死亡,一遍遍地面對對那種深深的無奈與悲苦,一遍遍地面對漫天的鮮血。

那無盡的涅槃與輪迴。

春日過了,夏日來了。宛欣院的杜鵑謝了。

胡婕妤晉了宛妃,從三品升為一品,伺候的宮人比從前多了三倍,月銀也比從前多了三倍。

從娘家鎮南將軍府陪嫁進宮的小妙做了宛欣院的掌事宮女。一切都儘量遂著她的心。

宛妃在床榻上將養了四個月。到七月底的時候,才出門走動。

病好以後,她像變了個人似的,與中宮走動親昵起來。她跟阿南說,知道自己這一生沒了指望,不過求著依靠皇后娘娘這棵大樹,得一晌蔭蔽罷了。

皇后娘娘若有使得著她的地方,儘管吩咐。她願為皇后娘娘赴湯蹈火。

阿南聽了這話,只淡淡笑笑,勸慰她幾句。但宛妃仍是每日都來,一派熱絡。

自上次宛妃出事,孔貴儀越發小心。她的月份漸漸地大了,阿南免了她的請安禮。她索性從早到晚,悶在雁鳴館,足不出戶。

為中宮保胎的川陝名醫說了,皇后的臨盆之日僅剩半月有餘。

眼下阿南最在意的,就是腹中孩兒的平安。

有一 晚,阿南獨自安歇。鳳鸞殿的宮人們照舊例,添上足足的燈油。然而到了半夜,阿南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見寢殿是黑的,一陣老鼠嘰叭喳喳的叫聲傳來。

原來是老鼠偷吃了燈油,所以燈滅了。

黑暗如浪,讓阿南有一種溺斃的絕望。她尖叫起來:「來人!快來人!」

乾坤殿怎麼會進老鼠?她一陣腹痛。仿佛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身體裡下墜。

宮人們急促奔跑而來。

黑暗中,阿南摸到了婢女小嫄的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小嫄在焦急地喚她。

鳳鸞殿的燈被點亮。滿宮裡不見老鼠的影子。方才那些叭叭喳喳的聲音,好似幻聽一般。

阿南像一個從深深的水底被打撈上的人,艱難地喘著氣。她口中迷迷糊糊說了句什麼。小嫄沒聽清,將耳朵湊上去,方聽到她在喃喃叫著:「聖上幾個宮人將皇后扶回了榻上。奉聖旨為皇后保胎的川陝名醫酆陌急匆匆趕來,宮中醫官署的幾名醫官也來了。嬤嬤宮女們時而端著水盆進來,時而又端著水盆出去。

鳳鸞殿裡人影憧憧。

阿南流了好多的血,但是她一聲也沒叫喚。

眾人紛紛納罕,歷來見宮用或民間產子者多矣,中宮鄒皇后是他們這輩子見過的唯一在生產時不呼痛的女子。異常的沉默,讓鳳鸞殿的產房是那麼與眾不同。

阿南睜大雙眼看著帳頂的金絲鳳凰9,耳畔是人們在床前走來走去的腳步聲,腹中一陣陣劇烈的抽痛讓她恨不得將身體蝽縮到一處。

她緊抿著嘴唇,意識一點點渙散,燭影晃著,她昏了過去。

幾個經年的喜嬤對視了一眼,皇后昏迷,使不上勁兒,孩子卡在產道,眼下只能冒冒險,將手伸進產道,把孩子拉扯出來。

小嫄問鳳鸞殿的掌事內監春海:「今晚聖上歇在哪兒了?」春海答道:「當下正是夏秋時節. 黃河又鬧了水患,聖上跟一幫大人在尚書房議事呢,吩咐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擾。」

小嫄看了看床上的阿南,咬咬牙:「我去喊聖上來。」春海道:「姑娘,只怕你去了尚書房,也見不到聖上。」

小嫄聽了這話,仍執拗地走了出去。

尚書房裡。工部侍郎劉存向聖上道:「太宗大章年間,呂德大人以拓寬河道為法,舒緩水流,幾番控制了災情,深受太宗皇帝賞識。

但,此法終治標難治本,河道越寬,流速越小,泥沙沉澱便會越高。長年累月,河床便會抬高。是而,水患屢屢不絕。」

河道總督李呈說道:「今年夏季,豫州一帶雨水甚多。故而災情比往常要嚴重。水淹良田,臣已全力救災,不敢懈念分毫。」

成灝皺著眉頭:「最要緊的,是疏散黃河兩岸的百姓,百姓的性命是最要緊的。沒有百姓,要糧食何用?」

「是。」河道總督趕緊俯身道。

「呂德如今在何處?孤記得,他是三皇伯的外祖。」

「回聖上,您記得沒錯。呂德乃太宗妃嬪呂娘娘之親父。他年事已高,早在長樂年間就亡故了。」

「如今,舉目望去,朝野之中,倒無有擅水利之人了。」成灝嘆道。

內侍小舟遞來一盞菊花茶。聖上這幾日上火,口內都生出瘡來了。

「河道越寬,流速越小,泥沙沉積…」成灝站起身來,反覆念叨著這幾句話。忽然,他靈光一現,急急向幾位大臣道:「孤想到一個法子,或可一試!」

「孤幼年時,曾隨母后南巡。皇家船隻,行水路數日。孤發現一個問題,水流越急的地方,水越清澈。倒是水緩之處,水裡沉積之物甚多,水愈渾濁。從前,呂德大人數次拓寬黃河之河道,雖將水患暫時控制住了,但卻遺留下許多問題。從長遠來看,反倒不利於治災。」

成灝說著,站起身來,將袖口挽於身後,在書房中來回踱步。

「孤認為,不若將河道收緊,同時引其他水源入黃河,增加流速,從而沖走水底沉積的泥沙。如此,無須經常梳理河道,河道自己就能進行清理。」

這個說法較之以往屬實新奇,大臣們面面相覷,無人敢接下音。

按照常規的想法,本來黃河已經在鬧水患了,還要往裡加水,豈非讓它愈發溢出來?這個思路太逆向了。

眼前這位少年天子實在是……

「聖上,此法前人未曾用過,如若適得其反,其後果屬實嚴重,恐惹民怨。聖上請三思。」

工部侍郎劉存謹慎道。

「劉卿,孤自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太師朱先生曾對孤講過,天子當知民難,知民之苦,存愛民之心。孤怎會隨意拿此等國家大事、老百姓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卿等想想。」

成灝看著眼前幾位重臣:「同樣是黃河之水,為何上游從不鬧災呢?」

劉存啞口無言。細思,確實是這個道理。

「上流河道窄,流速快。故而從不鬧災。」

成灝復又坐到龍椅上,眼中的神色愈發堅定。

「孤已有決斷,收河道,引清水入黃河。」

幾位大臣思慮一番,跪在地上:「謹遵聖命。」

「跪安吧。」

「是。」

大臣們跪安後,成灝沉鬱了數日的心情輕快了不少,腦海中緊繃的弦略略鬆弛。

先祖們櫛風沐兩地創下基業,他不願只做個守成之君。他想讓聖朝在他的手中更加強大,匤庫充盈,大實倉廩,道不拾遺,夜不閉戶,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治之世。

這是他的雄心,亦是他從稚時便發的宏願。

手邊的菊花茶已經涼透了。成灝端起,一飲而盡。

這時,突聽門外一個女子的聲音焦急地喊著:

「聖上!聖上!」侍衛們攔阻著:「聖上有令,任何人不許前去打擾。」

「奴婢是鳳鸞殿的人,有急事求見聖上。」

侍衛道:「不管你是哪宮的,皇命就是皇命,必須遵守。」

那女子高聲道:「中宮生產,茲事體大,爾等就不能通融嗎?」

侍衛們遲疑著,一面不敢得罪鳳鸞殿,一面又不敢貿然進殿打擾聖上。那女子趁他們恍神的當口兒,直接沖了進來。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聖上,求您移駕鳳鸞殿。皇后娘娘昏過去了。」

成灝剛喝完菊花茶,看著那女子。他對各宮的宮人們不甚留心,但他知道,眼前這個婢女是中宮的掌事宮女,皇后在這宮中最信賴的人。

他從沒留心看過她。今夜,見此情形,倒覺得她頗為忠勇。

侍衛們已跟了進來,忙向聖上告罪。成灝擺擺手,他們退了出去。

「孤記得,皇后娘娘還有半月才到生產之期啊。」

「是。但今晚皇后娘娘不知怎的,驚動了胎氣,早產了。」小嫄答道。

成灝沉吟道:「自古婦人生產,如過鬼門關。

皇后既然早產,想必侍產大夫和宮中的醫官們、專事婦人生產的喜嬤們都到了。孤去了,也進不得產房。去了也無甚作用,不如在此靜候佳音。」

「聖上,皇后娘娘昏迷前一直在叫您。您如果能守在鳳鸞殿,皇后娘娘一定能感受到。她要是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您,會有多高興啊。」小嫄懇求道,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在燭光下,晶瑩如玉。

成灝的心,和軟了許多。

川陝名醫早早便告訴過他,皇后這一胎是公主。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聖朝的長公主。

他起身:「好,孤隨你去。」小嫄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謝聖上。」

七月到了尾聲。宮中的蘭花開得到處都是,空氣里飄浮著馨香。怪不得人們通常把七月,叫作蘭月。

民間又把七月叫鬼月。傳說這個月鬼門打開,到七月底的時候又重新關上。

今日,正好兒是七月的最後一天。

成灝剛走到鳳鸞殿的那一刻,就聽到喜嬤的聲音:「生了!皇后娘娘生了!是個漂亮的公主!」

喜嬤把孩子抱到外間,成灝接過。那孩子與尋常新生的孩子不同,聲音嘹亮,不啼反喜。

「公主是哪個時辰生的?』

喜嬤道:「剛好子時。」

那便是新的一日了。公主的生辰是八月的起始。」

眾人皆路在地上:「恭喜聖上,恭喜皇后娘娘。」

成灝看著懷裡的嬰孩。那孩子有一雙清澈無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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