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小說《七劍下天山》20/21

番茄5384 發佈 2022-05-26T06:10:45.101072+00:00

第二十回 有意護仙花 枯洞窟中藏異士 無心防騙子 喇嘛寺內失寄書_七劍下天山_梁羽生 小說在線閱讀。五個月之後,北天山腳下,有四個青年男女,滿面風塵,凝望著天山上空的雲海。

第二十回 有意護仙花 枯洞窟中藏異士 無心防騙子 喇嘛寺內失寄書_七劍下天山_梁羽生 小說在線閱讀

  五個月之後,北天山腳下,有四個青年男女,滿面風塵,凝望著天山上空的雲海。這四個青年男女就是凌未風、張華昭、冒烷蓮和桂仲明。

  他們隨朝志邦到了西藏拉薩之後,住了半個多月,達賴活佛的使節紅衣喇嘛也回來了。他說起京師中被凌未風大鬧數場之後,滿朝文武都發了慌,皇帝對凌未風等假借活佛車仗,救出易蘭珠之事,大為震怒,幸而皇帝也見過這些俠客的本領,深信車仗關文是給盜去的,這才不責怪於他,只是皇帝卻對他說,恐怕那些」叛賊」入藏,要派兵來替他們搜捕。紅衣喇嘛只好推說,要問過活佛的主意,才能答覆。那時西藏雖屬中國版圖,卻形同獨立,政教都在達賴班禪兩個活佛的手中,滿清皇帝未得同意之前,也不敢貿然出兵,遠到窮邊,這事就暫時擋過去了。紅衣喇嘛另外還帶來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吳三桂日暮途窮,已在衡陽開府稱帝,滿清大軍因此加緊進襲,他離京時,聽說大軍已進湖南,看來很快就會平定。吳三掛之不能成事,早在滿漢大臣的意料之中,所以清兵大捷,並不怎樣引起注意;可是隨著吳三桂的挫敗,滿清在四川卻有了意外的收穫,清軍配合了吳三桂的叛軍,竟把川滇邊區李來亨的部隊擊破了,聽說李來亨因陷入重圍,不肯投降,自縊而死。他的弟弟李思永卻不知下落。另一個消息是:聽說皇上在各省選拔武土,並整頓大軍,有攻略回疆西藏之意。

  凌未風聽了紅衣喇嘛帶來的消息後,心中很是不安,他既惋惜李來亨經營了這麼多年的基業,被毀於一旦;又懸念著劉郁芳,儘管他對劉郁芳不肯揭出本來面目,可是在他心靈最隱秘的地方,還是深藏著劉郁芳的影子,地老天荒,怎樣都忘懷不了的。

  張華昭對易蘭珠的思念也不亞於凌未風,而且因為他年輕,這份熱情就更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顯示出來。比凌未風那種深藏的感情,更令人容易觸覺,令人替他難過。

  凌未風眼見著張華昭一天天憔悴下去,想起對他的諾言,加上他對易蘭珠的那份如同父女的感情,也催他趕快尋找。於是他向紅衣喇嘛告辭,要帶張華昭到回疆去,紅衣喇嘛知道他在回疆,是自楊雲驄死後,最得牧民愛戴的人物,尤其和哈薩克人有極深的關係,因此也就順便托他代為聯絡,準備清軍萬一來攻時,有所應付。

  桂仲明這兩年來,對凌未風如同對大哥一樣,可以說凌未風是除了冒浣蓮之外,他最情服的人,凌未風去回疆,他也一定要同去。凌未風想帶他們去歷練一下也好,於是一行四人,穿過大戈壁,越過大草原,經過一個多月的艱險旅程,終於來到了天山腳下。

  雄偉壯麗的天山玉立著,絕世的英雄在它的前面,也會覺得自己的渺小。凌未風等站在山腳,只見藍蒙蒙的雲瀰漫天際,雪山冰峰矗立在深藍色的空中,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這時朝陽初出,積雪的高峰受到了陽光的照射,先是紫色的,慢慢地變成紅色,映得峽谷里五光十色,壯麗斑斕,任是最奇妙的畫工,也畫不出這幅「天山日出」的景色。桂仲明看得目奪神馳,連連讚嘆道:「我只道劍閣絕頂,已經是世上最險要的地方了,如今看到天山,高出雲表,萬峰錯雜,這才真是雄奇險要呢!」

  凌未風道:「我的師父就住在北天山的最高峰上。飛紅巾的師父住在南高峰上,兩峰相距大約有七八百里。我想先謁見我的師父。」桂仲明等久仰晦明禪師的大名,自然是欣喜莫名。凌未風笑道:「以我們的腳程,要攀登至天山之巔,大約要三日時光。浣蓮姑娘,你還要多著一件皮襖。」張華昭奇道:「那時你抱著易蘭珠上天山,她還只是兩三歲的年紀,如何耐得寒冷?」凌未風笑道:「天山之麓,有一種黑泉水(按:即石油原油,以前的人不知,稱為黑泉水),可以點火,我到天山之時,時當盛夏,我用大皮襖包著她,每晚就點黑泉水給她取暖。後來晦明禪師發現了,將我們接引上去。」凌未風又講了一些和易蘭珠上天山的情形和學劍的經過,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

  登山的第一日大家還沒有覺得怎樣,第二天已是在峭壁險峰之間行走了,高峰上經常有雪水匯成的急流沖瀉下來,越往上走,寒氣越濃,急流里的冰塊也越來越多,冒浣蓮牙齒震得格格作響,幸得凌未風早有準備,將晦明禪師采天山雪蓮配成的「碧靈丹」送一粒給她咽下,又教她調氣呼吸之法,這才不感寒冷。桂仲明和張華昭功力較高,倒還頂受得住。

  行了半天,忽見一座白雪皚皚的山峰,擋在面前。這座山峰,好像一頭大駱駝,頭東尾西,披著滿身白色的絨毛。冒浣蓮從未見過冰峰,拍掌叫道:「好玩呀!」凌未風道:「可惜我們為了趕路,只能從這座冰山的旁邊繞過,這山峰上的景色才美呢,上面有一個冰湖,還可能有雪蓮,據說是木什塔克的主峰移植下來的。」冒浣蓮問道:「什麼叫做木什塔克?是山名嗎?」凌未風道:「可以說是山名,但本來卻並不是特殊的山名,『木什塔克』是一句維族話,『木什』是山,木什塔克,便是冰山,本來回疆高原上所有的冰山,都可以稱做木什搭克,但因我勻目這前這座冰山,它的主峰最高,比我師父所居的北高峰,據說只低一千多尺,所以『木什塔克』便成了它的專名,你看這座斜插出來的駱駝峰也很高了。」凌未風剛剛說完,忽然峰頂上雪塊滾滾而下,有如巨石,發出轟轟之聲,凌未風等左右趨避,過了好一會,聲勢才減弱下來。凌未風皺了皺眉頭,冒浣蓮問道:「凌大俠,你在想什麼?」凌未風搖了搖頭,冒浣蓮抬頭望上峰頂,忽見有一叢紅花,一叢白花,在積雪中挺露出來,極為可愛。冒浣蓮道:「啊,我真想上去,摘兩朵下來!」凌未風忽然說道:「我給你們說一個故事好不好?就是關於這個駱駝峰的故事。」冒浣蓮拍手道:「好呀,故事裡也有這雪中的鮮花嗎?」凌未風笑道:「有的。」他指著山峰說道:

  「相傳在好幾百年之前,山上沒有冰,也沒有雪,滿山是綠茵茵的草地和閃著光芒的寶石,在山頂上有股清泉,透明的泉水裡滾動著五光十色的珍珠,泉邊叢生著奇異的花草,有一叢像朝霞一樣的紅花,有一叢像月光一樣的白花,就是山腳下的行人也可以聞到花香。據說拿這兩種花調冰嚼下,年老的可以變成年青,年青的會變得更美。那時山下住著一個勇敢的塔吉克的青年,他將要和一個漂亮的牧羊姑娘結婚,青年想摘幾枝神仙的花朵贈給他所愛的人,於是帶著足夠的糧食和馬奶爬上山去,爬了七天又七夜,終於來到了山頂的泉邊。正巧守護花草的仙女睡著了,他便摘下一束紅花,一束白花,當他走到山腰的時候,看花的仙女醒了,仙女看見青年手裡拿著放出彩霞的花朵,便命老雕來奪,老雕被青年打敗了。仙女又命人熊來奪,人熊又被青年推到懸崖底下去了。最後,仙女自己變成了一個猙獰的巨人,攔住青年的去路,青年知道戰不過她,便和她說:『我要把這兩束花帶給我所愛的人,如果你不放我過去,我便抱著這兩束花跳下懸崖……』仙女的心軟了,就允許青年把這幸福的花朵帶到人間,但是仙女卻因為讓仙花落到凡人手裡而犯了天條,被永遠困鎖在山頂上。她流下的眼淚結成冰,覆蓋在巍峨的山嶺,山上的積雪,就是她在苦難中熬白了的頭髮!」

  凌未風說完了,冒浣蓮讚嘆道:「這故事真美!」張華昭道:「那個青年真勇敢,為了他所愛的人,他什麼危險都不怕。」這時,一陣風來,吹來一股清香,冒浣蓮看著那兩叢鮮花出神,桂仲明忽道:「你喜歡那紅花和白花嗎?我替你去摘?」張華昭也道:「易蘭珠最愛花,可惜她不在這兒,要不然我也陪你上去!」冒澆蓮道:「你們兩個真孩子氣,趕路還來不及,你們卻嚷著要去摘花。」凌未風忽然笑道:「君子坐言起行,你們既然都想上去摘花,就上去吧,我和冒浣蓮姑娘在這裡等你們。」桂仲明極愛那些花,問道:「凌大俠,你不是說笑?」凌未風道:「我幾時和你說過笑來?」桂仲明大喜,拉著張華昭往山上便跑,冒浣蓮奇道:「凌大俠,你怎麼也這樣孩子氣了?」凌未風笑而不答,雙眼註定山頂,目光中似含有深意。

  過了一陣,駱駝峰上忽然傳出幾聲怪嘯,搖曳長空,駭人心魄,跟著是桂仲明呼喝之聲,磨盤大的雪塊又滾滾而下,冒浣蓮驚道:「那上面還住得有人?」凌未風道:「快上去看!」拉著冒浣蓮騰身便起,攀上山頂。這座冰山極高,但斜插出來的駱駝峰,離凌未風立足之點,卻不到百丈,兩人手足並用,沒多久便上到山頂。

  且說桂仲明和張華昭攀登上去摘花,兩人兩樣心情,桂仲明像個孩子似的,遠遠望著「仙花」又笑又嚷,心想:摘了下來給烷蓮,她不知要多高興呢!張華昭卻是默默無言,耳邊響起易蘭珠以前的話:「我死了之後,你願意摘一朵蘭花插在我的墓旁嗎?」易蘭珠現在是救出來了,但卻橫里殺來一個飛紅巾,把她搶去,這回若找不到她,她不會死,卻要輪到自己憔悴而死了。

  兩人攀到上面,忽覺眼前一亮,山頂果然有一股清泉,透明的泉水中有閃光的冰塊和零落的花瓣。桂仲明拍手笑道:「好美呀!那傳說中的仙境莫非竟是真的?」那兩叢「仙花」開在泉水之旁,張華昭跑去摘花,忽見花叢中有一朵極大的紅花,竟有海碗那樣大。張華昭用劍撥開花叢中的荊棘,忽然「咦」了一聲,叫道:「仲明,你快來!」桂仲明學他的樣,用騰蛟寶劍撥開荊棘,走進去一望,也驚奇地叫出聲來!

  花叢的後面是一面石壁,石壁上鑿有一個窄窄的洞窟,洞窟里有一個人盤膝而坐,面容枯削,全無血色,就如一具骷髏一樣!

  張華昭走了走神,向石窟深深一揖,說道:「晚輩無知沖闖,驚動前輩,尚望恕罪!」那骷髏似的怪人仍是盤膝閉目,不言不語。掛仲明有點心怯,也有點生氣。拉張華昭道:「咱們走吧!」

  那怪人忽然張開雙目,冷森森的目光直射到兩人面上,張華昭停下步來,只聽得那個怪人叫道:「你這兩個娃子既然知罪,我也可放你們出去,只是你們得留下點東西!」桂仲明怒道:「你要什麼?」怪人道:「把你的劍留下來!」忽地一聲怪嘯,也不見他怎佯作勢,人已飛掠到桂仲明旁邊,伸出雞爪般的怪手,朝桂仲明當頭便抓!

  桂仲明大吃一驚,橫里一躍,騰蛟寶劍刷地往上撩去,那人身法古怪之極,在方寸之地,競自盤旋如意,桂仲明劍方刺出,手腕忽地一陣辣痛,寶劍幾乎掉地,急得大吼一聲,左掌猛的發出,那怪人身影一晃不見,接著是張華昭大叫一聲,整個身子跌入了花叢之中。

  原來張華昭見桂仲明猝被攻擊,長劍一招「神龍入海」,斜側刺去,那怪人本將得手,也顧不得再奪桂仲明的寶劍,身形略閃,閃到張華昭背後,一掌把他推倒,回過頭來,桂仲明已施展絕頂輕功,跳過了花叢。怪人又是一聲怪嘯,跟著飛躍出來。

  桂仲明這回學乖了,騰蛟寶劍一個旋風疾舞,護著身軀,展開五禽劍法中的精妙招數,緊緊封閉門戶,那怪人在劍光中穿來插去,無法奪到寶劍。但桂仲明也感到掌風劈面,迭遇險招,越打越奇,竟不知這人的掌法是什麼家數。

  再說張華昭猝不及防,被怪人一掌推人花叢之中,忽聞奇香撲鼻,精神頓爽,一看那朵大紅花正在鼻尖,急忙摘下,收進懷中,撥開花枝,跳出外面,只見劍光閃爍,掌風呼呼。桂仲明和那個怪人打得十分激烈。

  那怪人打到分際,忽然雙腿齊飛,連環踢出,桂仲明退後幾步,大聲喝道:「你這鴛鴦連環腿是那裡學來的?」怪人一手抓去,桂仲明側身閃過,那怪人磔磔怪笑,忽然說道:「你這娃兒是石天成的什麼人?」桂仲明橫劍當洞,緊密防備,問道:「前輩莫非是家父的同門?」怪人又是一聲長嘯,說道:「啊!原來你是石天成的兒子!你的眼力不錯,你的父親正是我的師兄!」桂仰明急忙抱劍作揖道:「那麼你是我的師叔了?可否請示姓名,容晚輩請教?」那怪人忽然又是一掌劈出,笑道:「你既尊我為師叔,把你的寶劍拿來,你師叔要用。」桂仲明一個筋鬥倒縱翻出去,朗聲答道:「你雖是我的長輩,要強搶那可不成!」騰蛟寶劍霍霍展開,又和怪人惡鬥。

  桂仲明父親石天成,二十多年前,曾三上天山,跟晦明禪師學劍,晦明禪師不肯收留,把他薦給自己的好友,武當名宿卓一航,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枝,桂仲明雖沒學過,但卻知道。只是這怪人的掌法卻又不是九宮神行掌,他雖然自稱是桂仲明的師叔,桂仲明卻還是不無疑惑。

  張華昭見怪人如此不講道理,甚為憤恨,又見桂仲明打得吃緊,不假思索,刷的一劍刺出,怪人忽地旋身,雙手迎著劍鋒便抓,張華昭劍鋒斜劃,往後一拖,用的是無極劍中攻守兼備的精妙招數,怪人微噫一聲,身子一挫,不敢硬抓,轉身又接上了桂仲明的招數。

  張華昭是傅青主師侄,無極劍法也頗有造詣,只是剛才猝出不意,才給怪人一掌擊倒,如今加意防備,雖然刺不著怪人,卻也助了桂仲明一臂之刀。張華昭武功僅在桂仲明之下,兩人聯手合斗,那怪人顧此失彼,一時間倒奈何他們兩人不得!

  只是怪人的身法實在古怪,攻勢連綿不絕,險招迭出不窮。桂仲明和張華昭僅能自保,無法進攻,時間一長,勢必落敗。正在吃緊,那怪人連連怪嘯,掌法更見凌厲,叫道:「賢侄賢侄!為師叔的不忍傷你,還是把寶劍乖乖地獻給我吧!」

  桂仲明十分氣憤,一招「鷹擊長空」,寶劍反挑出去,那知正中了怪人誘敵之計,劍一刺出,露出空門,怪人一抓便抓到他的脅下!

  桂仲明一個「細胸巧翻雲」,倒翻出去,這一招輕功乃是川中大俠葉雲蘇當年模擬空中飛禽翻騰之勢所創出來的,怪人一擊不中,和身撲去,桂仲明已先落地,騰蛟寶劍一個盤旋,正待出走,忽覺背後有人一扯,桂仲明回時一撞,沒有撞著,已給那人扯過一邊。那怪人凝身止步,叫道:「你還有幾個幫手?」桂仲明這時才認清背後來的人乃是凌未風。再一看時,冒浣蓮也即將爬至山上,狂喜之餘,又不禁面紅過耳。要知高手搏鬥,講究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背後有人來到,自己尚未知道,豈不要糟?不過這也怪不得桂仲明,這怪人是他生平第一次碰到的強敵,比楚昭南好像還要厲害,他全神貫注在怪人身上,而凌未風輕功又比他高,他身然覺察不到。

  凌未風道:「這是怎麼回事?」桂仲明道:「他自稱是我的師叔,卻又要搶我的寶劍。」凌未風指著那怪人笑道:「你做長輩的不給見面禮也還罷了,怎麼反向小輩要東西?」那怪人道:「你是什麼人,替他出頭?」不由分說,一樓頭抓下,凌未風引身避過,叫道:「天山之上,豈容你這野人撒野!」左手一掌,強力還擊。那怪人身形一矮,從凌未風掌下鑽過,伸出三指,反扣凌未風脈門。凌未風驟遇怪招,卻不慌亂,沉腕一截,左掌向上一挑,連消帶打,怪人身形一晃,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倏地分開,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凌未風已撒招換招,使出「排山運掌」之式,怪人叫聲:「好厲害!」不敢硬接凌未風的掌力,雙臂一抖,平地拔起一丈多高,斜斜向西首一落。這個身法名為「黃鵲沖霄」,十分難練,凌未風見他用得如此精純,不禁也暗暗佩服。

  桂仲明在旁觀戰,看得目眩神搖,更是暗暗嘆服,心想,凌未風畢竟是個大行家,自己驟遇怪招時,幾乎哈了大虧,而他卻從容化解,只這一份鎮定的臨陣功夫,就非自己可及。

  凌未風大為奇怪,這人的身法掌法,從未見過,到底是哪一派的?而且天山之北,有自己的師父,天山之南有白髮魔女,這兩人武功蓋世,他若與這兩人沒有淵源,又怎敢在天山之麓的駱駝峰上停留?若他是桂仲明的師叔,那麼當是川中大俠葉雲蘇的門下,但葉大俠和自己師父可素無往來,難道是白髮魔女的後輩?這樣一想,凌未風倒不敢冒昧進招了,揚聲喝道:「你是白髮魔女的什麼人?」怪人怒喝道:「「什麼白髮魔女,看掌!」忽然手舞足蹈,如醉如狂,雙掌亂打過來,看來似不成章法,其實每一招式,都含有極複雜的變化!凌未風凝神運掌,片刻拆了十數招,心念一動,恍然大悟,猛然喝道:「你好不要臉,把韓志邦的書騙了,在這裡現世!我要捉你這個騙書的!」

  凌未風以前曾聽韓志邦說過失書之事,這時驀然想了起來。原來韓志邦在入藏之後,一日與幾個喇嘛到日喀則遊覽,當晚在西藏著名的扎布倫寺投宿,韓志邦午夜練拳,把從石窟中學得的掌法,一一操練。操練完畢,忽聞旁邊有人笑道:「你的掌法很好,可惜沒有學全!」韓志邦愕然回顧,只見一個清瘦老者,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的身邊。韓志邦在雲崗石窟小,因畫像剝落,一百零八個招式,只學到十六式,耿耿於心,總想能夠學全才好。聽得這個老者如此一說,不禁狂喜,無暇問他是什麼來歷,便道:「前輩敢情是熟識這套掌法?如蒙不棄,弟子願列門牆!」那老者笑道:「你何必求教於我,你懷中不是還有一本怪書嗎?剩下的掌法、劍法,全講得清清楚楚,你認不得字嗎?」韓志邦大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這一本書?」老人道:「我不但知道你有那本書,我還知道那本書是唐朝的無住禪師傳下的,是不是?」韓志邦記起那本書後面的漢字小注,點了點頭。老人繼續說道:「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元住禪師這一系傳下的第四十二代傳人。」韓志邦急忙拜下去道:「弟子學藝不全,萬望前輩指點!」老人道:「我沒有那麼多工夫,但我可以教你照書上的方法練習。」韓志邦道:「那書上的文字古怪至極,弟子一個也不認得,如何練習?」老人道:「你把書拿出來,我教你好了!」韓志邦是個極老實的人,如何料得那老人使詐,當下把書取出,老人揭開幾頁,雙目放光,大喜叫道:「是了!是了!」忽然冷笑一聲,伸手在韓志邦脅下一點,點了他的麻眩穴,攜書長嘯,揚長而去。韓志邦後來靠喇嘛解了穴道,問起此人,全都不識,只知道他是前天來的一個香客。

  那老者便是此刻與凌未風對掌的怪人,他說是元住禪師的第四十二代傳人,倒是不假。原來他名叫辛龍子,乃是晦明禪師好友、武當名宿卓一航的弟子,他入門在桂仲明的父親石天成之前,但石天成是帶藝投師,年齡也比他大,因此卓一航要他叫石天成為師兄,武當派是從少林分出來的,少林派的祖師是南北朝梁武帝的時候,自印來華的高憎達摩禪師,韓志邦所獲的那本書便是武學中著名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真本(作者註:根據正史,達摩本來不會武功,相傳是達摩所著的「易筋經」和「洗髓經也都是後人偽作。但武俠小說似乎用不著那麼認真考證,當裨官野史看可也)。這部真本自元代中葉起忽然不見,少林武當兩派門人四覓無蹤,於是代代傳下遺言,要後世弟子尋覓此書,同時這一百零八式真本雖然失蹤,但少林武當兩派南北分支名宿,因故老相傳,還大略記得幾個招式。卓一航自達摩禪師算起第四十一代,石天成當年投他門下,因為急於報仇,只學了「九宮神行掌」和「鴛鴦連環腿」兩樣絕技,便跑回四川去了。因此辛龍子雖是二徒弟,卻是卓一航的衣缽傳人,知道「怪書」的來歷。

  辛龍子那年從回疆來西藏,扮成香客,去扎布倫寺進香,本來他聽說扎布倫寺的大喇嘛精於西藏的天龍掌法,招數甚怪,因此想去窺探一下,看是否和達摩的掌法有相通之處,不料卻碰見韓志邦午夜練掌,他認得有三個招式,正是自己的師父卓一航留下的達摩掌法,師父臨終時說過:「達摩一百零八式」,在武當北支傳下來的只有五式,雖然這幾個招式無法連續運用,但還是要他精心研習。因此他一見韓志邦操練的掌法,立刻猜到就是達摩的真傳,當下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段,把書騙到手上。

  再說辛龍子被凌未風一口喝破達摩掌法的來歷,怔了一怔,猛然怒道:「你這小子懂得什麼?那書本來就是我們遺失的東西,怎容外人拿去?」呼呼的接連幾記怪招,樓頭蓋頂,捶肋搗胸,切脈門,按穴道,忽拳忽掌,忽劈忽戳,拳法掌法點穴法,紛然雜陳,看來似全無章法,但如極難應付。凌未風仗著功力深湛,閉了全身穴道,用天山掌法中的「須彌掌」,帶攻帶守,又擋了他二三十招,兀是無法占到便宜。凌未風心想:天山掌法劍法,是師父採集各家之長所創出來的,他這掌法雖然路道甚怪,但總不至於一點也看不出其中的變化趨勢,他眉頭一皺,忽地掌法一慢,只求自保,不求進攻,辛龍子大喜,如醉如狂一樣亂打過來,但凌未風掌法雖慢,每一招都運足功力,掌風激盪,有如金刃挾風。辛龍子和他碰了幾次,雙方都給掌力震開,雖然沒有受傷,也各自驚異。辛龍子有三十多年功力,和凌未風在伯仲之間,但功力悉敵的對手,攻方所用的力度,要比守方為大,凌未風只守不攻,無形中在氣力上占了便宜。

  辛龍子久戰不下,把心一橫,將達摩一百零八式全部施展出來,怪招連接不斷,如波翻濤涌,咄咄迫人,凌未風仍是神色不變,冷靜應付,拆到五六十招左右,凌未風竟給他點了兩處穴道,幸好早有防備,早已閉穴,得以不傷。桂仲明在旁看得大為焦急,騰蛟劍刷的一指,正待上前,凌未風忽然喝道:「仲明,你不要來,他不是我的對手!」說罷掌法更慢,但門戶封得更嚴。

  辛龍子連連冷笑,掌法之中又雜著刀劍路數,把一百零八式幾乎全用上了,仍打不倒凌未風。但見凌未風的腳步卻是漸顯遲滯。辛龍子大喜,心道:我第一遍掃你不倒,再使一遍,諒你抵敵不住。掌法越使越瘋狂,不知不覺已把一百零八式使完全,正等從頭來過,凌未風忽然大喝一聲:「看我的!」颼颼颼,雙掌翻飛,倏地撒開勢子,猛如雄獅,捷若靈猿,一派兇猛獷厲,手腳起處,金帶勁風,辛龍子剛想從頭換掌,給他一陣強攻,被迫倒退幾步。辛龍子大為驚異,趁凌未風搶攻之際,展開怪異身法,反撲他的空門。拳家有云:「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講究的便是「制敵機先」的奧妙,因為敵一動,必是向己方某一點進攻,他的全部精神,就集中在一點上,若自己比他出手更快,避開了他的攻擊點,便可以攻人他的空門,「達摩一百零八式」全部的精華,就是教人怎樣攻擊敵人的弱點,以變化複雜的步法手法。使敵人不知從何方防禦。所以常能以弱勝強,甚至如韓志邦這樣功力甚低的人,也可拔掉齊真君的鬍子。因此辛龍子見凌未風猛烈攻擊,雖然吃了一驚,可是隨即就鎮定下來,想道:你這一攻,空門四露,如何擋得我的怪招?

  不料凌未風不但擋得了他的怪招,而且辛龍子每一出手,都感受到牽制,與以前大大不同。凌未風身法展開,倏進倏退,忽守忽攻,恰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真箇是靜如山嶽,動若江河!辛龍子想攻他的空門,掌未到,而他已先迎上來,竟好像熟悉了他的怪招,預知他的出手一樣!

  你道凌未風何以一下子會反弱為強,扭轉形勢?原來他剛才的死守,正是存心要看辛龍子的全部招數。潛心細察之下,發現辛龍子的基本步法是武當派的,又發現他的怪招,雖然極為厲害,但卻好似並不十分純熟,在細微之處,變化並不自如,料知他偷書之後、只有一年多工夫,掌法剛剛練成,還不能心掌合一,因此在出手攻擊之時,總露出一點痕跡,例如他想走右翼偏鋒撲攻,肩頭必先微微右傾,向左攻時,也是如此,凌未風乃是一個大行家,把他的路道摸熟之後,於是著著反制機先。

  其實,辛龍子還有一點吃虧的地方,凌未風並不知道。原來「達摩一百零八式」,紮根基的功夫是「九圖六坐像」,即韓志邦在龍崗石窟中所見的,畫圖中最前面的六種打坐法,當時韓志邦沒有學,而辛龍子卻無法學(因怪書中只有說明而無畫圖,紮根基的功夫是最精微的功夫,無法意會),因此達摩一百零八式雖然練成,卻總欠缺一點火候,碰到武功極高的人,就被看出來了。

  攻守勢易,兩人又拆了一百來招,旁觀的人看得眼花撩亂,只見兩人忽分忽合,打到疾處,猶如兩團白影,打到慢處,卻又像同門拆招,連桂仲明武功那麼高的人,也不知道凌未風已稍微占了優勢。忽然間,猛聽得凌未風大喝一聲,辛龍子身子飛掠出去,叫道:「一掌換兩指,彼此都沒吃虧!青山常在,綠水常流,後會有期,欠陪欠陪!」身形再起,翩如巨鶴,從花叢上掠過,凌未風叱吒一聲,天山神芒電射而出,辛龍子半空打個筋斗,身子似流星殞石般向山下落去。

  凌未風一掠而前,在花叢中來下一朵碗大的白花,交給張華詔道:「你好好收藏,對你也許很有用處。」張華昭將剛才所摘的大紅花取出,與白花放在一處,紅花如火,白花勝雪,清香沁人,盡滌煩慮,張華昭笑道:「這兩朵花可愛極了,但不知還有什麼用處,要請凌大俠指教。」凌未風道:「現在還很難說,等我見師父之後再問,我也拿不定是否就是這兩朵花。」張華昭聽得話中有話,甚為疑惑,但凌未風不說,他也不便再問,心想:「不管它有沒有用處,拿給易蘭珠看,她一定非常喜歡。」

  桂仲明獨自站在山邊凝望,辛龍子的身影已沓然不見。桂仲明忽然說道:「凌大俠,敢情他真是我的師叔?」凌未風道:「誰說不是?」桂仲明道:「他到底是壞人還是好人?」凌未風笑道:「我也不知道呀!」桂仲明道:「那你在他敗逃之時,還用神芒打他做什麼?」凌未風道:「我不許他采這朵白花!」頓了一頓又道:「你不用替他擔心,他的武功極高,不會跌死的,我的神芒也並未打中他,只是把他嚇走而已。這次對掌,幸在他偷來的怪招,還未練到爐火純青,否則我也難於對付。」冒浣蓮又問道:「他說的兩指換一掌是什麼意思?」凌未風笑道:「我被點中兩處穴道,他也給我用大摔碑手劈了一掌,你們看不出來麼?這次是打個平手,下次再打,他就沒有便宜可占了!」

  一行人說說笑笑,翻過駱駝峰又向天山絕頂行進。到了第三天,北高峰已魏然在望,只見那座高峰如巨筆般矗立在雲海中,朵朵白雲在山頂峽谷問飄浮,真像成群的羊在草地上吃草。四人再行半日,黃昏時分,攀上峰頂。

  山頂上豁然開朗,奇花異草,遍地都是,冒浣蓮奇道:「想不到在天山絕頂,還有花草!」凌未風道:「這些花草都是慣耐霜雪的了,在五六月間,雪中還開出花來呢!天山絕頂,花草反而容易生長,你知是什麼道理嗎?」說罷向下一指,在北高峰稍低處,有一個小湖,湖光雲影,景色清絕。凌未風道:「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聽師父說,那裡原是個火山口,火山死了,化為湖泊,大氣卻是暖的,花草在死火山口旁邊,又有湖水滋潤,自然容易生長了。」四人邊說邊行,凌未風又向前指道:「這間石屋,便是我師父的住所了!」桂仲明、張華昭等一齊垂手肅立,凌未風道:「旦待我先進去替你們通報。」上前敲了幾下石門,入門開處,走出一個僧人,喜道:「未風,你回來了?」凌未風道:「悟性師兄,你好,師父他老人家好嗎?」悟性是服侍晦明禪師的香火僧人,卻並非入室弟子,凌未風因他先自己上山,所以尊他為師兄。悟性搖了搖頭,凌未風大急,問道:「師父雲遊走了!」悟性道:「師父正坐關呢!」「坐關」就是較長時間的打坐。晦明禪師已有一百一十二歲,他過了百歲之後,經常一打坐就是兩三天,在打坐的時間,對一切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然更不能接見外人。

  凌未風問道:「師父坐關多久了?」悟性道:「大約有兩天了吧。」凌未風道:「我先到靜室外面遙參。你替我招待幾位朋友。」說罷走過彈堂,到了西首一間靜室,忽然眼睛一亮,那室門並不關閉,師父端坐在正座蒲團之上,垂首閉目,慈祥如舊。蒲團下卻跪著個紅衣少女,似在低聲稟告,凌未風大為奇怪,那少女忽然回過頭來,面貌竟似曾相識,但怎樣也想不起是哪兒見過的。少女手上持有一卷東西,凌未風想起辛龍子偷書之事,想道,難道她趁我師父坐關人走之時,來這裡偷盜拳經劍法?於是雙眸炯炯,看她怎樣。那少女見了凌未風,盈盈一笑,行了出來,凌未風不敢驚動晦明禪師,退後幾步攔在甬道上,那少女悄然到了身邊,忽然低聲說道:「凌大俠,認我過去。」凌未風一怔,那少女身形一拔,也不見她怎佯作勢,身子已經飄飄地飛出牆,這份輕身功夫,竟似不在自己之下。凌未風凜然一驚,忽聽得晦明禪師叫道:「徒兒,你進來!」

  這紅衣少女,不但凌未風不知她是誰,連悟性也不知道她偷入禪室。她來歷如何,後文當再交代。且說悟性出了寺門,和桂仲明等見面,等待凌未風參拜回來,再作道理(未得晦明禪師允許,悟性不敢招待外人入寺)。其時黃昏日蔣,晚霞余綺,天山絕頂,高處不勝寒。冒浣蓮有些抵受不住。桂仲明正在道:「為什麼還不出來呢?」忽然「咦」了一聲,問道:「晦明老禪師收女徒弟的麼?」悟性道:「你說什麼?」一個紅衣少女的影子飄然經過身旁,悟性叫道:「不好!」他絕想不到有人這樣大膽,晦明禪師方在入定,自己竟放外人入內,這把守門戶不嚴之罪,可是不小。桂仲明聽他大叫「不好!」急忙問道:「這是壞人嗎?」悟性也有點像桂仲明,都是戇直的漢子,不假思索,點了點頭。桂仲明把手一揚,三枚金環分打紅衣少女的穴道。

  紅衣少女正在下山,身形飛墮,其勢甚快,聽得腦後風聲,反手一抄,往斜側一躍,腳步不停,已避開兩枚,接下一枚,嬌笑道:「哎喲!這樣闊氣,黃澄澄的金子都送給陌生的人,冒姐姐,替我多謝罷!」山風吹送,語聲清晰。冒浣蓮大叫一聲,也想不起她是誰人。待發聲相問時,山腰只見一個紅點,再過片刻,連紅點也不見了,冒浣蓮道:「真是怪事,她怎認識我呢?」

  正是:冰雪聰明難識透,紅衣少女隱天山。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情孽難消 獨上天山拜魔女 塵緣未斷 橫穿瀚海覓伊人_七劍下天山_梁羽生 小說在線閱讀

  「真是怪事,她怎認識我呢?」凌未風也是這樣地想。他進了靜室,參見師父之後,簡略地報告了下山之後的經歷。

  晦明禪師手捋銀須,點頭說道:「你很好,不負我一番心血!」凌未風道:「還望師父教誨。」晦明禪師問道:「你已見著那紅衣少女了?」凌未風應了一聲。晦明禪師道:「她是白髮魔女的關門弟子,若她在內,同你一輩共有七人,只余了石天成一人沒有學劍。其餘六人再加上易蘭珠,你們七人倒可以稱為天山七劍呢,只可惜你的師兄早死,骸骨也沒有運回!」「天山七劍」之名連凌未風也還是第一次聽到,正屈指細數,晦明禪師道:「我和白髮魔女分居天山南北兩高峰,卓一航則在天山一帶遊俠,居無定所。我們三人,傳下的天山七劍,只你全部見過,其他的可沒這福份了。」凌未風一算:「兩個師兄楊雲驄和楚昭南,再加上自己及自己替師授藝的易蘭珠,同門的共是四人,白髮魔女傳下兩個徒弟:飛紅巾與適才所見的紅衣少女;卓一航也傳下兩個徒弟,石天成和駱駝峰的那個怪人;除了石天成之外,果然是七個人。」他心念一動,正想師父何以知道自己見過卓一航的二徒弟?(他見過石天成之事,在報告下山幾年的經歷時已講了出來。)晦明禪師已先自笑道:「聞你身上的香氣,想你已到過駱駝峰了,辛龍子脾氣古怪,你們大約交過手了?」凌未風這才知道那個怪人叫辛龍子,「嗯」了一聲,說道:「我起先不知道他就是卓師叔的徒弟,後來雖然猜到,但已打到騎虎難下……」晦明禪師截斷他的話道:「你應付得了他的怪招?」凌未風道:「僥倖打個平手。」晦明禪師沉吟半晌,慨然說道:「七劍之中,正邪都有,你的大師兄最得我心,可惜早死,你的二師兄中途變節,只有望你將來清理師門了。辛龍子介乎邪正之間,我早已閉門封劍,自發魔女不願管他,也只有望你將來把他收服了。」凌未風心想:白髮魔女嫉惡如仇,人又好勝,連師父她也要兩次找來比試,為何卻容得辛龍子在天山撒野?但他知白髮魔女與師父頗有芥蒂,不敢發問。

  晦明禪師啃然說道:「你承繼你大師兄的遺志,總算不辱師門。天山劍法,全仗你把它發揚光大了!」凌未風垂手聽訓,晦明禪師又道:「白髮魔女與我雖有過節,我卻很推重她的武功。她這次派關門弟子來見我,大約這段過節也可揭過了。」凌未風道:「原來那紅衣少女是她派來的,不知怎的卻知道弟子名字?」晦明禪師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嘆了一一聲又道:「色空兩字,真難勘破,我也料不到白髮魔女年將近百,還記得少年事情,她派人見我,要問你卓師叔的遺書。」凌未風暗暗稱奇,心想:莫非她和卓師叔是一對少年情侶?晦明禪師又道:「你卓師叔脾氣也很古怪,他到天山幾十年,從未對我談過少年之事,臨死之前,卻忽然留下一個錦匣給我,說道:若有人取得駱駝峰上那兩朵『優曇花』前來見你,你可將這錦匣交他拿去見白髮魔女。」

  凌未風心念一動,問道:「這兩朵優曇花是不是一紅一白,大如巨碗?傳說六十年開花一次,可令白髮變黑,返老還童?」晦明禪師道:「有此一說,不過未必如此靈效,大約是比何首烏更珍貴的藥材罷了。這種花六十年才開一次,有誰有此耐心守候?而且又不是什麼仙丹,縱有奇人異士,也不願花如許心機,去取這勞什子。」凌未風稟道:「弟子有位友人,此次機緣湊巧,倒取來了!」當下說了張華昭在駱駝峰上獲得「優曇花」的經過,並代他們求見。

  晦明禪師沉思半晌,說道:「我閉門封劍,已六十多年,本不願再見外人,但我與你此次恐是最後一面了,見見你們年輕一輩也好。你就把他們引來吧!」

  晦明禪師步出禪堂,凌未風已把桂仲明他們引進。桂仲明等人得見此一代劍法的大宗師,既興奮,又自怯,倒是晦明禪師極喜有為的後輩,叫他們不必拘束,各練了一套本門劍法,桂仲明的是「五禽劍」,張華昭和冒浣蓮練的是「無極劍」。晦明禪師笑道:「在後輩之中,你們的劍法也算是難得的了,五禽劍以剛勁見長,無極劍以柔取勝,各擅勝場。若能剛柔互濟,在變化之間再精益求精,那便更好。」當下指點幾處竅要,桂仲明等三人一齊拜謝。

  晦明禪師取過桂仲明的寶劍,彈了幾下,喟然嘆道:「想不到今日復見此劍!」對凌未風道:「我年輕時曾是能經略的幕客,他取黑龍江的白金練劍之時,我也在場。」當下又指點了桂仲明幾手使劍之法。凌未風忽插口說道:「他這口寶劍幾乎給他的師叔奪去呢!」晦明禪師道:「是嗎?」桂仲明道:「他一見我就要搶這把寶劍,後來明明知道我是他的師侄,他還要搶,不知是什麼道理?」晦明禪師嘆道:「辛龍子此人也是被你的卓師叔縱壞了,只是他的虔心毅力,倒是不錯。『達摩一百零八式』我雖未見過,但據古老相傳,裡面有掌法與刀劍等用示,其中的劍法尤其精妙,聽說只有三十三個招式,但卻可迴環運用,變化奇絕,往往一個招式就可變出許多招式來,辛龍子想是練成了達摩劍法,但卻沒有寶劍,所以連師侄的劍也要搶了。」

  桂仲明等人吃過齋飯,又和晦明禪師談了一會,一輪明月,已到中天,晦明禪師忽然攜了凌未風,帶領眾人出外。天山月色是大自然的奇景之一,唐朝的大詩人李白就寫過「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樣的絕句。這時眺望大山群峰,在雲霧封瑣之中,給月光迫時,好像蒙上一層冰雪,月亮又大又圓,好像正正懸在頭頂,伸手可摘。眾人沐在月光中沉醉讚嘆,凌未風忽然覺得晦明禪師的手微微發抖。

  凌未風悚然一驚,晦明禪師忽道:「人生百年,電光石火;本無一物,何染塵埃?隨心到處,便是樓台,逐意行時,自成寶相。你若心中有我,不必遠上天山。」凌未風似懂非懂,急忙說道:「弟子愚魯,未解禪義,還望師父教誨。」晦明禪師道:「一落言詮,便非精義。」

  冒浣蓮心頭一震,細味禪語,似是晦明禪師臨別說法,點比愚頑,於是合掌說道:「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人間魔障未除,又何忍自尋極樂?」晦明禪師口宣佛號,贊道:「善哉,善哉!冒姑娘妙解禪理,老納承教了。只是佛以千萬化身普渡眾生,老納拍掌來去,雖無化身卻也還幸有幾個弟子。」冒浣蓮急忙跪下禮拜,桂仲明一點也不懂他們說些什麼,瞪大著眼,看冒浣蓮。凌未風和張華昭也跟著跪下,桂仲明卻愕然不知所以。

  原來冒浣蓮細參禪意,猜度晦明禪師不久將坐化。因此她說「人間魔障未除」,勸晦明禪師多活幾年,為人間除惡揚善。晦明禪帥卻以「佛以千萬化身普渡眾生」為答,意思說即以佛祖那樣的大智,也要圓寂,只能以佛經真理,遍傳世間,等於以千萬化身,普渡眾生,我已過百歲,人無不死之理,留下的弟子,如能照我的話去做,生生不滅,那也等於我的無數化身了。佛經雖是一種唯心的哲學,但也有可采的哲理。凌未風跟著也悟出晦明禪師的意思,心中不勝惶恐。

  晦陰禪師笑著將他們拉起,說道:「何必如此?」又對凌未風道:「天山絕頂苦寒,你將來願否留此,聽你自便,只是藏經閣里的書,有我的註解,還有一本拳經和一本劍訣,你必須替我保全。時候不早,還是早點安歇吧。」

  這一晚,大家都沒好睡,凌未風心想師父硬朗如常,他雖然留下遺囑般的偈語,想也是一般老人的常情,未必在短期內就會圓寂。想不到第二天一早,悟性就匆匆趕來道:「未風,不好了,師父已經坐化了!」凌未風急忙趕到靜室,只見晦明禪師端坐蒲團,垂眉閉目,一如平時打坐模樣,不覺痛哭。悟性在旁道:「蒲團邊留有兩本書和一個錦匣,想是師父特別揀出來交給你的,你拜領了吧。」凌未風取過兩本書來看,一本寫看「天山劍訣」,一本寫著「晦明拳經」,知是師父百年心血,急忙叩頭謝恩。又取過錦匣一看,上面寫道:「優曇仙花,一白一紅,攜同此匣,上南高峰。」又有小字注著:「領我遺命者,是我隔世弟子,可向辛龍子取我拳經劍訣,由辛龍子代師傳技。一航。」凌未風知是卓一航遺物,要取得優曇花的人,攜同此匣,上南高峰去見白髮魔女。他一想:這匣我可不能攜帶。正想叫悟性去請張華昭,回首一看,張華昭和桂仲明等人已在靜室外下跪參拜。

  凌未風依禮答拜,冒浣蓮道:「老禪師年逾百歲,勘破紅塵,一笑西行,修成正果,凌大俠不必過份悲傷。」凌未風收淚與悟性將師父裝斂,當日下午就在天山絕頂上為晦明禪師建起墳墓。喪事完了,將銅匣交給張華昭道:「這是你的事了,將錦匣與仙花交給白髮魔女之後,再向飛紅巾討回易蘭珠,功德完滿。那時你若願學武當拳劍,就去拜那辛龍子為師吧,有卓一航的遺命,他不能不收你。」張華昭道:「我只求能見得著易蘭珠,心願已足,我倒不希罕那辛龍子的技藝。」冒浣蓮笑道:「學學怪招,倒不錯呀!」凌未風心念一動,想道:「那書是少林武當兩派傳家之寶,辛龍子拿去倒還說得過去,只是他不該用詭計去騙韓志邦,將來我倒要替韓大哥出一口氣。」

  凌未風守墳三日,盡了徒弟之禮,並將晦明禪師留下的拳經劍訣,再練一遍。第四日辭靈下山,並與悟性握別。悟性道:「白髮魔女脾氣極怪,你們可得當心。」他又說起飛紅巾並不與師父同住,而是住在南高峰側面的天都峰,在拜見白髮魔女之前,可以先見飛紅巾,也可以不經過天都峰而直上南高峰。

  林木迤邐,水川縱橫,氣候變化極大,在託克遜一帶,壁上可以烘餅,雞蛋可以曬熟,再走半日,登上俄霍布拉山口,又是嚴寒迫人了。冒浣蓮嘆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到天山不知世界之奇!」四人行了七日,見雪山插雲,十多條冰河,鑲在雪山谷中,就像星光一樣,從山上向四面放射。凌未風指點著東側的一座山峰道:「這就是天都峰了,飛紅巾和易蘭珠就住在那兒?」張華昭忽道:「我們先上天都峰好不好?」凌未風沉思未答,桂仲明道:「對呀,先找著易蘭珠姐姐,然後再送花給白髮魔女,不也一樣?」凌未風憐張華昭的苦戀,慨然答允。

  天都峰雖比南高峰為低,但已是原始森林、渺無人跡之地。四人花了三天功夫,攀登上去,時見兀鷹盤旋,雪羊竟走,這些禽獸見了人也不害怕。冒浣蓮笑道:「大約它們見了我們,也覺得很奇怪,很有興趣吧。」走上峰頂,迎面是四十幾丈高的冰崖,就好像拉薩的大建築一樣,淨明溜亮,正看得入神,突然從附近傳來:「噠……噠……」的足音。

  桂仲明等四下察看,卻找不著蹤跡,再往前走幾步,足音又響了,凌未風笑道:「你們不必瞎找了,哪裡有人?」話猶未完,「噠,噠……」的足音又在身旁傳出,非常響亮。桂仲明睜大眼睛,滿臉疑惑的神情,凌未風道:「你們聽聽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冒浣蓮道:「呀!怎的這聲音就好像在我們腳踏的石頭底下。」桂仲明把耳朵貼在石隙上,只聽見石下水流如注,叮叮噹」當,類似音樂,間雜著沉重的「噠……噠」的聲音,凌未風笑道:「我初來時也曾為這種聲音疑惑過,後來才知道天山山脈一帶,有許多巨大的冰山,由於地震,後面高山的岩石塌下來,把冰山壓在下面。冰山一天天融化,岩石就一天天架空。岩石中空處,冰河流動,和人行的腳步聲十分相似。」冒浣蓮笑道:「原來如此,真把我嚇死了。我們從江南來的人,冰雪都少見,哪料到大山底下,還埋藏有遠古的冰山。」凌未風笑道:「你得小心,我們腳下就是巨大的冰山呢!只要岩石嘩啦啦一散架子,我們就別想生還了?」

  張華昭卻獨自出神聆聽,忽然說道:「我不信,怎的會不是人?」腳尖一點,如箭離弦,疾跑出去。

  張華昭在山崖峭壁上繞了個圈子,逕自攀上了一個山頭、沒入林木之中。凌未風笑道:「他想得發痴了,讓他自己去看看吧。」他話雖如此說,仍然帶頭上山,遠遠跟著張華昭。

  張華昭這回猜對了,上面真有人的足音,他攀上山頭,林中忽傳出一陣清脆的歌聲,歌道:「怕逢秋,怕逢秋,一入秋來滿是愁,細雨兒陣陣飄,黃葉兒看看皺。打著心頭,鎖了眉頭,鵲橋雖是不長留,他一年一度親,強如我不成就。」這是北京附近流行的民歌,易蘭珠在石振飛家中住的時候學會的,張華昭也曾聽她唱過,這時一聽,如獲至寶,大聲叫道:「蘭珠!蘭珠!」樹林中人形一見,張華昭飛步趕去,只見一個少女左躲右閃,急急奔逃,張華昭又大聲叫道:「蘭珠,你不能這樣忍心呀!」旁邊一個人忽的從一棵樹後轉出身來,斥道:「小伙子,這是什麼地方?不准你在這裡亂叫亂嚷!」這人容顏美艷,卻白髮盈頭,張華昭一見,又叫出聲來:「飛紅巾,你不准我見她,你就殺了我吧!」發力一躍,忽然全身麻軟,倒在地上,飛紅巾身形一晃,霎忽不見,那少女的歌聲,餘音撩繞,尚自蕩漾在原始的大森林中。

  過了片刻,凌未風等人趕到,見狀大驚,急忙替張華昭解了穴道,張華昭道:「我見著她了,飛紅巾不准我和她談話。」凌未風問知經過,嘆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能聞我等所不能聞之音,也必能為我等所不能為之事。我們勸不動飛紅巾,你一定能成。」

  四人穿入林中,果然見著一間石屋,凌未風上前拍門叫道:「晚輩凌未風特來晉謁!」通名之後,久久不見開門。

  且說那日飛紅巾拼死打退楚昭南,搶到易蘭珠之後,把她攜回天都峰,悉心替她醫治。易蘭珠在天牢數月,精神肉體都給折磨得痛苦不堪,難得飛紅巾像慈母一樣愛護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不久就給調治好了。飛紅巾一天晚上告訴她,她的母親王妃已死。易蘭珠木然無語,剛剛平復的心靈創痛又發作起來,飛紅巾緊緊地擁抱著她,眼淚滴在她的面上,說道:「我以前很恨你的母親,這次她臨終時我在她的身旁,我才知道我以前恨錯了,你的母親實在是一個靈魂善良的好女人,我們的冤讎在她臨終前的一瞬完全化解了,我們結成了姐妹,她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易蘭珠倒在飛紅巾懷中,叫了聲「媽媽,你不嫌棄我,我就做你的女兒!」飛紅巾聽了這聲「媽媽」,心中如一股暖流流過,把易蘭珠摟得更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蘭珠,我是你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嗎?」易蘭珠「嗯」了一聲道:「那我見著你就如見著爸媽一樣。」

  飛紅巾心中一陣悲苫,塵封了的記憶像毒蛇一樣咬著她的心。二十餘年前她是南疆各族的盟主,率領族人抵抗清兵,牧民們還特別為她編過一首歌,「我們的英雄哈瑪雅,她在草原之上聲名大」就是那首歌的開首兩句。可是這位叱吒草原的女英雄,卻一再受著感情的折磨,她和楊雲驄志同道合,本來可以成為極好的愛人,不料在一場大戰爭中失散之後,再碰頭時,楊雲驄和納蘭明慧已訂鴛盟,難分難捨了。飛紅巾第一個愛人是個歌手,為了他暗通敵人,她親手把他殺掉,碰到楊雲驄後,她以全副的生命愛上了他,不料他卻又愛上敵人的女兒,但他和那個歌手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不能殺他,又禁不住不愛他,後來她聽得納蘭明慧和多鐸成婚,再想去找楊雲驄,而楊雲驄的死訊已傳來了,這種感情的折磨,使她一夜之間頭髮盡白!南疆各族抗清失敗之後,她隱居天都峰二十年,在寂寞的歲月中,對楊雲驄的思念愈甚。只要屬於楊雲驄的東西,她都有深沉的感情,如今得到了楊雲驄的女兒,她是再也不肯讓她失掉了。

  她給易蘭珠講她父親的事跡,講他們兩人當年並肩作戰的英雄故事,講她自己的悲傷和寂寞,她說:「女兒啊!我再也不能失掉你了,你答應永遠在我的身邊,什麼人來叫你你都不走嗎?」易蘭珠劫後餘生,心如槁木,張華昭的影子雖掠過她的心頭,但對著飛紅個的淚光,這影子也倏地消失了,她忍不住,抱著飛紅巾道:「媽媽,我答應永遠不離開你!」

  張華昭哪裡知道飛紅巾已用感情控制了易蘭珠,他隨著凌未風大力拍門,久久不見人應,不禁怒道:「飛紅巾到底是什麼層心,這樣不講情理?再不開門我就打進去!」

  張華昭話聲未了,石門倏地打開,飛紅巾現出身來,冷冷問道:「你說什麼?」凌未風趕忙答道:「我們特來拜謁前輩。」飛紅巾冷笑道:「不敢當,只怕你們要來拜謁的不是我!」桂仲明應聲說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許蘭珠姐姐出來?」冒浣蓮急忙扯他一下。飛紅巾傲然對凌未風道:「他是什麼人?這樣沒規矩!」桂仲明還想說話,卻給冒浣蓮止住。冒浣蓮柔聲說道:「蘭珠姐姐和我們情同手足,我們不遠萬里而來,還求前輩准許我們見她一面。」

  飛紅巾不接冒浣蓮的話,卻轉過頭對凌未風道:「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凌未風愕然道:「我說過什麼話?」飛紅巾道:「在京中我和你說過,我若救得易蘭珠就不准你管,有這句話嗎?」凌未風想不到她把開玩笑的話當真,桂仲明忽然罵道:「好不害羞,是你一個人救的嗎?你憑什麼把她管住,她又不是你的女兒!」飛紅巾傲然說道:「她就是我的女兒!」凌未風瞪了桂仲明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話。

  張華昭悲憤填胸,亢聲說道:「就是你的女兒我也要見,我有話要和她說。」飛紅巾喝道:「你是她什麼人?不准你見你就不能見。」凌未風再也忍不住,忽然邁前一步,用低沉的聲調問道:「易蘭珠是我從小把她撫養大的,我雖然不敢做她的父親,但我對她如實有了父女之情,你準不準我見她呢?」

  飛紅巾怔了一怔,也低聲說道:「好,你們退後十步,我叫易蘭珠在門口見見你們,讓她自己說,她願留在這裡還是願隨你們去。」凌未風無奈,和同來三人依言退了十步,飛紅巾手掌拍了三下,一個少女輕輕地走到門前。張華昭大聲叫道:「蘭珠姐姐,我來了!」飛紅巾抽出長鞭,指著張華昭道:「不准上來。」

  易蘭珠目光呆滯,叫了聲「凌叔叔!」兩行清淚籟籟落下。飛紅巾趕忙拉著易蘭珠問道:「他們要接你出去,你願意去麼?」易蘭珠低緩地說道:「我願意在這裡陪你!」飛紅巾推她下去道:「好了,這就行了,你回去歇歇吧,你的神色很不好呢!」易蘭珠如中魔咒,竟然轉身入內,張華昭大聲叫道:「蘭珠,蘭珠,不要回去。」凌未風也大聲叫道,「蘭珠,你的爸媽雖然都死了,但你爸爸的志願你還沒有替地完成呢!你是你爸爸的女兒!只殺了多鐸還不能算是替爸爸報仇。」飛紅巾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把易蘭珠關在裡面,她自己卻站在牆頭,高聲說道:「凌未風,你可以回去了。」

  桂仲明怒氣沖沖,右手一振,倏的打出三枚金環,分打飛紅中三處大穴,想把飛紅巾打倒,破門而入。飛紅中長鞭一卷,把三枚金環全都捲去,冷笑說道:「我念在你是晚輩,不和你計較,你再胡來,我就要還敬你了!」冒浣蓮用力拉著桂仲明,凌未風上前三步,要與飛紅巾理論,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然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起自身旁。

  那蒼老的聲音喝道:「誰敢在天山撒野?」凌未風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不知是什麼時候,竟然來到了他們中間,凌未風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家師晦明禪師道弟子參見老前輩。」白髮魔女「哼」了一聲,問道:「你的師父好?」凌未風度然道:「家師日前圓寂,特來報知。」白髮魔女一陣心酸,嘆道:「從今而後,再也找不到對手研習劍法了。」凌未風不敢作聲,過了一會,白髮魔女又問道:「你們真是特意來見我的?」凌未風道:「是啊!還有卓師叔留下的錦匣,要獻與你老人家。」自發魔女面色大變,叱道:「你敢在我面前說謊,我住在南高峰,你又不是不知,你來天都峰作甚?卓一航有東西給我,也不會叫你們拿來,哼,你敢戲弄於我?」凌未風正想辯解,飛紅巾搶著道:「師父,他們聯同來欺負我,要搶我新收的徒弟。」白髮魔女忽地冷笑一聲,凌未風、桂仲明、冒淀蓮、張華昭四人,同時覺得一陣眼花,似有人影疾在身旁穿過,凌未風身子陡然一縮,閃了開去,耳中依稀聽得有人叫一聲「好!」轉瞬間微風颯然,白髮魔女又已在場中站定。白髮魔女兩手拿著三口寶劍,冷笑說道:「凌未風,你朋友的兵刃我拿下了,念你是晦明禪師的弟子,我不再懲戒你們了。你們給我滾下山去!」說罷攜飛紅巾入內,說道:「不要再理他們。」砰的一聲,把石門關上。

  凌未風這一驚駭非同小可,白髮魔女竟於瞬息之間,連襲他們四人,除了自己之外,桂仲明等三人的兵刃竟全部給她收去。這真是武林絕頂功夫,怪不得她敢兩次去找晦明禪師比試。

  凌未風深知白髮魔女脾氣古怪,不敢逗留,帶領三人下了天都峰,坐在山腳嘆道:「觸犯了這女魔頭,易蘭珠只悄不能再見著了。」張華昭神情頹喪,如痴如果。桂仲明心痛失了寶劍,也說出不出話。

  過了一陣,冒浣蓮忽然拍掌說道:「凌大俠,不必灰心,蘭珠姐姐和我們的兵刃還可以回來,只是要張大哥冒一冒險。」張華昭道:「我有什麼用?打又打不過人家,求情她們又不理睬。」冒浣蓮笑道:「難道我還會叫你和白髮魔女打架?你仍然捧錦匣,攜同仙花,當作沒有這回事似的,三步一拜,獨自拜上南高峰去,白髮魔女包管叫飛紅巾將易蘭珠放回給你。」張華昭愕然道:「你真行把握?」冒浣蓮道:「我戲弄你作什麼?而且除了如此,也無其它法子。」凌未風一想,懂得了冒浣蓮的意思,點點頭道:「還是你機靈,剛才我們都莽撞了。」桂仲明大惑不解,瞧著冒浣蓮出神。冒浣蓮「嗤」的笑出聲來,用手指戳他一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傻瓜,比如我有些體己話要和你說,我會說給許多人知道麼?」

  冒浣蓮機靈絕頂,白髮魔女的心思她一猜就對了。白髮魔女與卓一航少年情侶,後來因事鬧翻,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密約,白髮魔女聽說卓一航有遺物給她,面色大變。但想起那個密約,卓一航絕無同時派幾個人來的道理,因此又以為是凌未風故意調侃她。

  且說凌未風等四人離了天都峰行去,到了山麓,冒浣蓮道:「好了,你一個人上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你,你下來時發響箭為號就行了。」張華昭道:「白髮魔女只怕還未回山。」冒浣蓮道:「你不必管她回不回山,上去找她,總有好處。」

  張華昭一人攀藤附葛,獨上高峰,還要三步一拜,辛苦非常。南高峰景致又和北高峰不同,山上冰河甚多,張華昭行了兩天,已接近原始冰河,冰河遠望如白色的大海浪,從幽谷里流瀉而下,行至近處看清楚那些「浪頭」都是高可五六丈的大冰柱,起伏層疊,有的似透明的寶塔市的似巨大的手掌,形形色色,千奇萬狀。張華昭一來有凌未風所給的碧靈丹,二來入天山多日,也漸漸習慣山中氣候,雖然奇冷徹骨,還能抵受得住。

  沿冰河上行,過一如瀑布狀的冰坎,面前豁然開朗,有一片長達幾百丈的大冰坂,冰坂盡頭矗立一座高約百丈的冰鋒,獨出於群峰之旁,有用堅冰所造的屋子,光彩離幻,內中隱有人影。

  張華昭此際已在南高峰之上,那冰峰乃是峰頂的積雪堆成。張華昭心想這冰屋想來就是白髮魔女所造的了。他跪下行了大禮,只聽得蒼老的聲音道:「我饒恕你了,你進來吧!」

  張華昭心想:白髮魔女真是怪物,住在這樣的地方。只見屋中點著無數蠟燭,燭光與冰牆輝映,耀眼欲花,坐在當中的正是白髮魔女,張華昭正想參拜,忽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托起,白髮魔女將自己接住,開聲問道:「你真是卓一航遣來的麼?」

  張華昭取出錦匣,錦匣上用絲帶繫著兩朵花,一白一紅,周圍雖用彩綢罩著,異香仍是透人鼻觀。白髮魔女雙目放光,問道:「這兩朵花是摘來的嗎?」張華昭恭恭敬敬答道:「是弟子所摘,奉卓老前輩之命,送給你老人家。」白髮魔女將兩朵花取下,卻仍放在絲囊中,並不拿出,喟然嘆道:「七十年前的一句戲言,難為他還記得如此清楚。我今日剛好滿一百歲,還要這優曇花來做什麼?」張華昭瞠然不知所答,看著那滿屋子的燭光,心想,原來今天是她百歲大春。正想措詞道賀,卻見白髮魔女閉目靜坐,面色沉暗,便不敢插言。

  白髮魔女悠然遇思,茫然若夢,七十年前舊事,都上心頭。

  七十年前,白髮魔女還只是二十多歲的少女,可是卻已名震江湖,是西北的劇盜;卓一航則是個貴家公子,他的祖父是個卸任總督,告老還鄉時曾被白髮魔女攔途截劫,並傷了卓一航的一位同門。也是合當有此「情孽」,後來他們竟因「不打不成相識」,而至彼此傾心。可是卓一航到底是顯貴之後,愛意只是存在心中,不敢表露,更不肯入伙做強盜,白髮魔女一怒而去,再過幾年,卓一航已經成為武當派的掌門弟子,那就更加阻難重重了。他們經過幾度悲歡,幾番離合,最後一次,白髮魔女上武當山找他,武當派的長老囿於宗派之見與門戶之念,要把白髮魔女驅逐下山,白髮魔女性烈如火,動手傷了卓一航一個師叔,卓一航迫於無奈,也出手傷了白髮魔女。經過這場大變,卓一航傷心欲絕,幾乎發瘋,終於辭掉掌門,遠趕回疆,追蹤白髮魔女(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詳見拙著《白髮魔女傳》)。

  但卓一航雖經大變,還是顏容未改,白髮魔女卻不然了,那晚動手之後,心念全灰,一夜之間,頭髮盡白。她是最愛自己的容貌的,白髮之後傷心不已,索性到天山隱居,什麼人都不願見了。

  兩人就是因這樣一再誤會,以致後來雖同在天山數十年,卻總是避不見面,最後分手時,卓一航曾對她說道:「你為我白了頭髮,我一定要盡我的力,為你尋找靈丹妙藥,讓你恢復青春。」他知道白髮魔女最愛自己的容貌,遠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白髮魔女就說過「紅顏易老」話,那時卓一航就開玩笑地對她說過,願替她找尋頭髮不白的妙藥,想不到竟成讖語,如今她徐娘未老,竟已白髮滿頭,所以最後分手時,他又舊話重提,又誰料得到這個許諾,竟然成了他數十年來未了的心願!

  此際白髮魔女對著兩朵優曇花痴痴出神,幾十年間事情,電光石火般在心頭閃過,她真想不到卓一航對她如此情深,生前一句戲言,死後仍然辦到,她睜開眼睛又嘆口氣道:「這兩朵花你還是拿回去吧!「隨說隨打開錦匣,抽出一張錦箋,只見上面寫著一首七律:

  「別後音書兩不聞,

  預知謠琢必紛壇,

  只緣海內存知己,

  始信天涯若比鄰;

  歷劫了無生死念,

  經霜方顯做寒心,

  冬風盡折花千樹,

  尚有幽香放上林。」

  這首詩正是卓一航當年受她誤會之後,托人帶給她的。當時她火氣正盛,還咀嚼不出其中滋味,如今重讀,只覺一片蜜意柔情,顯示出他的深心相愛。這首詩首兩句是說分別之後不通喜訊,他已預測到一定有很多謠言了;三四兩句說,只要彼此真心相愛,只要是知己尚存在世間,那就算人在天涯,也不過如隔牆鄰舍一樣;五六兩句則表示他生死不渝的真情,說是越經過劫難,越經歷風霜,相愛的心就越發顯現出來;最後兩句說縱然劫難像冬風一樣,吹折了千樹萬樹愛情的花朵,可是美麗的愛情花朵,仍然是放著不散的幽香!這些話當時讀還不覺怎麼,現在幾十年過去了,卓一航死了,她也滿一百歲了,卓一航的詩恰恰做了時間的證人,證明在這幾十年間,卓一骯的心事正如他所寫的詩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白髮魔女將錦箋折起,放入懷中,靜坐冰室之中,凝望天山外面的雲海,久久,久久,不發一言。張華昭稟道:「老前輩,還有什麼吩咐?」白髮魔女如夢初醒,吁口氣道:「辛苦你了,你有什麼事情要我辦的麼?我能做得到的,一定替你做。」張華昭道:「我想請老前輩幫忙,叫飛紅巾把我的蘭珠姐姐放出來。」白髮魔女道:「哪個蘭珠姐姐?啊!是那個女娃子是不是?」張華昭點點頭道:「我和她已結同心,不願如此生分!」白髮魔女想起自己一生,點頭嘆道:「我們上一輩所錯過的東西,你們小輩的是不應該再錯過了。飛紅巾若要收徒弟,天下有的是聰慧的女兒,她不應該要你的蘭珠姐姐。」說著自笑起來,在頭上拔下一根碧玉簪,交給張華昭道:「我這幾天不想下山,你拿這根玉簪去見飛紅巾,就說是我要她放的好了。」張華昭大喜叩謝。白髮魔女又將那日所收去的三口寶劍拿出來,叫他帶回去交還桂仲明他們,交託完畢,白髮魔女道:「你遠道而來,我沒有禮物給你,傳你一套輕功吧。」說罷隨手一帶,張華昭只覺騰雲駕霧般地給她一手帶出石屋之外,簡直連她身形怎樣施展也看不清楚。張華昭大喜,急忙謝恩。白髮魔女演了一套獨創的輕功,放慢招式,叫他仔細看清,再傳授了口訣,張華昭練了半天,熟記心頭,白髮魔女道:「行了,你以後自己練習吧!」正是:八十年來如一夢,天山絕頂授輕功。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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