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死機》:「科幻春晚」還能辦幾屆

毒眸 發佈 2022-05-29T02:37:52.419972+00:00

神作跌落神壇的故事相當常見,卻很少有續作能重返巔峰,《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三季似乎做到了。上線一周,有15萬人在豆瓣給《愛死機3》打出8.6分,口碑較2021年第二季的6.8有明顯提升。

從驚艷神作到常規節目。

神作跌落神壇的故事相當常見,卻很少有續作能重返巔峰,《愛,死亡和機器人》第三季似乎做到了。

上線一周,有15萬人在豆瓣給《愛死機3》打出8.6分,口碑較2021年第二季的6.8有明顯提升。海外觀眾也對回歸的第三季持更高評價,爛番茄上其新鮮度暫時維持著100%,爆米花指數為84%,而《愛死機2》的爆米花指數低至不及格的59%。

有豆瓣高贊評論稱:「第二季拉胯成那樣,這一季閉著眼睛拍都會比第二季好。」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觀眾對第三季的心理預期變化。2019年,第一季《愛死機》橫空出世,太空歌劇、賽博朋克、神秘傳說、智能革命、平行歷史……人們很難想像,一部成人動畫拼盤可以「酷」得如此極致。續集出現時,已經無法避免將第一季作為默認參照標準。

如今再回頭看,「大雜燴」式的《愛死機》能成為被Netflix不斷「續訂」的系列劇,本身就是一場商業奇蹟。系列化所導致的必然結果是:「愛,死亡和機器人」更像一個有些空洞的品牌命題,不再是對合集內容的精妙概括了。

短片數量減少、概念重合曾經是《愛死機2》飽受詬病的重要原因,8集裡就有2集「機器人失控」和2集「驚悚鬼怪」,《愛死機3》其實也沒能再現第一季讓人眼花繚亂的豐富多元感,不乏觀眾吐槽這9集中的大部分都可以總結為「人類關於末日的老套想像」。而在單片質量上,本季第2集《差勁旅行》和第9集《吉巴羅》的IMDB評分均在8分以上,它們又恰是這部以科幻為主基調的作品中最不「科幻」的。

第一季後的「愛死機」系列就像一台照常舉辦的熱鬧晚會,帶給人們的觀感從震撼流於常規,它總能貢獻幾個有社交熱度的精彩節目,卻也只限於此。


「愛死機」:一台「科幻春晚」

Netflix在宣傳語中,將《愛死機3》描述為「以標誌性的視覺風格講述驚人的幻想短篇」,這也是系列從始至終追求的表達效果。

這一季備受好評的第9集《吉巴羅》在視覺和主題層面都給不少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導演阿爾貝托·米爾戈在採訪中表示短片仿佛真人出演是因為在3D繪畫和物理光照方面下了苦功,「模擬水和飛濺物與盔甲、珠寶的接觸,同時人物都在水中移動並碰撞,極其困難和具有挑戰性。但我想推動技術和這些視覺效果的實現。」通過關鍵幀來體現角色動作的技法,則是編舞師帶團隊排練兩周的結果。

由於「吉巴羅」原義是指波多黎各以傳統方式耕種土地的人,一種被廣泛認可的解讀是短片反映了殖民時代西班牙對波多黎各等拉丁美洲國家的血腥侵略。不過導演本人將其詮釋為對愛情關係的隱喻:「這是種感性、有毒的關係。兩個人因為錯誤的原因選擇彼此,最終雙方都很痛苦。」

類似這樣為觀眾提供多重想像和解讀空間的作品,每一季《愛死機》都不缺,也往往會成為整季里「最好的節目」,例如第一季的《齊馬藍》和第二季被稱讚成「詩」的《溺水的巨人》。

《齊馬藍》

好評作品的另一項共性是探索了科幻動畫的表達邊界,除了尋常的星際旅行、AI叛變,也可以是冰箱裡的微型文明(《冰河時代》)、兩個人的循環追逐(《證人》)或者一隻半金屬狐妖(《狩獵愉快》)……

追本溯源,《愛死機》原本是一場離經叛道的實驗,所以有足夠的內容、形式自由度。它的構思雛形是「《宇宙奇趣錄》續集」,電影《宇宙奇趣錄》上映於1981年,同樣由若干頗具cult意味的分段故事拼合而成,而該片則是為了致敬創刊於1974年的法國獨立雜誌《嚎叫金屬》。

《嚎叫金屬》的創辦者認為「它應該跨越一切藝術形式、代表一種態度」,其刊載內容不避諱暴力與性,也匯聚著超越時代的想像力結晶。從對作者的影響脈絡上看,後世著名如《異形》《星球大戰》《神經漫遊者》《阿基拉》等科幻作品都與這本漫畫雜誌有關,蒂姆·米勒的童年也浸泡在《嚎叫金屬》裡。

蒂姆·米勒與大衛·芬奇的合作關係開始於00年代末的一次會面,兩人想為新一代觀眾開發「不同形式的《嚎叫金屬》」,但這一想法沒得到任何大型電影製片廠的認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製片方給出的回應是,短片集形式「會讓人困惑」。2011年時另一位導演羅伯特·羅得里格茲一度取得了《宇宙奇趣錄》的續集版權,但他也沒能將拍攝和製作付諸實踐。

2018年《死侍》在全球取得近7.8億美元票房後,大衛·芬奇打電話給蒂姆·米勒說:「我們就借著你新近取得的名氣來製作我們的選集電影吧。」擱置的項目便被再次提上議程,當時好萊塢製片廠格局產生了微妙變化,Netflix2018年在原創內容上的投入高達80億美元,按照美國電影協會的統計,這年全球數字視頻消費總額達到了426億美元,首次超過了全球線下影院取得的411億美元。

最終是Netflix說:「我們覺得這聽起來很有趣。給你一些資金,去做些偉大的事情吧。」大衛·芬奇也認同流媒體播出的優勢:「人們看Netflix時明白,如果這是一個7分鐘或11分鐘長的東西,它不一定要有貫穿整個故事的線索。」

蒂姆·米勒從過往誕生的優秀科幻小說中挑選改編藍本,再講它們分發給歐美一眾動畫工作室。創意團隊定下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沒有目標」,蒂姆·米勒認為:「任何結構都會限制我們講故事。」

在這種理念下,《愛死機》才以一種混亂但豐富的形態呈現出來,上一集是發生在阿富汗的狼人故事,緊跟的下一集又是有智慧的酸奶成為了世界主宰,連番對觀眾進行想像力轟炸。

如果從接受的角度細分《愛死機》在世界範圍內流行起來的原因,至少有三個層次,首先是表層的驚悚、血漿和性,這些元素直接挑起觀眾的腎上腺素,容易以最快速度吸引眼球,沒有任何文化背景門檻。

其次,大部分作品之所以能以短片形式存在,是因為無數文學、影視、遊戲作品已經「預先」鋪設好了理解背景。儘管有些作品的原著相當古舊,但仿生機器人、宇宙之旅、古墓探險這些題材早已在不斷被演繹的過程中,成為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觀眾進入每個短片世界已經不再需要從頭探索設定、慢慢理解故事的由來與發展了。與此同時,影片就能直接呈現故事的高潮、直接拋出核心概念,在短時間內帶來強刺激。只要稍有興趣,觀眾就沒必要抗拒一集集看下去。

最後才是那些基於幻想的哲思和深意。如果沒有更加直給式的機器人大戰,《齊馬藍》《證人》等作品也不會被凸顯和被發掘出來。決定《愛死機》高度和決定它傳播速度、廣度的路徑基本是相反的。

事實上「嚴肅科幻」向來是種小眾類型,《愛死機》也並非首部做「幻想精選集」的動畫作品,大友克洋在80和90年代分別主導製作過《機器人嘉年華》和《回憶三部曲》,《黑客帝國》也出過由不同故事合成的動畫集,福島敦子、湯淺政明等導演聯合拍過兩季《天才嘉年華》……這些作品的影響力都只停留在小圈子裡。

就像晚會小品總擁有比劇場話劇更多的觀眾一樣,某種程度上,《愛死機》的意義也體現在藉助新的傳播和包裝方式,讓原本小眾的文化載體突破了固有次元,降低了「嚴肅科幻」的觀看門檻。尤其是系列化、品牌化以後,既「好看」又有「格調」的它,在一些大眾場合已經能作為社交貨幣存在。


「神作」名額有限

在《愛死機》第一季帶來的那股驚異與讚美的浪潮里,很多觀眾有類似的觀感:看了幾集之後,逐漸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部「神作」。

首季享有很高口碑:豆瓣9.2,爛番茄爆米花指數93%,MTC用戶均分8.7……18支短片作為整體,的確代表著主創10年醞釀期的沉澱、精挑細選的原著文本,和18個動畫工作室在完全創作自由的情況下所拿出的最佳技術手段和敘事手段。不過這種整體驚艷感,很大程度上得歸功於它的形式。

相互獨立的單元劇本身就容易造成評價偏高。不同題材、不同視效的短片無規律排布,會始終讓人有新鮮感,看完全季,觀眾印象多半會聚焦在自己最喜歡的那一兩集上,完全不感興趣、記不住的短片則幾乎不影響最終判斷。

如果只看對單集的評價,「僅僅是在技術上秀肌肉」、「好像是讓小工作室多一個向甲方展示的機會」之類的聲音也有不少,第一季也有6支短片的IMDB評分低於7分,但這沒有妨礙整季被送上「神壇」。

到推出續集的時候,觀眾的心理預期則會發生變化,潛意識中會拿已成型的「神作」標準來要求新一季中逐一看下來的每集。這種標準的遷移也是造成第二季崩盤、第三季回溫的重要原因,如果未來再推第四季,人們依然會拿它和第一季對比。

「愛死機」從一部夢想成真之作發展成不斷更新的IP後,就很難有某季再成「神作」了。這個IP本身並不具備很強的自洽性和延續性,關於「愛,死亡和機器人」的具體指代曾有過熱情討論,比如「看理想」認為可從哲學層面理解,「愛」特指男女之愛以及生命的誕生,是種初始狀態,而「死亡」代表生命的消失,是種終結狀態,「機器人」代表著廣義上信息技術時代的生命形態,「愛死機」可以總結成在異化的時空中如何重新追索生命與死亡。

此類解讀對一個並不牢固的IP來說已經顯得太理想化。在第二季中,觀眾們頻繁質疑的是「這季怎麼沒有『愛』和情慾的元素」,第三季則是「怎麼有這麼多的『死亡』和毀滅」。

製片立場上,讓「愛死機」產生品牌效應,顯然要比讓它作為曇花一現的藝術家作品對Netflix更為有利。品牌一旦確立,就能保證新一季的天然熱度和觀眾基本盤,時過境遷,2022年第一季度Netflix出現了罕見的20萬用戶流失,股價一天之內跌幅達35%,將來更不可能為了「有趣」和「偉大」支持《愛死機》的持續更新。

觀眾總希望它一直保持水準,又希望不等太久就能看到,而製作方哪怕用靠熱門元素的堆砌,也會不斷製造並迎合市場需求。

《愛死機2》上線時,毒眸詳細分析過Netflix很可能是用「大數據創作法」讓續集變得充滿套路的(連結:Netflix為什麼做砸了愛死機)。大數據所指向的是基於既有受眾口味的「保守」,而非曾經讓它脫穎而出的「創意」,這種套路化痕跡在第三季的部分選材中也依然存在,包括一隊士兵誤入神秘洞穴遭遇恐怖生物、農場主奮力對抗進化出智慧的某種群體、人類被更高級的存在形式憐憫或吞併......

至於「神作」二字,在很多時候是個營銷概念,《黑鏡》《權力的遊戲》等劇集都曾在一段時間內被冠以「神作」之名,後來不幸出現質量滑落,但「封神」和「不神了」能被營銷兩次。

《愛死機》的誕生也有著功利考量,它精準踩中了當代大眾審美趨於「短平快」的趨勢,蒂姆·米勒提過一種論點:「YouTube就像一部永無止境的短篇故事集,不斷更新著貓的故事或人們玩滑板的事故。以前大衛和我討論的是『人們能以這種形式消費媒介內容嗎』,現在變成了『人們還能以其他任何形式消費媒介內容嗎』。鐘擺奇怪地擺向了另外一端。」換言之,「愛死機」的形式成功和短視頻的崛起有某種暗合之處。

但要是探究本源,《愛死機》系列值得被銘記,還是因為它擁有一些雋永表達。每一季的高分集數往往體現出了和未來感、高科技截然相反的人文氣質:《齊馬藍》最後,名滿世界的藝術家最後的作品是跳進泳池,剝離所有零件變回清掃機器人,主旨概括起來就是「返璞歸真」,回歸「本質」和「純粹」;《溺水的巨人》象徵著奇異的崇高感被褻瀆和肢解,巨人事件迅速歸於觀眾所熟悉的消費社會中的娛樂和無意義;《機器的脈動》則在異星求生的背景下,讓快耗盡氧氣的太空人和一整顆星球用詩歌交流,詩成了跨越宇宙維度的生命語言……

最終,那些被頻繁提及和討論的短片,往往帶有人文閃光。冷峻的科幻思考不會讓「愛死機」觸達大眾,純粹的感官刺激則不會讓它一度被推至神作位置。也許從走向系列化起,「愛死機」就在變為年年「看個熱鬧」的產品集合,但只要內核沒有徹底消失,「下一季」就依然值得期待。

文 | 廖藝舟

編輯 | 趙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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