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士人的審美特徵

明清傢俱研習社 發佈 2022-06-21T18:55:34.643610+00:00

晚明時期,隨著社會巨變,士人的生活與思想也悄然發生著轉變。如《春明夢余錄》中記述嘉靖朝世象:曩者燕市夏屋樓觀,重縷連鈴,貴人造佛寺,渴泉飛山,佛身純金,七寶鋈渥。


晚明士風隨世風巨變,在審美上更是獨具一格。



晚明時期,隨著社會巨變,士人的生活與思想也悄然發生著轉變。

如《春明夢余錄》中記述嘉靖朝世象:

曩者燕市夏屋樓觀,重縷連鈴,貴人造佛寺,渴泉飛山,佛身純金,七寶鋈渥。中人燕亭,水陸區殫,後軒美人曵縞紵,秣陵之縠袀於中單,秀水機杼不藉而靡,少年日夜歌吹,東西樂部倡家,樓閣通天,乳煎鏤蛤,冬果春蔬,棄之如遺,賞賜動以千計,三正元會,酺樂燈火,奧若連山,狀於六鰲,生花舞鳥,閉機其中,舉火樹者萬萬計,荊揚估船日夜集於大市。

樓閣寺廟,無不是於自然絕景處花重金打造,絲竹管弦連夜不絕、珍饈佳肴接續不停,而若是遇上盛會,更是燈火輝煌,幾如白晝。

如此紙醉金迷的生活一方面使得造物與生活美學如荼蘼花開到極致,一方面又將人心與世風浸染進滿缸銅臭。

而一向立於潮流鰲頭的文人,在傳統文化觀念與社會背景風氣的拉扯中,亦衍生出了屬於自己的獨特審美風尚。


晚明士人·戀物

如張岱之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而晚明士人之癖,首個便是戀物。

物即長物,身外之物,晚明士人眼中的物並非阿堵物,但也確實需要龐大的財力支撐他們的戀物之癖。他們眼中的物,多是文房用來清賞清供清用之物,廣義上也包涵美人、戲曲等。

而在傳統觀念中,這實際上並非最被推崇的生活方式。儒學向來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君子終極理想,倡導安貧樂道、強調內心修行。《尚書》中便有規訓:「玩人喪德,玩物喪志。」

那為何晚明士人還如此眷戀長物?

沈春澤在《長物志》序中提到了長物對於士人的意義:

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於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碎細之物於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飢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輕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

長物是與真韻、真才、真情等同之物長物是士人精神寄託之所。

晚明文人的日常生活因長物而豐盛精彩,依陳繼儒自述隱居生活可進行的文化活動,就有「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行、負暄、垂釣、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宴坐、翻經、看山、臨帖、刻竹、餵鶴」二十餘項之多。

李贄則認為:「各人各自有過活物件.....至如種種,或以博弈,或以妻子,或以功業,或以文章,或以富貴,隨其一件,皆可度日。」與陳繼儒等人殊途同歸,因為不論愛好廣泛還是單一,長物都使得人的生命更加精彩。

文人雅士對長物的深刻迷戀也使得文化商品的市場愈發興盛,造物的手工業更是蓬勃,據學者研究:「16世紀時,詩文書畫都已經正式取得文化市場上商品的地位。」可見其時士人審美轉變影響之大。


晚明士人·尚古

長物眾多,或材料珍稀、或工藝精巧、或有鬼斧神工之天然絕色饗眼悅心......審美或有不同,但晚明文人雅士幾乎都認可同一優點——

好古之風並非晚明開啟,宋時便有許多士人不僅好古賞古,還能研究金石,整理著述。著名的金石學家呂大臨認為「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遺風,如見其人矣。」

晚明的好古絲毫不遜於宋代,與古玩相關的著述多不勝數,如屠隆的《考槃餘事》、董其昌的《骨董十三說》、沈德符的《飛堯語略》、文震亨的《長物志》、 高濂的《燕閒清賞箋》等。

其中曹昭的《格古要論》更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文物鑑定專著,書中總結了古銅器、古畫、古墨跡、古碑法帖、古琴、古硯、古窯器、古漆器論等十三類古玩鑑定經驗。

除了古玩之外,古代文化也是明人追捧之物。文化上的復古浪潮其實在明中前期便已經頗具聲勢,而晚明時期,文字學的研究十分興盛,書法界中也多習古進藝,古文書法十分風行。

晚明著名的幾位書法家如邢侗、董其昌、王鐸都推崇臨古,其中邢侗「秉承二王,上溯章草」;而董其昌「吾書無所不臨仿」;王鐸則「張芝羲獻,余鏟邪枝」。

他還在《琅琊管帖》跋中寫道:

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詩文,有法而後合,所謂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如琴棋之有譜。然觀詩之《風》、《雅》、《頌》,文之夏、商、周、秦、漢,亦可知矣。故善師古者,不離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過文其不學耳。


晚明士人·狂狷

孔子解【狂狷】:「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而這種態度是在【不得中行】時才會出現的。依朱熹註解,狂者能力不及,但敢作敢為;狷者潔身自好,僅圖自守。

但在後代文人儒生的筆下,這一詞則更多地指的是放縱、不拘禮法。如酈道元《水經注》中寫禰衡:「恃才倜儻,肆狂狷於無妄之世。」

其時,陽明心學對個人意志的強調以及李贄等人的活動成為晚明士人共同追逐的風尚,而政治風氣愈是敗壞,士人便愈是需要從心學中汲取力量,最後衍化出「狂禪」之道。

以「狂」著稱的李卓吾甚至有言:「有狂狷而不聞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問道者。」

狂狷,一方面使得晚明文人否定傳統名教,一方面使他們把精力轉向個性的張揚與個體的塑造。

古之狂人,如阮籍、張旭等,其放浪形骸的事跡亦被晚明文人交口傳頌,甚至青出於藍。《清閒供》中列舉了一些晚明狂人行為,透露出對世俗價值觀的大膽挑戰:道旁荷鍤,市上懸壺。烏帽泥塗,黃金糞壤。筆落而風雨驚,嘯長而天地窄。

書畫領域的藝術家們更是紛紛「以狂為榮」,唐寅《桃花庵歌》中便自述心意:「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以徐渭為例,這位集詩文書畫才華於一身的不世之才一生坎坷,卻在藝術作品中留下了自己獨特的生命氣韻。

他下筆時速度極快,放達不羈,狂草跌宕,但筆筆濃重,用墨淋漓,恰如他內心積鬱多年的悲憤孤傲,觸目驚心。時人常用一個「奇」字概括他:「病奇於人,人奇於詩,詩奇於字,字奇於文,文奇於畫。」


晚明士人·畸殘

畸形、殘缺,在傳統審美觀念下本是應摒棄之物,但隨著人們審美觀念的轉變,部分畸殘之物被賦予了新的內涵,甚至在一些人的美學觀念中超越完整圓滿的常物。

對畸與殘的肯定來源於人們對個性的肯定。晚明人不僅不以之為恥,甚至還以其自稱,比如徐渭七十歲生日時就作了一首詩自稱「茅屋老畸人」,還自著《畸譜》。

而視畸殘為美的審美觀念同樣也反映在物上,如晚明時最為流行的【病梅】。病梅因病變異,卻在文人眼中美得出奇——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

以至於販賣梅花的人「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將原本健康的梅都扭曲成病梅。

而丑石、癭木、枯藤、殘山、剩水等等能得到青睞,都離不開這一時期對於畸殘之美的推崇。


另一方面,人們對古的無條件推崇實際上也暗含了對畸殘之物的肯定,畢竟古物年代久遠,往往有著畸殘之缺。

晚明時許多篆印家與書法家就仿照古物上遺留的傷痕殘缺,故意弄損印面,或使筆畫殘缺,「破殘」成為了治印和寫書必備技能。

當然,這一行為在當時也存在著非議,屠隆就十分看不慣這種行為,在《考槃餘事》中批評:

不知顧氏《印藪》六帙,可謂徧括古章,內無十數傷損,即有傷痕,迺入土久遠,水鏽剝蝕或貫泥沙,剔洗損傷,非古文有此。欲求古意,何不法古篆法、刀法,而竊其傷損形似,可發大噱,若諸名家自無此等。

但往深處想,這種「照搬的仿古」在明清之交的大背景下卻頗有些深意。山河破碎,國將不國,即便早已歸隱山林,也難免為此傷心。與其說是尚古,這時候的心態可能更應被概括為「弔古」、「追古」。

殘碑剩文,恰如晚明士人在國家大勢面前無能為力之心。

而晚明氣象,雖「絕不似嘉靖三十年以前氣象」,從審美中亦可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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