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解放」:沒有什麼別處也無所謂回歸

北青網 發佈 2022-06-26T01:29:40.969841+00:00

「解放」是一個頗為宏大的詞,讓人聯想起戰爭與運動、英雄與先驅、榮譽與犧牲等等,然而,在Netflix播出的韓劇《我的解放日誌》卻與此毫不相干。

◎像玉的石頭

「解放」是一個頗為宏大的詞,讓人聯想起戰爭與運動、英雄與先驅、榮譽與犧牲等等,然而,在Netflix播出的韓劇《我的解放日誌》(後文簡稱《日誌》)卻與此毫不相干。該劇的豆瓣頁面中有兩條高贊短評:其一為五星好評——「我的靈魂瞞著我出演了這部戲」;另一條為三星——「我看電視劇是為了逃避生活的,你把我的生活掏出來看,我從哪裡獲得輕鬆」。兩條短評的態度截然相反,卻也揭示了該劇最為突出的特徵:這是一部關於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電視劇。在這樣一個時代,普通人何以需要又如何獲得解放?

「小確苦」

如果對劇情進行一種簡單的綱要式概括,或許可以說大姐琦貞想從愛情中解放,二哥昌熙想從工作中解放,小妹美貞則想從人際關係中解放。更準確地說,愛情、工作和人際關係,是廉家三姐弟在劇中面臨的最表層困境。琦貞的主要問題在於,她自己對愛情充滿熱情與期待,卻又鄙視所有追求她的男性。昌熙的工作需要聽許多人說許多的話,他雖然不喜歡卻默默忍受,甚至逐漸變成自己最討厭的多話的人。美貞自身宛如透明人,同時小心地隱藏著對身邊所有人的不喜。毫無疑問,這也是當代人,尤其是中青年「打工人」所面臨的主要困境。

那麼,「解放」應該意味著解決問題,走出困境,比如日劇《風平浪靜的閒暇》,又或者台劇《俗女養成記》。主人公或主動或被動地拋下城市裡的薪水與戀人,回到鄉村小鎮,放飛自我,重啟人生。然而,相較於前兩者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小確幸」的努力——這也是消費文化的主流話語之一,《日誌》的筆墨更多地放在了那些小而確定的痛苦上。

昌熙非常渴望擁有一輛車,但父親始終不同意他貸款買車。與貧困、暴力又或者是饑荒、自然災害造成的後果相比,昌熙這無法實現的物質欲望似乎不配稱之為「痛苦」。或者說,因為沒有車要花三個小時通勤,要被女友看不起,也無法像普通城市青年一樣談戀愛等等,只是一些極其微小的困擾。美貞無法拒絕的同好會,琦貞得不到的彩票,也都是這樣一些細小的苦惱,似乎只要他們稍微強硬一點、自信一點、想開一點,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隨著劇情的徐徐展開,我們發現昌熙的世界如此擁擠而嘈雜:辦公室里有極其聒噪的同事,工作內容是沒完沒了的對話,通勤路上是疲憊的人群,家裡是五口同居。我們忽然理解了昌熙對車的渴望:一個屬於自己的安靜的空間,一種生活由自己掌控的確定感。

於是,我們確信並認同了他的痛苦。這些彌散在日常生活中的令人感到鈍痛的細小碎片,組合成為確定的精神痛苦——我們建構意義的能力遭到了破壞。廉家三姐弟的痛苦歸根結底是相同的:自我價值感的全面失落。用流行的詞彙來表達,即「空心的人」。

正如開頭提到的短評,我們總是默認電視劇的任務是製造幻想,提供一場安全的冒險來逃避日常生活。而是否具備講述痛苦的意願與能力,則似乎成為區分所謂嚴肅文藝與大眾文化的有效標準。

從這個意義上說,《日誌》是一次不錯的嘗試。面對這些小而確定的痛苦,它既不占據道德高地教育觀眾勇敢堅強,也不認同強者邏輯煽動觀眾贏得勝利,只是做一個耐心細緻的記錄者。最可貴的或許還有它的誠實,即使動用金手指讓昌熙開上了勞斯萊斯,但豪車依然被堵在了擁擠的停車場,昌熙依然無法開車送一位曖昧對象回家。

現代愛情的面貌

正如許多觀眾認為《瞬息全宇宙》最後依靠「愛」來解決問題是非常老套且偷懶的敘事,也有很多對「磕CP」不感興趣的觀眾認為,《日誌》讓兩位女主人公通過戀愛來實現解放,是一種天真到近乎淺薄的想法。但在我看來,《日誌》中的浪漫敘事並不淺薄,相反它觸及了現代愛情的核心特徵。

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愛,為什麼痛》一書中以簡·奧斯汀的小說為例,比較了19世紀早期的戀愛婚姻與一戰後的現代愛情的差異。伊莉莎白聽見達西以傲慢又輕蔑的語氣批評她時,既不沮喪也不覺得被羞辱。這種防禦力並非來自她的性格或思想,而是因為在彼時彼地的社會語境中,愛情的成敗得失與價值感無關。賦予一個人價值的是「品格」,擇偶的標準同樣是「品格」。而所謂「品格」,指一個人在多大程度上實踐了其所在的社會團體所秉持的價值觀念。換句話說,只要伊莉莎白的人際網絡認可她是一位合格的「淑女」,那麼達西是否愛她、對她有怎樣的私人看法,都不會影響她對自己的評價。

我們的愛情與此卻截然不同,它的特徵之一是與價值感密切相關。一方面,愛情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道德與宗教,成為超越性價值的來源。人們對愛情感到失望,進而冷嘲熱諷,恰恰反證了對愛情超越日常生活的期待。美貞向神秘的陌生人具先生索取感情的理由,正是自己從未感到過滿足,而她反覆強調她索取的感情是「崇拜」而非愛戀,可見她對愛情這一特質的認知十分清醒又無比坦然。

另一方面,愛情成為自我認同的重要部分。愛情是個人風格、特質乃至人格的顯現,因此失戀失去的是一部分自我,失敗的愛情傷害的亦是自我的價值感。琦貞之所以對向她表白的男性惡語相向,是因為被自己不喜歡、看不上的人示好,意味著自己的價值被錯誤地評估,這讓她感到被冒犯。

現代愛情的另一個特徵,在於「我」就是愛情的尺度。我們的愛情注重「感覺」,是「個性」讓我們彼此吸引或排斥,除了個體的需求和欲望之外,現代愛情別無標準。具先生是個從事危險職業、背負著沉重過往且終日酗酒的男人,但美貞自始至終都不曾介意這些「硬傷」,甚至是「污點」,觀眾也沒有通過彈幕叫美貞「快跑」。何以如此?用當下最時髦的話語解釋,原因在於具先生和美貞能夠為彼此提供「情緒價值」。

美貞覺得語言是不可信的,人們說話仿佛使用面具,她不知道面具後的人是何種模樣;不說話的具先生於她而言是「透明的」,因此哪怕具先生是個來歷不明的酒鬼,她依然感到安全、信任、放鬆,甚至可以釋放自己的偏執和刻薄。讓她在人際關係的無形包裹中得以喘息,便是具先生給美貞提供的情緒價值。如今,情緒價值似乎可以用來解釋許多看起來不匹配、不合適或者是所謂不健康的親密關係。

難道所有的當代浪漫敘事都在如此講述愛情嗎?非也。且不說用工業糖精調配的各類甜寵劇,即使是長期以細膩精緻的言情見長的韓劇,大多數創作所做的事都是以或「甜」或「虐」的手段為愛情「附魅」。相較之下,《日誌》大概稱得上是對愛情的「祛魅」,但這種「祛魅」又與講述愛情在日常生活中逐漸被消磨的故事不同,它追溯至愛情的開始,又延續至關係的結束。昌熙分了手,琦貞的戀愛結果繼續延宕,美貞的戀愛獲得重生,但她再次打開了解放日誌。

前幾日,在追《閃亮女孩》的小夥伴向我感慨:「現在的劇好卷哦,又要謀殺,還要穿越,還要平行時空什麼的。」我說:「或許你追完這部可以看看《我的解放日誌》,既喪且頹,十分厭世。」

一邊內卷,一邊厭世,春夏之交的小屏幕精確地映射著這個撕裂的時代。作為一個「清醒的現代主義者」,我喜歡《日誌》的結尾,沒有什麼「回歸」,也沒有什麼「別處」,三姐弟從鄉村搬進了首爾;他們的工作與生活有了一些起色,但這樣的「進步」也說不清是自主的選擇還是偶然的機遇。現代人的命運大抵如此,烏托邦早已消失,我們在制度與精神的夾縫之間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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