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沈仲章和冒險相助救國寶的老百姓

新民晚報 發佈 2022-07-03T23:49:45.763026+00:00

沈仲章搶救居延漢簡,路長四千里,時長六個月,波折跌宕。為力保萬餘枚簡牘萬無一失,父親不知傾注多少心血,遭遇多少驚險——全過程是「連續劇」。

沈仲章搶救居延漢簡,路長四千里,時長六個月,波折跌宕。為力保萬餘枚簡牘萬無一失,父親不知傾注多少心血,遭遇多少驚險——全過程是「連續劇」。他晚年口述和我如今撰文,充其量不過「預告片」「折子戲」,或介於其間。

圖| 沈仲章

彰表他人,乃沈仲章一貫意願。人生近尾,方始憶往,強調救簡「靠的是下層群眾的愛國心,靠老百姓包括普通工商界在內的愛國心」。

在前沿助沈的群眾不下幾十人,本篇聚焦三位代表,姓名俱全。日後擬排「沒有名字的名單」,為更多默默無聞者尋跡。

全篇主線是「救簡」,標題起於「沈仲章」,各段「相助」者都是助沈——因這些「老百姓」(包括沈本人)勇於「冒險」,居延漢簡得以倖存,簡牘學有米可炊。而「二十世紀東方文明四大發現之一」影響漣漪多廣、意義綿續多久,均非目前可盡知。

 北平  周殿福出力助裝箱

全程除了沈仲章,只有周殿福一人看過碰過實物。周是第一位冒險助沈者,也是萬餘枚簡牘「裝」入「箱子」的見證人。

沈仲章原為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語音樂律室助教,周殿福是沈的助手。沈在西北科學考查團(後正式改名「考察團」)理事會兼職,任唯一幹事。沈推薦周也去兼職,還當自己助手。兩人搭檔默契,建立了信任,發展了友誼。

萬餘枚簡牘放在北大文研所,語音室與儲簡屋同院。據會議記錄等,沈仲章主管拍攝簡牘。

居延漢簡出土即受國際學界矚目,日本不甘於落後。1937年7月底,北平失守。日軍先鋒部隊入城,北大出現日兵。校方停發教職員工資,只留校務層和基礎服務層。

沈仲章擔憂簡牘,半夜獨自爬牆進院偵察。他摸黑來到儲簡屋,用手觸摸,門窗緊閉,不像被動過。可同院藝風堂藏品屋已被撬開,文物毀損。沈暗自思忖,先進城的大兵文化不高,不懂簡牘的學術價值。兩千年前的竹片木片已腐朽,一碰就斷就碎。被當兵的亂翻,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沈仲章分析形勢,日軍腳跟未穩,偽方眼線未密,還來得及把簡牘從北大「偷」出來。沈只是一個小小工作人員,保管居延漢簡原非沈的責任。可眼見救簡刻不容緩,自己只好越權「頂一頂」。

救簡窗口期極短,成敗概率有賴行動速度,需人幫忙。而成敗與否得看保密程度,人需精幹。沈仲章先找周殿福,向周和盤托出計劃。再找一個工友,後者不清楚是偷簡牘,但明白是偷日本人不讓拿的東西,出漏子會掉腦袋。

周殿福如何協助沈仲章救簡?大中小不少事,下舉主要五項:

第一項,進北大偷簡。三人來到文研所,工友留外望風,沈仲章與周殿福進屋。簡牘嬌貴,倘大把抓取、防護不善,都會損傷。沈與周耳聽動靜,警惕敵人闖入;眼手配合,逐根卷裹簡牘,裝進自備箱包。屋裡有窗通向院外,手提箱包裝滿,先從窗口遞給工友。沈與周再空身走出來,萬一撞上敵人,可推說來看自己的辦公室。即便人被捕,「贓物」已離北大。就這樣,他們來回幾次,悉數偷出萬餘枚簡牘,還帶走一批重要文件。

第二項,挪地方藏簡。三人每次出北大,儘量走小胡同繞路,躲避崗哨與巡警,把東西暫放某處集中,工友任務完成。沈仲章與周殿福繼續轉移簡牘,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第三項,制箱子裝簡。險區運簡,談何容易?運途境況難料,只能在包裝方面絞盡腦汁,應對各種變數。為把受損可能性縮到最小,關鍵在儲簡運簡的箱子,防範措施分兩大步。

前一步:量體制箱,由沈仲章指導兩名工匠完成。沈少年時在木行當學徒,被破格提拔到高管層,派駐木箱廠,對制箱有經驗。沈先取樣品,計算萬餘枚簡牘加上包裹填充物所需容積,設計了兩個箱子。外殼是木板,內襯瓦楞狀馬口鐵,既擋水又防震。因為,簡牘受震會碎,受潮會爛,墨跡會糊。沈找木匠做外殼,找白鐵匠做內襯。沈還親自動手實驗,用小塊鐵皮試各種焊接法,確保不滲水。

後一步:悉心裝簡,由沈仲章與周殿福共同完成。他倆把簡牘一根一根襯以綿紙,一簇一簇裹上棉片,小卷小卷排放入箱,中間加塞松松棉團,每放滿一層,鋪墊厚厚棉層……父親對我解釋,裝太緊自相擠壓,裝太松互相碰撞,必須恰恰好。整箱裝滿,焊接頂層鐵皮密封,再釘牢木殼箱蓋。

第四項,運銀行藏簡。沈仲章想到,日軍應不會騷擾盟友德商產業。沈曾協助德國學者翻譯佛經,常去德華銀行兌換酬金,是老客戶。沈先去問詢,再與周一人押一輛人力車,把兩個箱子拉到東郊民巷。沈向銀行職員謊稱,箱子裡是個人物品,租用保險柜寄存。

第五項,送火車離平。8月12日,沈仲章拿著銀行收條,逃往天津。周殿福送沈去火車站,車廂門道擠滿人,水泄不通,周把沈從車窗塞進車。

沈仲章說:「把木簡偷運出北大,如果沒有周幫助,我一個人是很難成功的。」

圖| 居延漢簡

 天津  熊大縝出謀助運箱

冒險幫助運箱子者不少,沈仲章牢記「熊大縝」之名。沈在1982年訪談筆錄內,親筆填入「縝」字。1986年初,《歷險記》留姓掩名,註明院校。

熊大縝學士論文選題紅外線攝影,並自行研製紅外底片。稍早,沈仲章曾試用紅外線攝簡。熊若來問,沈能詳答。沈考入北京大學讀物理,之前在唐山大學讀工科,能從光學、化學、還有拍攝沖印等多個角度交流。沈也擅長做實驗,與熊會有不少共同語言。

沈仲章逃抵天津。「八·一三」爆發,去不了上海。沈向長沙髮長信,求聯北大。內地回電報,要沈留津等人接頭。沈羈津數月,自發幫助北方學人逃難、運物品、找親友……為工作更有效,沈與清華駐津機構合作,也常住在那裡。

清華派理學院院長葉企孫負責校友轉移,熊大縝是葉的助手。沈仲章與葉與熊都相處融洽,熊與沈都是助教,經常聯手。

沈仲章8月13日抵津,與後方聯繫頗費時日。約11月下旬,徐森玉來津,對沈說:「幾個頭子已經研究好了。決定相信你,依靠你的機智。由你繼續在已有的功勞上,進一步把這批東西運到天津,再由天津運到香港。」

簡牘只有運出敵占區,才能保證安全。然在運輸時,只有不開箱,才能保證安全。沈仲章幾個月來,替人轉運物品無數,已熟悉情況。承責運簡後,又追加調查。從交貨到裝車、從開車到卸貨、路上防雨、途中關卡……步步預先查明,環環力求落實,確保不開箱。沈選中一家外商代運,抵津再托代管。寄存場地也先看過,箱子到了再去「探望」。

完成了第一程,內地又重議運簡終點,反覆後還是香港。沈仲章隨即制定計劃,把兩隻儲簡箱當作託運行李,與自己同船南下。

大凡旅客託運行李,不詳後台操作。而沈,通過各種渠道側面打聽,得知「碼頭上海關要檢查……港口司令要查,日本憲兵隊也要查」——查,就要開箱,怎麼辦?

好在沈仲章雖沒想到南運任務會落在自己肩上,但早已開始為接任者做準備。到12月中下旬,沈對確保不開箱,已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簡牘只此一批,不能有半點閃失。沈預計,再觀察一個月,應能算出敵方規律,較為精準地定位「空子」。

哪知,沈仲章所住客棧接內線報訊,日本情報部門通緝這個姓沈的。來勢洶洶,而沈仲章怎肯棄箱逃命?筆錄記下他肺腑之語:「箱子太重要了,比我個人生命還重要!」

沈仲章決定,提前攜箱啟程。情急求援,找誰?當時在津與沈可比的,只有熊大縝。父親說:「我了解的許多海關情形、輪船情形,他都知道。」沈欣賞熊,信任熊,找熊商量。

沈仲章這麼說:「我們一起研究,如何通過海關。」沈認為,熊「在天津比我更有辦法,下層社會聯繫較多」。

注意「聯繫」二字。沈仲章就是苦於「聯繫」不到內部「現管」,把握難達百分之百。光憑邊緣調查,得有足夠時間積累大量數據,方有可能計算。而在這當口,沈留津越久,被捕的危險越大,如若自己入獄或喪命,簡牘誰來管?

熊陪沈去結識幫忙的人,對他們「講是北京大學的貴重東西,不便叫日本人查問」。發動大家:「國難當頭……都是中國人,幫幫忙,不能受檢查」。

線接線,沈仲章被轉遞介紹。沈節節操心,懇求每個環節:「絕不能讓敵人檢查」!沈預知上船前最後一關最嚴格,便親自跑到碼頭,要親眼盯著箱子過關。

海關幫忙者專等馬虎的日本上司當值,送上託運單。搬運工見批示Examine(檢查),就撕掉單子,不運了。循環了五六次,不止一天。眼看到了啟航日,箱子不能入艙,沈仲章也不願上船,他都準備退票了。

終於,瞅見一個有機可乘的空子。日人批示Examine and Pass(查後放行),搬運工用橡皮把前部擦去,只留Pass(放行)。高聲呼叫:Pass,Pass,不檢查!隨著喊聲,大家七手八腳推箱子,沈仲章也使了一把勁。

華人檢察員都已「串通」,搬運工們一哄一拱,兩隻箱子過了檢查口。馬上,另一批搬運工把後面的待檢物送上來,吸引漢奸眼線。而沈仲章的目光,則緊跟兩隻箱子上了甲板,進了船艙——沒有開箱!

沈仲章南下不久,熊大縝從軍抗日,1939年春喪生。父親生前對熊大縝的感激與懷念,長達約五十年。

 上海  沈寶珠出錢助追箱

對簡牘運港已刊文字甚多,不都有「沈仲章」,但都無「沈寶珠」——這,恐失公正。因為,若無沈寶珠傾囊獻出救雙親的錢,沈仲章不能「追」到香港去認領「箱子」。

沈寶珠是沈仲章的姐姐。沈寶珠在閨出閣,足限蘇州及周邊。離「居延」遠,距「漢」朝遙。沈仲章為保密,沒向姐姐說出「居延漢簡」四字。

圖| 沈寶珠,出嫁前,約1920年

上節,兩隻木箱進了行李艙。接著,沈仲章把託運單放入一個皮箱帶上船。為避日本海軍抽查,沈把皮箱藏在船長室。船到青島裝貨,預定天黑起錨。沈上岸給後方髮長電,身上的錢用去一半。下午回到海邊,船跑了!

沈仲章被棄青島期間,給船長發了海底電報,託付皮箱轉交事宜。海底電報很貴,沈所余旅費基本耗盡。及至有船搭救時,已成窮光蛋。所幸沈善方言,用寧波話與買辦攀「同鄉」,免了船費還「吃白飯」。

救命船終點是上海,沈仲章要去香港追箱子,沒有錢。沈仲章沒奈何,便向不掙錢的家庭婦女沈寶珠借錢。沈寶珠嫁入蘇州一家大戶,守老規矩不外出工作,公婆按月給些零花錢。沈氏一分一厘省下來,攢了一百多塊,但錢已定用途——我祖父逃難途中,病癱在舉目無親的農村。我祖母聞訊,抱恙追尋。沈寶珠隨婆家來滬避難,有責侍奉年邁公婆,準備用這筆錢求人去救家嚴家慈。

弟弟來了,正是最合適的人選,姐姐拿錢叫他去接老父老母。可沈仲章認為:「我還有重任在身。不但不能顧家裡事,而且還要把自己的錢拿出來,為國家做完這件事。」供弟弟干「犯禁」的勾當,若給婆家惹出麻煩,沈寶珠餘生日子不好過。但姐姐仍義無反顧地借錢給弟弟。

沈仲章買票坐船,到了香港——人,脫險了!在「冒險相助救簡的老百姓」中,沈寶珠是最後一位。

弟弟向姐姐許諾,速去速回。盤纏應有餘,仍可接爹娘。豈料,傅斯年連發兩個電報,叫沈仲章留下,理簡、攝圖、編冊。沈留港四年,欠薪四年。沈寶珠的錢不僅救了弟弟赴港追簡之急,還救了他抵港初期之窮。

再後,沈回江南,學徒時所學本領派上了用場,收入頗豐。而沈寶珠夫家時運不濟,祖產日薄。弟弟為姐姐置屋兩棟,一棟供她家居住,一棟由我姑夫出租養家。

論錢財,弟弟回報了姐姐。然對姐姐救簡之功,弟弟說得太少。

在那當口,沈仲章無法護簡護親兩顧,唯祈上天垂憫支撐病人,讓自己先辦完公家事。公家事沒個完,沈仲章走不脫,回程旅資充房租。更糟的是,沈寶珠全部積蓄被弟弟帶走,沒錢另托人接二老。可憐我的老祖母,困在缺醫少藥、人生地不熟的鄉間,眼看著我的老祖父,盼兒無望而亡。

幼時,常聞父親喃喃「人命危淺,朝不慮夕」(《陳情表》)。長大聽他講祖輩:我祖父取字慰慈,以表感恩我曾祖母。父親語泉潺潺,漸漸敘及我祖父病臥僻隅,寄娒(小輩都這麼稱沈寶珠)拿出專款,叫仲章弟去接——每每至此,敘者似欲泄流,卻戛然關閘,眼眶濕潤……

故事還沒完,此後相助者也都是功臣,但不算冒險。

補說青島:沈仲章在海底電報內,囑託將皮箱轉交港地接應者。沈為雙重保險,還給內地接應者追發短電。沈以為,內地港地合作,諸事俱妥,就等他本人趕去,幾方見證,清點移交。

沈仲章在險區為確保簡牘安全,拼命防開箱;出險後為確知簡牘安全,急著要開箱。

萬萬沒想到,踏岸一問,一切懸空!皮箱經湯麥斯船長、吳景禎、蔣夢麟迂迴傳遞,回到箱主手中。沈仲章手持託運單,請許地山陪同,去碼頭領木箱。

又是一驚一乍!找了一整天,「就缺這兩個箱子」。沈仲章徹夜未眠,「急得真是哭也哭不出」。運單上寫個人衣物,管理員說,照章賠償二十元。

啥?萬餘枚簡牘獲賠二十元紙鈔,平均才零點二分錢一枚?!

沈仲章豈肯!第二天又去,跑遍管理員說不會有的角角落落……原來,兩隻木箱放錯了地方,憑運單對不上號。不認識箱子的話,逐件過目也沒用。好在制箱、裝箱、藏箱、運箱的沈親去,才認出箱子——拉進港大打開,箱內物品如故。

套用流行語,細思極恐:所有接應者都不知道儲簡箱長啥樣,假如沈仲章沒錢去香港,弄不好,歷史又添一宗疑案。

圖| 本文7月3日《新民晚報》星期天夜光杯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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