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劉俏言 視頻/錢橙計劃高校通訊員 王瀟藝 覃卓潔
「梆、梆、梆」——鼓點聲越來越急促,身體前傾,把槳深深插入水中,再用力一划,一聲鼓一聲槳。3月的海南天氣還不熱,但汗珠順著楊小和的臉淌進粉色的隊服里,央視轉播的畫外音將鏡頭對準他們的龍舟——「第5賽道是來自浙江大學的學生們……」
楊小和聽不見,鼓聲就是號令,他是領槳手,在2019年中華龍舟大賽青少年組100米決賽上,他只想贏。
中華龍舟大賽央視轉播楊小和參賽畫面
26.692秒!用0.086秒的差距,楊小和帶領的浙江大學龍舟隊拿下第三名,龍舟隊的隊員們緊緊相擁,慶祝著有史以來最棒的成績。
後來,楊小和時常回憶起這個大二的春天,海南的風是涼的,港北港的水有鹹味,央視鏡頭前的他意氣風發,手中的龍頭獎盃反射著漂亮的光。
中華龍舟大賽比賽現場(粉色隊服為浙大隊)
獎盃、獎狀、還有隊長袖標包著的一大包參賽證,正在被楊小和打包,一一裝紙箱,如同六月的杭州,梅季後的高溫猝不及防,他畢業了。
楊小和的獎牌
楊小和的獎牌
2022畢業季,是沒有長輩見證的畢業典禮、沒能湊齊所有人的畢業合照。和被疫情占據三年的青春告別,總帶著些遺憾和不舍。6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楊小和決定和龍舟隊的夥伴們在校園的啟真湖上再劃一次龍舟,給那些瘋狂過的日子,一場最後的儀式。
「223分的二課分,30次比賽,59個單項,或許是目前浙大最高的記錄,這是我本科留下的足跡。從今往後,揣著這些回憶奔赴下一段路途,總會發現新的美好。」楊小和說。
「小太陽」和浙大龍舟隊
碼頭上,一個人在啟真湖上劃10公里龍舟的事兒被提起,教練翟旺旺說楊小和絕對是因為感情問題才這麼自虐,楊小和不承認,說這是給自己「加訓」。畢業讓這群散落在各個校區的水上俱樂部學生難得又聚到了一起。指導老師許亞萍讓他們珍惜這唯一一次不用穿救生衣就能上碼頭拍照的機會。
龍舟隊的畢業照,一排左為楊小和
楊小和從倉庫把龍舟的頭和尾都扛到了碼頭上,還找到了自己的「專用槳」,上面有一個漂亮的紅色標誌。他摩挲著槳的底部,用掌心給它擦了個鋥亮。拍畢業合照的時候,他左手提著龍頭,右手拿著船槳,姿勢有點中二,對著鏡頭拼命笑。
合照的這群人里,和楊小和一起參加過比賽的不少,不過一起參加中華龍舟大賽的老隊友都畢業的畢業,離開的離開了。楊小和試圖到倉庫里找他們當年訓練時用的「小太陽」,沒找到。
2019年中華龍舟大賽浙大龍舟隊合影
那是2019年大年初六陪伴楊小和與隊友們集訓的神器,3月就要比賽,2月,龍舟隊的學生們自發返校集訓,他們有的在玉泉校區讀物理和數控專業、有的在西溪校區讀心理、最遠的隊員在舟山校區海洋學院,索性他直接住在了紫金港學生宿舍的閣樓里,沒落下任何一場訓練。
訓練時天天下雨,衣服不敢穿棉的,被水浸濕會更冷,練的時候一身汗,混著雨水,上岸風一吹就一個哆嗦,10個男隊員和1個女鼓手1個舵手,還有若干其他隊友擠在一起,圍著倉庫里的「小太陽」取暖,沒等把自己烘乾,就要繼續下水進行下一個五公里訓練。
大學期間參加了那麼多場比賽,唯獨2019年的中華龍舟大賽給楊小和印象最深。倒不是因為訓練苦,是曾在電視上看過中華龍舟大賽,既好奇又羨慕。那時候他還在煙臺老家讀初中,是個180斤的小胖子,沒見過龍舟長什麼樣,更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參賽,還能成為第一排的領槳手。鼓手坐在離他不到1米的龍舟頭上,高舉鼓棒,「梆、梆、梆」,敲一下,他就用力劃一下槳,那是信任的聲音。
楊小和信任隊友,更信任自己。這種自信無關天賦,是高中在寢室里拽著上鋪床圍欄做引體向上,是高考之後沿著煙臺的海邊背40斤的書負重跑,是臥推重量從60斤增至240斤,肌肉填滿手臂的踏實。總之楊小和不是小胖子了,他想成為一名醫生,填報志願的時候對比了多所學校的醫學院,還是因為浙大能划龍舟,選擇來杭州讀書。
龍舟隊有早訓,五點半起床集訓完畢後回寢室換衣服,剛好能趕得上八點的第一堂早課。這樣的作息幾乎貫穿著楊小和前三年的在浙大紫金港校區的生活,好在有無數場競技等著他,給枯燥訓練的日子一點兒盼頭。
「隊旗」和那些比賽中的青春
獎盃、獎狀和各國隊旗
碼頭旁的辦公室里,一面架子上都是獎盃和獎狀。還有用透明膠粘在架子前的隊旗。清華、北大、同濟、輔仁還有哈佛大學。高校水上項目有個傳統,就是在比賽後交換隊旗,這些隊旗里,一大半都是楊小和去全國各地,甚至是國外交換來的。
2018年的夏天是可以一張機票就飛到匈牙利的夏天,楊小和整個暑假都沒有回家,在水上曬太陽和落水之間反覆橫跳,翻船是常態,他甚至不記得落水有沒有上百次了,落水的第一時間得保護好自己的眼鏡別掉水裡,人一定沒事,但傳言啟真湖底已經有上百副眼鏡了。他在學校訓了一個月,又跑到千島湖訓了一周,為的是匈牙利索爾諾克世界大學生皮划艇錦標賽,別的學生都是專業的運動員,就楊小和是業餘的。他老是不願意回憶這段尷尬的經歷,「訓了這麼久,到那裡非常丟人拿了個倒數第二,還算是超常發揮了。「他說。
記憶中的匈牙利之行充斥著荷爾蒙的味道,楊小和的隊服是粉色的,在交換隊服的環節深受外國人的喜歡,甚至造成了哄搶的局面。比完賽和對手們坐電梯,香水味混合著汗水味充斥在這個空間裡,他第一次了解到原來加拿大的運動員可以運動學習兩不誤,退役之後還能接著當NASA的工程師,還有初次嘗試的三分熟的牛排,全吃光了。
匈牙利比賽現場(右三為楊小和)
在匈牙利比賽後,楊小和舉著國旗合影留念
如果把2018年到2019年楊小和的參賽軌跡在地圖上連線,就會發現只要有水的地方他都去過了,在西溪濕地上劃皮划艇馬拉松、在黃河上划龍舟、在青島的海上玩帆船——貴州、海南、浙江、陝西,他上過奔跑吧和跑男團划過龍舟、甚至連五大連池也去了,參加的是冰上龍舟的比賽。每參加一場比賽,就拿一張獎狀和獎牌,快進畫面,便是一頁PPT也寫不下的獲獎履歷和沉重的獎牌。
在浙大,本科畢業生的第二課堂分數隻要4分就可以順利畢業,得益於這些比賽加分,楊小和的分數是223分,在網站上顯示,這是浙大歷史以來的最高分數。
楊小和的二課分創下了浙大歷史新高
2019年的12月,楊小和看到福建有一場成人皮划艇比賽,鬼使神差地,他一個人偷偷報了名,沒告訴任何人。他在碼頭借了一雙槳和救生衣,背著包就去了福建,比完賽,高鐵已經趕不上了,他在綠皮火車的硬座上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早起上課去了。
楊小和一人跑去福建參加比賽
那時的楊小和還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出省參加比賽了。之後,新冠肺炎疫情悄然而至,龍舟賽被大面積取消、出省參賽變得尤為困難,而一張機票到國外比賽,仿佛已經是遙遠的、上個年代的故事。
潮水襲來,2020年的一道閃電,將楊小和5年的學醫生涯劈成了兩半,搬校區、上網課,去醫院見習實習、考研,書本將他的生活填滿,他拿起筆,放下了船槳。
「藍碼」和被取消的比賽
「你們現在訓練是怎麼樣的啊?有沒有參加過什麼比賽?」碼頭上,拍完畢業照的楊小和在跟下一屆的學弟學妹聊天,他們是20級的學生,踏著疫情入校,並加入了楊小和曾經所在的水上俱樂部。
「現在的訓練要打卡了,我們除了校內的三好杯,就沒再參加過比賽了。」聽到學弟的回答,楊小和嘆了口氣,又想起自己在2020年的端午節執拗於在紫金港的啟真湖划龍舟的儀式感。那個被困在家裡的上半年,史密斯機臥推,臥拉,器械划船,引體向上,倒立撐,每天都堅持做,他總覺得疫情很快就會過去,自己摩拳擦掌,等待著下一場比賽的到來。
然而回校後,迎接他的不是龍舟比賽,而是20幾場考試。醫學生原本的考試就多,疫情無法回校,積攢下的考試就更多了。他也從紫金港校區搬走了,去了華家池校區,那裡沒有碼頭,沒有龍舟,在這個校區的學生都是醫學生,校園裡的學生們步履匆匆,不是在去學習的路上就是去醫院的路上,楊小和也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楊小和在耳鼻喉科見習
楊小和被分派到了浙大二院見習實習,他是最早一批兩天一次做核酸的人。醫院對疫情防控的要求更高,出省變成了一件不可奢望的事情。不過他也沒有理由再出省了,中華龍舟大賽定格在了2019年,疫情之後便再也沒有舉辦過,其餘的賽事也在陸續取消。
進手術室,值大夜班,見識生命的脆弱,也目睹過真正的生離死別。第一次看到沒有救治希望的病人,他的女兒一個人蹲在走廊痛哭,那是成年人崩潰的瞬間,在分娩室值班,他聽過孕婦徹夜撕心裂肺的哭喊。高度緊繃的神經挨到了回校園的那一刻,緊接著被保安要求出示藍碼。
疫情期間,校園要刷藍碼,每天打卡才能保住藍碼。準備考研、高強度見習實習,就在某個因為忘記打卡在校門口等待申請新藍碼的瞬間,楊小和的情緒突然有些失控,他想把這一切歸結於「該死的疫情」,卻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
「那時候但凡有點不順的事兒,就覺得都怪疫情。」他說。
浙大紫金港校區亮起燦若星辰燈
2021年的11月末,浙大紫金港校區發現了一例陽性病例,夜晚,燦若星辰燈徹夜亮起,學生全員做核酸。這場疫情也波及到了華家池校區,楊小和的兩個室友在實習路上成了黃碼,回寢室收拾了行李,就去了校內的華凱酒店,進行3+11天的隔離。
學生全員做核酸
於是沒有被隔離的楊小和肩負起了幫室友取外賣的重任,從校門口送到酒店,再交給防疫人員消毒,送到室友手上。一名室友每天都要喝咖啡「續命」,另一名室友覺得隔離餐的肉吃起來還不夠爽,盒馬鮮生點了夫妻肺片和醬牛肉,就著果酒給自己加餐,沒過幾天就胖了,嚷嚷著讓楊小和送瑜伽墊,要健身減肥。
「馬拉松」和疫情的三年
楊小和站在滑板上,手裡是一支被他劃斷了的廢槳,用這跟槳撐著地,一點點往前滑,這是他自創的陸地模擬划船法,在沒有比賽也無法回紫金港訓練的日子裡,他靠這種方式,尋找一種划船的感覺。
2021年末的那場跨年夜,楊小和得空從實習所在的舟山醫院出來,和中華龍舟大賽的隊友們在浙大舟山校區聚了聚,他們已經兩年沒碰過龍舟了,但還是下意識地比誰的划船機拉得更有力,按照浙大的慣例,跨年夜的那天,學校會給全校的學生發烤全羊,楊小和領了一份,不太好吃。
曾經那個在賽場上意氣風發的少年正在加速成長,比賽時,只要幾十秒,就能分出勝負,他沉迷於荷爾蒙迸發的那一個個瞬間。而學醫之路漫長,五年本科之後是三年的碩士規培,然後是博士,等到真正走進醫院,也永遠會有下一個病人,楊小和似乎永遠都無法說出自己已經贏了,就像這沒完沒了的疫情,他開始習慣馬拉松式的奔跑方式,給自己設置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的目標,並努力實現它。
第一個目標是考研上岸,他選了運動醫學方向,和他同台競技的很多是考研「二戰」甚至「三戰」的學生,他的戰場轉移了,白天在醫院見習時抽空在示教室背書,晚上在自習教室里刷題。
示教室楊小和的座位上都是考研的學習資料
他依然會珍惜參加比賽的機會,劃馬拉松,最遠的一場在湖州,單人皮划艇21公里,最近就在杭州大運河,雙人皮划艇馬拉松16公里。他發現自己的心態變了,不再固執地要拿第一,而是「有的玩就行」,如果有隊友在身邊就更好了,比一次少一次,即便是小比賽,只要在省內,楊小和都會爭取參加。
如今,第一個目標已經實現。考研上岸的第二天,楊小和回到紫金港校區,又一次拿起船槳,啟真湖的湖水那股味道沒變,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他仰頭,任憑陽光曬在他的臉和脖子上,一個人,一條小龍舟,船底的積水打濕了他的鞋襪,過往比賽的一幕幕在腦中開啟自動回放——「那些比賽將是我大學最美的回憶,永遠都是。」他對自己說。
「你們即便畢業了,想回學校划船,也成,跟教練打個招呼就行,浙大永遠歡迎你。」 指導老師許亞萍在碼頭上說著對畢業生們的囑託,把楊小和從回憶里拉進了現實。他畢業了,拍畢業照的這一天,杭州出梅了,陽光照在啟真湖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楊小和第一次穿著學士服劃了趟龍舟。
喊著他們熟悉的口號,學士服的袖口被打濕了
「浙大!」「龍舟!」「走嘞!」「誒呀!」喊著他們熟悉的口號,學士服的袖口被打濕了,楊小和的動作還是那麼標準。他盤算著,這是他十年之內最後一個暑假了,該早點回家多陪陪父母,該去海邊沖個浪,該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做一個快樂的,2022屆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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