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被下了這種毒

南風窗nfc 發佈 2022-07-06T01:31:52.190576+00:00

最近,作家吳曉樂出版了新書《我們沒有秘密》,吳曉樂自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後轉向創作之路,她的處女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改編為電視劇,攬獲金鐘獎5項大獎。

「浪姐」劉戀多年前的一段書評,使得《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再一次引發爭議,毀掉房思琪的元兇之一是她的文藝病嗎?這種說法是對受害者痛苦的漠視,還是對少女悲劇的另一種解讀?

最近,作家吳曉樂出版了新書《我們沒有秘密》,吳曉樂自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後轉向創作之路,她的處女作《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改編為電視劇,攬獲金鐘獎5項大獎。

在新書中,她講述了一位性侵受害者的復仇故事,從她的講述里,我們可以了解到一位作家對「房思琪」的思考,那些在少女時代被鍾情的愛情小說,會對女孩來什麼樣的影響?在現實世界的基礎上,我們又應該如何看待性侵受害者那些「令人失望」的特質?

以下是吳曉樂的自述:

留住「小刺」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之後,引起了非常大的轟動。幾個作家都在講,(這個故事)好像還沒有寫完,這個題目非常大,林奕含補了一塊,是不是大家要趕快把火苗接下去。因為我們對於性的禁忌還是很大,如果你沒有趕快護著火苗,它會很快熄掉。

還有一個事是我到了30歲,一些小時候覺得該發生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我沒有結婚,也沒有生小孩,但是當我30歲也沒有做這兩件事情的時候,我反而蠻快樂的,這給了我很大的書寫信心。

以上兩點共同加快了我的考慮,我想要在30歲寫一個女人的故事,一個「性很重要」的故事。

現在回過頭去看,男生跟女生成長過程中的差異非常大,男生不一定會產生必須隸屬某個小團體的想法,但作為女生,我們小時候會不斷問朋友「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我」,就像戀愛一樣,如果我最好的朋友是你,你最好的朋友不是我,那會很傷心。女生從小被不斷教育,關係很重要,一定要確保擁有一段有品質、被人愛的關係。

大概到了十三四歲,我們開始看言情小說,小時候我可能看了超過一千本言情小說,我們討論的都是小說里出現的王爺、貝勒、阿哥這些現實生活中不會出現的人,他們都很沒禮貌,一旦愛上女主角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

我們談論的其實是類似暴力的東西,但那時候不會意識到這一切,我們都覺得這樣的情節好精彩、好刺激,這個女生被非禮了也無所謂,只要最後她被愛了,她成功結婚,我們就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儘管我們用了一種很不健康的方式,但那時候我們還是很快樂,付出了非常大的熱情。十三四歲的我們有一個很大的意志,就是我們非常想要「性」這個東西靠近,但是並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時候身邊的同學們講到性時,討論的都不是性,而是性騷擾,但以前都沒有覺得不對勁,可能大人也會告訴你,女人就不應該在性里得到快樂。

但性這件事情經常發生,它是所有人誕生的起源,如果這是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必然要發生的事,為什么女生在所有性的敘事裡都那麼痛苦?

我們就這樣一路念書,一路長大。現在的我站在一個轉折點上,如果我再不往某個方向走,我就會變成那種會說出很恐怖的話的人了,比如有女生遭到性騷擾的時候,說「你又沒有怎麼樣」,我們小時候就經常聽到這樣的話。

「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為什麼要自取其擾」,小時候我們會不斷聽到這些,當時聽到會感覺到一些「小刺」,如果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的人生經驗包住了這些刺,我就會變成能講出那樣話的人。後來我反而覺得,那些刺應該要保留著繼續去戳別人、去戳自己,讓我知道這樣的話其實是讓人不開心的。

可以存在黑暗的性侵受害者嗎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後,很快再版了,它做出了一個很大的貢獻,把性和權力的關係描寫得非常深刻。

以前我們想到一個女生和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人在一起,我們通常覺得她必然得利。有一句話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但所有的藥劑量過多之後就變成毒,《房思琪》直接指出了那種藥突然過量變成毒的瞬間,可以對一個人產生多麼可怕的影響。

另外一點我覺得很佩服的是,它提醒了性暴力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可能背後的每一個人都在默許和縱容。我們從小都聽過類似「性教育是給需要性的人」的言論,我小時候接受的性教育就是不要有性,老師會告訴你,性等於墮胎、等於不自愛。

今天再去看的話,會發現,思琪是一個中產家庭的小孩,按理來說,她處於一個相對安全的狀態,不是大家以前想像的那樣,只有家境不好、父母都忙於工作的小孩才會遇到特別的危險。因此它也提升了大家的危機感,這不是一個極少數人才會發生的故事。

在性的議題上,我們永遠不會嫌進步得太快。如果要打分的話,以前的分數甚至不是正的,可能是-20分。我們從負數開始,每年加10分,需要好多年才會到60分,到一個比較可看的分數。

今天的狀況和我們小時候比起來,已經好很多了,一些孩子從四歲開始就有父母認真地教他們怎麼認識自己的身體。但在一些方面我還是會覺得不夠。比如,以前可能有100個人會嘲笑性侵受害者,我們很努力地把這個數字變成了50,但對於受害者來說,這50個人可能還是會讓她走不下去。

我們對於性侵受害者可能會有很多想像,比如,她要很得體地處理這件事,不可以有不好的復仇的想法,或者不可以想要討好那個對她施暴的人。

如果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書中的受害者是一個不討喜的角色,比如她會嫉妒,但她的「不討喜」和她的受害是完全沒有關係的。

《我們沒有秘密》裡的宋懷萱身邊很少有人關愛她,沒有人陪伴她,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麼辦,她很孤單,不知道怎麼解釋這一切,怎麼處理和施暴人的關係,怎麼活下去。

她只能自己很努力地消化這一切,自己去想很多事,這裡面不一定每一個想法都是光明磊落的——我覺得這點很重要,因為這樣的反應是真實的。寫小說寫到這一本,我希望我寫的角色是一個人,這是很難的一件事。

寫的時候我也很擔心,會不會有人說為什麼你把一個受害者寫得那麼黑暗。但她是一個人,受了那麼大的委屈,又這麼寂寞,我要怎麼去期待她產生很好的想法。我們很容易期待一個人在惡劣的狀態中,依舊做出讓人想要支持他的行為,但這實在是強人所難。

我覺得有一點蠻重要,受害者在受害的時候,其實會很矛盾,她不會馬上做出反應,決定要去恨。

宋懷萱在很多時刻都讓人失望,因為她一直在恨錯人,她沒有把她的不滿放在真正的施害行為人上,反而放在她的朋友身上。但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在受到傷害時,選擇去恨、或者恨對人都非常困難,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別人的出氣筒,或者只能把別人當出氣筒。

房思琪沒有恨錯人,她的劍直指老師。我書中寫的女孩從頭到尾都沒有像思琪這麼聰明,她們比較遲鈍,醒悟地比較慢,甚至醒悟的方向都沒有很正確。因為她們沒有辦法,在她們所在的世界裡,只能夠做到這樣。

如果仔細觀察書中的每一個女孩能發現,她們很努力地活著,也想要活得很善良,但沒有辦法活得太聰明。

我小時候非常執著於「好人有好報」,覺得一個人一旦做了好事,就可以兌換出很好的結果。但這個世界不光是你的想法在轉動,即便是幾個角色存在的小小世界,也有很多人的意志同時在轉動。而你看不到很多事情,你很努力地想要去看,但是你的經驗、腦袋永遠會被更大的東西所蓋住。

不可以放下

小時候我們會聽說,家族裡某位長輩打女人,大人們用一種很平常的方式講,小孩子聽了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事情。但回過頭去看,我們太輕放那些東西了,人不應該被打,不應該在一段關係里經歷這些。所以書中寫到小孩聽到大人在說這些事情時,會顯得這一切是多麼得不對勁。

我本身是法律系畢業的,身邊有很多法官、檢察官、律師,他們都對我說,最討厭處理和性有關的案件。有很多社會問題在短時間內是無法改變的,因此對於一些讀者來說,他們同樣也不想去關心這些問題,覺得為什麼要去看一本會讓自己心情不好的書。但我覺得不行,你不可以放下。

《我們沒有秘密》用懸疑的手法開場,有點像是童話故事《糖果屋》,用糖果、麵包來吸引來讀者,當他們發現「原來是要講這個」的時候,已經花心思看到了第四章,已經一頭栽了進去,得把它看下去。

學法律讓我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我討厭有答案的事情。法律一定要有一個答案,一個人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你不能讓這個問題懸在一邊,因為這涉及他人的人生。當我讀法律讀到一半的時候,就覺得我想去做別的事,想要到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地方,可是全世界沒有正確答案的地方好少,好像只有創作。

我從小就是一個很喜歡講故事的人。我有一個弟弟,我每次都逼他聽我講故事,他小時候很害羞,沒有什麼朋友,只能透過我去了解周圍的人發生了什麼,那時候我就很開心。

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這樣的角色,看到很好玩的東西時就會想叫別人來看。比如我看到一隻白色的長頸鹿,感覺很興奮,想讓你也快來看看。對我來說,我創作的欲望就是長這個樣子。

女性的身份對我的寫作有很大影響,如果你不是女性的話,不會這麼熱切地去觀察一些事,比如關係對女性來說有多重要。這種觀察並不是為了寫作,是為了活下去,如果沒有日日夜夜地去看去觀察,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活,只是它反過來影響了你的創作。

有讀者告訴我,我的寫法有一些纏繞,它不是線性的,而是迂迴的、螺旋的。我覺得這個與我被養育的過程有關,我沒有那麼容易就去相信我給出的答案,會迂迴地做全盤思考。

但現在還是會被說你應該去生小孩了,好像我在這裡寫了十幾萬字,只是在玩沙一樣,好像被說「你不要再玩沙了,起來做點正經事」。我會問身邊的男作家你們會被催生嗎,他們就說沒有這樣的困擾。

還有一個有趣的事情是,一些讀者說,你的書里有太多女性角色,應該再增添男性角色,但是從小到大我們讀的很多書都是以男性角色為主,我們不會這樣去糾正別人。

以前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女作家:因為這個身份給我的負擔比好處更多,我甚至想不到好處有什麼,除非有一個補助只允許女作家申請,那我就會去申請。但是現在我對這個身份是有認同感的,畢竟吃了一點苦,就會生出認同感。我現在就會以女作家的身份提醒大家:不要再問女作家一些奇怪的問題了。


作者 | 張旦珺

編輯 | 何子維、蘇米

排版 | 楊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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