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斷地抱怨但又不改變，那就只是抱怨。」

少有人知道，黃家駒是主動走進香港主流樂壇里的。

在黃貫中回憶里，當年許多搖滾青年覺得搖滾之外別的音樂一文不值。可是黃家駒告訴他們，「音樂有不同的態度，除了憤怒，研究也可以啊」。

「研究」二字看似理性、冷靜，卻並不意味著要從音樂中剝離所有情緒色彩。只是他們要做的音樂不那麼憤怒，也不再只是抱怨，而是在困頓中發現希望，和改變的力量。

為此，黃家駒願意去做大眾喜歡的音樂，為了樂隊的生存，也為了自己的音樂理想能被更多人聽見。與此同時，他也從未放棄自己對生命、對現實的思考，並最終帶領Beyond走出香港、走向世界。

在Beyond書寫的音樂史上，有兩場演唱會尤為值得紀念。

一場是「Beyond Live 1991 生命接觸演唱會」。這是Beyond代表搖滾樂隊第一次登上香港紅勘體育館，也是其迄今為止播放率最高的一場演唱會。全球歌迷最早了解到的演出畫面和經典造型，大多出自於此。

一場是「別了家駒十五載，海闊天空音樂會」。這是2008年，為紀念黃家駒逝世15周年，其胞弟黃家強特別發起的系列紀念活動之一；也是樂隊解散後，Beyond三子闊別三年後首度同台演出。

在過去，由於早期演唱會的收音設備、錄製硬體或存儲壓縮條件有限，幾代歌迷只能在模糊、粗糲的質感中懷念那段光輝歲月。

但昨晚， 這兩場演唱會的精選內容，難得以超清修復版的形式，在抖音、西瓜視頻、鮮時光TV、今日頭條同步直播，打開了超1.4億人的記憶匣子。

在這場盛大的回憶殺中，我看見了Beyond演唱會的10處細節。

01

這場演唱會的服裝是由工美系畢業的黃貫中設計的。

他自己的立領夾克配金絲眼鏡，黃家駒的紅西裝搭黑皮褲，黃家強的英倫風禮帽和西裝馬甲，葉世榮條紋衫下的緊身短褲……都成了大眾記憶中的經典造型。

此前，Beyond全員的穿著大多很樸素。第一次在台北開演唱會，黃家駒一件白T牛仔褲就上台了。他可以樸素到整天穿涼拖，結果有次演唱會臨近開場時，被不相識的保安攔著不讓進後台。

好友劉宏博出了不少主意，讓他們多戴些首飾，找找風格，漸漸才有了日後我們所熟悉的形象。

從超清修復後的畫面可以看到，整場演唱會中，黃家駒不僅滿手都是閃閃發光的戒指，項鍊一戴也是好幾條，耳墜更是一出場就被網友求同款。

實際上，他們當年的審美，並不為媒體所認可，一度還被評為衣品最差的藝人。但他們毫不介意，比起外在的服飾，他們更在意音樂本身。單是每年樂隊的吉他維護上，就不惜投入數十萬。

02

《午夜怨曲》的開場白多少帶點「欺騙性」——

「我不是很會說話，希望今晚我們能用音樂來讓大家領略我們的喜怒哀樂。」本場演唱會上，黃家駒確實說話不多，不了解的可能真以為他「不是很會說話」。

事實是，無論舞台上還是生活中，他都是很「長氣」的人。在其他場演唱會上，從舞台效果到歌迷安全，他可以嘮嘮叨叨個不停。

葉世榮就曾說過：「他的想法比較有見地，跟我們討論問題，最後肯定是他贏的，經常說得我們三個人都怕，沒法和他吵。」

黃家駒因此被稱為「黃伯」。不少和他打過交道的人，最深的印象都是他的謙卑、隨和、率真，而非想像中的搖滾樂手那般孤傲。

03

「別人的演唱會都會有一些特別的嘉賓，但Beyond沒有這麼大面子，但我們好開心請到一幫好特別好特別的嘉賓，就是全場的觀眾……」

如黃家駒所說，這場演唱會並沒有請來什麼特別的明星嘉賓。

但除了全場的觀眾，他們倒也請到了好些朋友來幫忙，如負責敲擊的李俊雲、音樂博士林鄺培、月光光小姐李安琪、黃貫中的弟弟黃貫其等。

最為人所熟知的，是演唱會的和聲之一，那個「戴著頂帽子的靚仔」，梁翹柏。

鏡頭掃過角落時，總能看見他和月光光小姐一起踏著旋律，忘情地搖擺。超清修復後，他那頂棋盤格鴨舌帽尤為顯眼，即使放到現在看也不過時。

31年過去，彼時還不算出名的他，如今已成為國內一流的音樂製作人，自2013年起，連續四季擔任《我是歌手》的音樂總監。

04

雙琴頸吉他、無頭吉他、十二弦吉他……在超清修復後被看清的，不僅是各人的面容、服飾，還有各把造型奇特的吉他。

可以說，本場演唱會也是「吉他博覽會」，黃家駒一人就至少換了三把。

《高溫派對》也就是紅西裝經典造型中，他用到的是紅白色的Fender電吉他；《誰伴我闖蕩》中，則是黑色缺角的Ovation木吉他，又與他的閃光馬甲很相襯。

且不論音色，吉他本身的顏色就跟詞曲的意境十分相合——紅，是為正在滾燙的青春輸出火般高溫；黑，是在冰凍長夜中找尋天真的理想。

對黃家駒這一重度吉他收藏家來說，一把吉他就是一把伴他闖蕩的「寶劍」。

05

都說吉他手最懂吉他手，黃家駒和黃貫中就是最好的例證。

名場面之一是《灰色軌跡》尾奏中，那段長達一分半鐘的吉他對話。木吉他和電吉他如切如蹉，直到今天，仍是無數吉他愛好者反覆致敬的經典。

如果說《灰色軌跡》的合奏是沉鬱的和鳴，那麼《舊日的足跡》中的雙吉他solo，則是一聲聲激揚的吶喊，以飽滿的情調，召喚出遊子對故土的眷戀。

演奏時，兩人全情投入。仔細看還能看到，黃家駒獨奏時，入了神的黃貫中將一隻手伸到他脖子後，跟著默默打節拍。

再到《不再猶豫》時，全員接力演唱，將現場氣氛推上又一個高潮。

輪到黃貫中，依然入神的他還提前嚎了一嗓子。好笑的是，他搶唱後也能淡定自若，裝作無事發生。只是站在他身旁的黃家駒，將一切盡收眼底，笑得明媚又燦爛。

06

《再見理想》的傳唱度遠不如其它歌，但卻是黃家駒最想唱紅的一首歌。

「這支歌講出了我們早年玩音樂的感覺，一種落寞和孤單的感覺。今晚我們再唱這首歌，是因為雖然今日有很多歌迷和我們一起分享音樂會，但是仍然有些時候，我們會感到落寞和孤獨。」

從這首歌的開場白，已能看出黃家駒的清醒。

在《BEYOND THE STORY》中，作詞人劉卓輝曾分享道，那些年，歌手如果不到紅館開演唱會的話就表示你不夠紅。

作為登上紅館舞台的第一支搖滾樂隊，Beyond在當時顯然「夠紅」了。可即使是在這一高光時刻，黃家駒依然清醒、坦蕩，能當著一眾粉絲的面談「落寞和孤獨」。

足可見，他有多清楚自己和樂隊真正需要什麼，不是名利，而是做自己想做的音樂。這也是為什麼在演唱會結束後，他可以拒絕奔涌而來的浮華，那麼決然地，帶著Beyond遠赴日本深造。

07

唱到《光輝歲月》時，黃家駒已經是大汗淋漓。

可在修復版演唱會直播中，他眼眸里的星光始終熠熠可見，仿佛不知疲倦。

「以前我們開音樂會，自由度不是很大，總是被要求這樣，要求那樣，很多時候不能唱自己的歌，但是今晚就不同啦，今晚是屬於我們的……」

在這個屬於他們的夜晚裡，他像是要將所有的力氣都用盡。

先是換上一條背帶花褲從後台直奔出來，險些沒衝到台下；後是邊唱邊用力揮臂，跟觀眾一起比Beyond標誌性的和平手勢。

在他身後，大屏幕上反覆播放的錄像內容，正是在演唱會舉辦的半年以前，Beyond四子應世界宣明會之邀，遠赴非洲探訪第三世界的窮困人民。

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譬如戰爭、饑荒和流離失所的孩童，刺痛了黃家駒：「一群很可愛的小孩子，在一個非常不可愛的地方長大，我覺得心裡很難過。」

那一年，宣明會饑饉三十的活動口號是「生命接觸」。

這也就是本次演唱會命名的由來——他們希望延續非洲行的初衷，提醒生活在優裕地區的人，世上仍有許多事情值得關心，值得我們重新發現生命應有的價值。

08

再看看「別了家駒十五載，海闊天空音樂會」。

跟以往相比，選曲上是另一番用心。除了《光輝歲月》《午夜怨曲》《真的愛你》等流行曲目，黃家強還選編了五首黃家駒的遺作，以及從前很少唱的很多歌。

希望能讓大眾「聽見家駒不同的聲音」。

其中一首《衝上雲霄》，由黃家強作詞、黃家駒作曲，是兩兄弟唯一一首合唱過的粵語歌。紀念音樂會上，黃家強以隔空對唱的形式，與哥哥又重新演繹了此曲。

演唱過程中，黃家強幾度哽咽，淚水悄然漫上眼眶。當超清修復後，音質和畫質都更上一層樓，這些細節又再次被認真聽見、看見。

大熒幕上的哥哥永遠年輕，熒幕前的弟弟卻不再年輕，終是在失去哥哥的不安中跌跌撞撞長大成人。

09

紀念音樂上，重新獻唱Beyond 音樂作品的歌手，不少是受黃家駒影響深遠的年輕後輩，例如林二汶。

就像我們總希望能通過超清修復技術，看清演唱會的每一個細節。林二汶坦言自己看表演時，也會特別留意黃家駒的表情。

「Beyond有很多歌是憤怒的，像在控訴某些什麼東西。但我覺得他的表情是比較陽光、正面的，一點都不凶。我喜歡他不凶，有他自己的思考和態度。」

黃家駒和他的樂隊打動人的地方就在於此。雖然他們也表達憤怒，卻始終對未知的明天，對未竟的理想懷揣希望。無論是歌聲還是形象，都能給人以溫暖的感覺。

10

最後一首歌的時間自然是留給《海闊天空》。

1992年，黃家駒帶著樂隊遠赴音樂產業更為成熟的日本，本是希望能更自由地玩音樂，擺脫香港樂壇的束縛和題材限制。

但是真的到了日本，卻發現事事不盡如人意。他們依然要扮成日本聽眾喜歡的「鄰家男孩」，依然要上電視綜藝玩一些沒有意義的遊戲。

尋夢路上的困憂、落寞與孤獨依然沒有放過他們。

《海闊天空》這首歌，就是在這一時期創作的——雖生於寒夜，卻為無數在寒夜中跋涉的人點亮星光；雖標誌著黃家駒創作走向成熟，卻也成了他的絕唱。

此時Beyond三子闊別三年後首度同台，毫無意外，又再次唱起這首歌。

開場前，黃家強望向觀眾說：「希望家駒精神，由你們繼續延續下去。」

結語

所以，什麼是「家駒精神」？

「反叛」這個詞可以先劃掉。

黃家駒本人蓋章確認，他說：「我並不介意別人怎麼看我們，其實我就不覺得我自己反叛，我覺得自己好正常！」

他創作的音樂確實少有搖滾樂里特別看重的反叛精神。雖不乏社會批判，甚至對文化、時事、環境都高度敏感，但其傳達的情感和態度不是冷硬、鋒銳的走向，而是溫良中自有力量。

黃家駒時期的Beyond宇宙，一半是自由、理想，以及挫折、彷徨、苦困、唏噓、迷惘、冷嘲、痛楚等詞命名的失意星球。

可失意至此，他們仍舊高唱著要「以挫折換作真理，始終總會飛」，要「心中一股衝勁勇闖，拋開那現實沒有顧慮」；唱《不再猶豫》前，黃家駒還要說：「應該猶豫的時候，猶豫一下也唔緊要的。」

長路縱崎嶇，他們總帶著自由自我的天真。

多得這份天真和自由，黃家駒的創作永遠沒有邊界。另一半宇宙里，無論《大地》《舊日的足跡》，還是《光輝歲月》《AMANI》等無不滿載他對現實世界的關懷。

堅持追求自由與理想，堅持召喚和平與愛——正是這獨一份的「家駒精神」，成就了幾代年輕人的音樂啟蒙和青春記憶。

事實上，哪怕不夠反叛不夠成熟，Beyond大部分音樂作品的意義和胸襟也是樂壇少有的，樂隊本身的精神價值同樣無可替代，而這些都與黃家駒個人的思想深度強相關。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至今仍在懷念黃家駒。

且足夠幸運的是，我們能在自己的時代，以新的方式懷念他。

此次抖音通過數位技術對演唱會進行超清修復，修復的其實不止是影像的畫質和音質，更是影像背後綿延了幾代人的共同回憶和情感震盪。

因為有機會看清噪點之下他們在每一處演出細節上的用心，聽清曾經被噪聲模糊的他們那明亮的心聲，我們得以隔空回應Beyond關於理想和愛的召喚。

之所以懷念Beyond，也不止是因為念舊，更是為了創新。唯有在懷念中致敬，才能在致敬中傳承，激勵更多樂壇的新生力量延續「家駒精神」，創作出更優秀的音樂作品。

修復的價值或許就在於此——我們總需要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在不同的人生階段，重新看見經典，為了致敬過去，更為了走向未來。

參考資料：

紀錄片：《弦續 別了家駒15載》

三聯生活周刊：《在香港，尋找黃家駒和他的光輝歲月》https://mp.weixin.qq.com/s/KyCy-mAFx2X_9psERTEH-w

南方周末：《「上帝不會再派一個音樂天使下凡了」|黃家駒誕辰六十年》https://mp.weixin.qq.com/s/vX-yofE0XOAolEP4pgBaPg

費正清 主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

最人物：《黃家駒，還活著》https://mp.weixin.qq.com/s/IplWDu7XzfuPD-ESs6LgPQ

作者 | 奔波兒灞

編輯 | 鄒迪陽

統籌 | 楊園園

排版 | 靜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