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 鄉村是我們的老家

人民文學出版社 發佈 2022-07-06T03:52:34.113040+00:00

前不久,我在喀納斯景區,一個山莊老闆告訴我,說他那裡有一根奇異的大木頭,讓我過去看一看。它有生長規律,它的生長是頭朝上,像我們人一樣,你不能因一棵樹死了,就把它頭朝下栽到地上。

一、對一根木頭的尊重

前不久,我在喀納斯景區,一個山莊老闆告訴我,說他那裡有一根奇異的大木頭,讓我過去看一看。我對大木頭一向好奇,就跟了去。一進山莊,果然立著一棵非常高大的木頭,頭朝下栽在土裡,根須朝天張牙舞爪,我看了非常生氣,對老闆說:「你怎麼可以把這麼大的一棵樹頭朝下栽著呢?」老闆說,「是棵死樹。」我說:「死樹也是樹。它有生長規律,它的生長是頭朝上,像我們人一樣,你不能因一棵樹死了,就把它頭朝下栽到地上。假如你死了,別人把你頭朝下埋到土裡,你肯定也不願意,你的家人也不願意。」

這個老闆顯然不懂得該怎樣對待一根木頭。誰又懂得這些呢?我們現在做什麼事都普遍缺少講究,我們只知道用木頭,用它建築,做家具,但不知道該怎樣尊重地用一根木頭,我們不講究這些了。但我們的前輩講究這些,我們古老文化的特徵就是對什麼都有講究。有講究才有文化。沒講究的人沒文化。

看看老家的老宅子,從一磚一瓦,到怎樣用木料,都有講究。

我們的祖先把傳統文化系統建築到房子裡,人住在裡面。

記得幾年前我裝修一個酒吧時,買了一根長松木桿,要安在樓梯上當扶手,木工師傅把木頭刮磨好,問我:

「這根木頭該怎麼放?」

我說:「你說該怎麼放?」

他看看我說:「應該是小頭朝上,大頭朝下。我們老家都是這樣做的。」

木工師傅的話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顯然沒有上過多少學,但是他知道最起碼的一點,木頭要小頭朝上,大頭朝下。原因很簡單,因為樹活的時候就是這樣長的,即使它成了木頭,做成一個樓梯的扶手,也要順著它原來的長勢,不能頭朝下放。這是誰告訴他的呢?就是我們鄉村文化給他的。在鄉村,老人都是老師,好多事情他們懂,知道講究。老人按講究做的時候,年輕人就學會了,文化就這樣一代代往下傳。

我小時候看大人蓋房子,大人幹活時我們孩子都喜歡圍著看,尤其是干技術活,因為這些活我們一長大就得干。乾的時候再學來不及。只有小時候有意無意去學。大人們蓋的是那種朝前出水的平房,屋頂有一點斜度,前低後高。房頂的椽子一律大頭朝前。檁子橫擔著,沒有高低,但也有講究,要大頭朝東。房子蓋好了,一家人睡在一個大土炕上,睡覺也有講究,大人睡東邊,睡在房梁的大頭所在的地方。小孩睡西邊,睡在大梁小頭所在的地方。我從小就知道了蓋房子木頭該怎樣放。以前到了村里人家,習慣仰頭看人家房頂的椽子檁子,有的人家也不講究,看到不講究地擺放木頭我就覺得不舒服。

中國人講究順,這個順就是道。道是順應天地的,包含了天地萬物的順。我們幹什麼事不能只考慮人自己順,身邊萬物都順了,生存其間的人才會順。木頭的順是什麼?就是根朝下,梢朝上,樹活著是這樣長的,死了的木頭也是樹,也應該順著它。我想,即使一個沒講究的人,看見一棵大樹頭朝下栽在地上,心裡也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因為它不順。我們住在一個木頭擺放不順的房子裡,生活能順嗎?

二、有講究的房子

好多年前,我陪母親回甘肅金塔老家,母親一九六一年逃饑荒來新疆,四十多年了,第一次回去。老家的居住環境和我們在新疆的差不多,村子也在沙漠邊上,靠種地為生,颳起風來黃沙滿天。耕地比新疆少,收入應該也少。但是老家村裡的房子跟新疆的不同,每家都住四合院,正門進去是一堵照壁,照壁對著是正堂,堂屋裡面擺著祖先的神靈,那是一間空房子,平常的時候什麼都不放,只放著祖先的靈位。家裡做了好吃的,先端一盤過去敬獻祖先,祖先品嘗過了,再端回來自己吃。

新疆農村漢民的房子,四合院沒有了,一排平房,後高前低,一出水的半個房子,不管家裡房子多少,全是人住的,沒有一間是給祖先住的。我走過許多鄉村的許多人家,沒看到哪一家會留出一間房子給自己的祖先。不管有多少間房子的人家,都不會有一間給祖先,所有的房子都是住人的,盛放物品的,沒有一間房子空出來留給精神。祖先被我們丟掉了。

現在新農村的房子更不講究了。新農村之家的設計者在設計房子的時候,只考慮到大臥室小臥室,客廳廚房,只關心電視機放哪,冰箱洗衣機放哪,他們考慮到把祖先放哪嗎?沒有。當這一切放置好了,一個家就算安置妥當了,哪都是東西,祖先的位置沒有了。

而在老家農村的家庭,大都有兩個居所,一是人居住的房子,一是供奉祖先的高堂。家家都知道給祖先留一個房子,家和家產都是祖先留下的,走了的祖先被安置在正堂里,逢年過節,有災有難,會過來求祖先保佑,祖先讓人們心安。

如今我們有三間或十間房子,都不會想到有一間給祖先和精神,那是一個純粹的物質之家。

三、萬物共居的家

甲骨文的「家」,是屋頂下面一頭豬。這個最古老的象形漢字,在告訴我們,「家」是天下萬物和諧共存的家,我們的家園不僅有人,還有其他的動物,我們不僅跟人相處,還要跟人身邊其他生命和睦相處。

現在的鄉村,人們仍然過著甲骨文中「家」的生活。家裡有菜園,院子裡有家禽、家畜。房前屋後有果樹。

這是我理想中的家,有一個大院子,家裡有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三代同堂,最好還有太爺、太奶,四代、五代同堂,就更圓滿幸福了。人住的房子邊是牛圈和羊圈。房前屋後有幾棵樹,樹有小樹大樹,小樹是父親栽的,長得不高也不粗,大樹是爺爺太爺甚至不知道名字的祖先栽的,這個樹應該有幾百年的歲數。

我們在這樣的樹下乘涼,自然會想起栽這棵樹的祖先,也曾經一樣坐在樹蔭下聽著樹葉的嘩嘩聲,在夏天午後的涼爽里,他也聽著樹上的鳥叫,也曾年復一年看到春天樹葉發芽,秋天樹葉黃落。我們坐在這樣的一棵老樹下,自然會把自己跟久遠的祖先聯繫在一起。當我們看到祖先留下的這些時,其實就看到了祖先,感覺到祖先的氣息。

在一棵老樹的年輪里,有年復一年的祖先的目光。就在這樣的輪迴中,時間到了我們身上,我們長大了,祖先不在了,但是祖先栽的樹還在,祖先留給我們的陰涼還在,這就是家裡一棵老樹的意義。

在一些鄉村,還能看到這樣的院子,院子裡的人家,三世或者四世同堂,院子裡有雞鳴狗吠,菜園裡每年長出新鮮的蔬菜,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家園啊!而這個讓我們溫馨自在地生活了千百年的家,也正在廣大農村逐漸消失。

上個月我去南山採風,看到那裡規劃的一片新農村,紅色的屋頂,彩色的牆面,每家每戶都整整齊齊,院子全是水泥地,房子裡全是現代的家具,給人面貌一新的感覺。但是看完以後我還是覺得少了一點什麼東西。少了什麼呢?牛羊不見了,狗不見了,雞不見了。問當地的負責人,「這個農家院子裡怎麼沒有家禽和家畜?」負責人說:「那些動物都被放到外面集中飼養了,我們新農村建設的一個標準就是要讓人畜分居。」

在接下來的座談中,我對當地的新農村建設發表了自己不同的看法。我說,新農村不應該只是人的新家園,我們和家畜和諧相處幾千年的生活,不能在新農村這裡中斷了。應該趕快把趕出去的牛羊請回來,把雞和狗請回來。

其實,我也知道,這個軍營一樣整齊排列的新農村,已經不適合這些牲畜生活了。每家的房子都一模一樣,人靠門牌號可以找到家,一頭羊和一隻雞,是肯定找不回家的。

中華文明的「家」,是從屋頂下面一頭豬開端,如今變成屋檐下面只有人的穴。一個萬物共居的家裡,剩下孤單的人。

四、彎曲的鄉土路

鄉村土路大都是彎曲的。不像現在的高速公路這樣筆直。然而就在彎曲的鄉村土路中,蘊含著別樣的鄉村文化和哲學。

為什麼這樣說呢?

因為路是人走出來的,什麼樣的人就會走出什麼樣的路,人懷著什麼樣的心態,就會在土地上踩出什麼樣的腳印。

鄉村土路就是村人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種方式,那些彎彎曲曲的鄉土路,總是在繞過一些東西,又繞過一些東西。不像現代高速公路,橫衝直撞,無所顧忌。鄉土路的彎曲本身蘊含著人走路的一種謹慎和敬畏。它在繞過一棵樹,一片菜地,一堵土牆,一堆墳,一窪水坑的時候,路被延長。它不強行通過,不去踐踏,儘量地繞,繞來繞去,最後把自己的路繞得彎彎曲曲。

但是在它的彎曲中,保留下土地上許多珍貴的東西。

好多年前,我去伊犁昭蘇,看到一棵大榆樹立在路中間,感到非常驚奇。當地人說,路修到這裡的時候,要通過這棵大榆樹,當地政府和包工頭要把這棵榆樹砍了,因為一棵樹立在路中間不好看。為什麼沒砍呢?這棵樹是當地的神樹,附近村民多半有信仰薩滿教的傳統,有病有災了,會在樹上系一個布條,在樹下許個願,災病就過去了。聽說這棵樹靈得很,前來祭拜的人終年不斷。當地人不願意他們的神樹被砍,大家聯合起來保護這棵大樹。

最後這棵樹留了下來。並不是村民們保護了它,而是修這段路的包工頭突然出車禍死了。老闆是主張砍樹最賣力的人,推土機都開到了跟前,要把樹推倒。樹沒倒,老闆先死了。這件事把人們鎮住了,不管是當地政府,還是施工隊都對這棵樹一下子敬畏起來。這確實是一棵神樹,確實不能砍,包工頭想砍這棵樹,結果被車碰死了。

大家都害怕了,這棵樹就這樣留了下來,它就立在去昭蘇公路的中間,高大無比,幾人才能合抱住。好多車輛經過這裡,會自然而然停下來,在樹邊拍照,樹上掛滿了當地人系的各種顏色的布條。我們也在樹下拍照。儘管在修公路的時候,大樹根部被埋掉了兩米,但是剩下部分仍然是高聳雲端。

後來這棵樹怎麼樣了呢?

又過了好幾年,我再去昭蘇的時候,那棵樹不在了,從路上消失了。什麼原因呢?說是有天晚上一個司機可能開車打盹了,沒看到前面的樹,一下子碰到樹上,樹把人撞死了,樹犯法了,所以樹被砍掉了。你看人多麼的不講道理啊,樹又不動,怎麼會把人碰死呢?明明是人碰到樹上死了,卻說樹把人碰死了。中國人都知道殺人償命,樹撞死人了,所以必須把它砍掉。我過去的時候,那棵樹被砍掉時間不長,主幹已經拉走,那些系滿布條,寄託著多少人美好祝願的枝條泡在污水裡。當地人曾經視為神樹的一棵大樹就這樣被砍掉,變成了木頭。

難道人在修這條路的時候,就不知道稍微讓一下,繞過這棵樹嗎?不能。這是現代高速公路的原則,它追求最短的距離、追求運輸成本的最低化,當它繞過一棵樹的時候,路程增加了,修路成本增加了,運輸費用增加了。所以不能繞。

但是我們的鄉村土路會繞,懂得繞。鄉村文化中有「繞」的理念,現在人沒有這個了。我們看到新修的高速公路,幾乎都是筆直的,見山劈山,遇溝架橋,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一棵樹能擋住高速公路嗎?不能。在高速公路經過之地,多少房屋被拆掉,多少農田被侵占,多少樹木被砍伐。沒有什麼東西能把高速公路擋住,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擋住現代人走直路,追求最短距離、最低成本的心態。

但是,彎曲的鄉土路告訴我們,世間曾經還有這樣一種走法,還有這樣一種彎來繞去,不惜耗費時光,總是繞過一件事物,又繞過一件事物,把自己的路程無限拉遠,儘量不打擾踐踏大地上的東西。這樣一種繞行的方式,是鄉村文化中非常珍貴而現代人所沒有的。

相比而言,高速公路倒彰顯出現代人在大地上行走的粗暴和野蠻,彎曲的鄉土路,則代表了一種行走的文明。

五、故鄉

每個人都有一個現實中的故鄉,這個故鄉有名字,在大地上可以找到。大地域的故鄉是省,然後具體到縣、鄉、村。為什麼叫故鄉,而沒有叫故省、故縣,那是因為自古以來人們就認定鄉是自己的,省和縣都跟自己沒關係,那是國家的。鄉村從古代開始,就是國家政權之外的自然空間,國家政權到縣就終止了。縣以下的鄉村是亘古不變的民間。正是這個廣大的民間使中華文化幾千年來保持穩定,朝代更替只是縣以上的事,鄉村依舊是鄉村,就像山河依舊一樣,鄉村文化可以不受政權更替影響而代代傳承。

「鄉」讓我們感到親切,從一個鄉里出來的人叫同鄉,從同一個省里出來的人也叫同鄉,在國外碰到本國的人,也說同鄉。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宇宙中碰到地球上的人,恐怕也會說同鄉。同鄉的概念就是一個地方的人,這是一種個人地理意義上的故鄉。每個人都有一個故鄉。對於單個人來說,故鄉是什麼呢?故鄉是我們的出生地,故鄉是父親、母親、爺爺、奶奶生活的地方。當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都在世的時候,我們會經常去看望他們,逢年過節聚到一起,那是多麼溫馨。可是,當我們的爺爺奶奶離世、父母親離世,故鄉還存在嗎?

我知道住在城市的人們,父母在鄉下的時候,他們經常去看望父母,逢年過節聚在一起,父母不在以後,就不怎麼去鄉下了,鄉下還是他的故鄉嗎?故鄉已被父母帶走,帶到哪去了呢?當父母收回我們的故鄉,當我們在故鄉再找不到一個親人的時候,鄉村大地本身就變成了我們的故鄉。鄉村是我們每個人的故鄉。

我們漢人沒有宗教,我們的文化是農耕文化,我們的哲學也是鄉村哲學。鄉村對中國人來說,既是生存之地,也是靈魂居所,也可以說鄉村就是我們的宗教。源自鄉村「家」「孝」理念的儒教完完全全地被農民接受並延續到今天。中國文化最根本的東西都保留在鄉村民間。鄉村是我們精神文化的故鄉。

我心中的故鄉,是一個既能安置人的生,也能安置人的死的地方。鄉村提供了這樣一個地方。它收留你的身體,讓你生於土上,葬於土下。在不遠的過去,每家每戶都有一個祖墳,祖墳離自己的家園不遠,出門就可以看到,祖墳或者在地頭,或者在離家不遠的一塊地方。祖墳對我們是一種召喚和安慰,它讓人時刻看到自己的生活,也能感受到入土為安的死亡。我們沒有宗教,沒有建立一個人人可去的天堂。但是我們中國人在大地上建立了鄉村,鄉村既容納人的生,也接納人的死。故鄉的意義對每個人來說,就是這樣的。當你完結一生,葬在曾經生活的土地之下,和世世代代的祖先在一起,過比生更永遠的日子,這樣的地方才能稱其為故鄉。

城市有這樣的環境嗎?沒有。中國人認為人生最悲慘的結局是死無葬身之地。城市人死亡以後,燒了,煙消雲散。這樣的地方不能作為故鄉,至少在文化和精神上不能作為人的故鄉。城市是非常適合人生活的第二家園,它是為人的身體所建立的。城市的一切都太適合人的身體了,讓人生活其中,非常舒適。它的所有功能都是按人的身體享受所設計的,但是它不考慮人的心靈。城市只讓人在它的懷抱中享樂,它只管今生,不管來世,死了就把你燒掉。一個人的生命跡象煙消雲散,變成一個骨灰盒,被家人存放在什麼地方。

一個能夠安置人的生和死、身體和靈魂的地方,才能稱其為故鄉。中國人共同的故鄉是鄉村,鄉村既是我們的精神家園,也是生存居所。中國的鄉村早已經消失了,它存在於《詩經》、《楚辭》、唐宋詩詞以及中國山水畫,中國人從那裡走出自己的鄉村伊甸園。鄉村早已經成為我們的文化精神和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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