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作品:《被占領的人》

階梯讀寫 發佈 2022-07-06T21:30:51.401142+00:00

1940年,戰敗的巴黎過著一種被占領下的生活:屈辱、苦悶、壓抑、惶恐、迷惘、無所適從…和恨不起來的敵人「鬥爭」,簡直就像吃了只蒼蠅——除非連自己一同殺死,否則,那東西是取不出來的。



我們每一天究竟怎麼過的呢?

  薩特有過一段意味深長卻頗為艱難的話:「我們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說我們對它既不能忍受、同時又與它相處得不錯,你會理解我的意思嗎?」

  1940年,戰敗的巴黎過著一種被占領下的生活:屈辱、苦悶、壓抑、惶恐、迷惘、無所適從……對自身的失望超過了一切。「面對客客氣氣的敵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來的敵人「鬥爭」,簡直就像吃了只蒼蠅——除非連自己一同殺死,否則,那東西是取不出來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尷尬,說不清的失敗情緒,忍受與拒絕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學家那顆碩大的靈魂沉浸在焦慮的膽汁中。

  那麼,我們今天又是怎麼過的呢?為什麼仍快樂不起來?

  今天的敵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資本時代鋪天蓋地所向披靡、蝗蟲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綠綠婀娜妖冶——卻又客客氣氣溫情脈脈之商品。「物」之擠壓使心靈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絞盡最後一滴水分的糙毛巾,然而肉體卻被侵略得快活起來,幸福不迭地呻吟……

  是的,我們像水蛭一樣吸附在精神反對的東西上,甚至沒勇氣與對方翻臉。失落的精神如同瀉了一地的水銀,斂起它談何容易。

  我們紫漲著臉,不吭氣。恰似偷做了壞事卻被窺破的人,心靈在嘔吐,肉體卻躲在布片內竊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發的人。我們和薩特同病相憐。

  這是個讓心靈屈從於感官的時代。

  在體內,那股與藝術血緣相伴的尊嚴和清潔的精神——被圍剿得快不剩了。肉體經不起「物」的挑逗,像河馬一樣歡呼著欲壑的漲潮:燙金的聘書、官位、職稱、名片、薪袋、銀行卡……舒適的居廳、軟榻、廁所、空調、電腦……我們絲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別人慢半拍,即使強打精神碼字兒也要頻頻回望——生怕它們會拔腳溜走。我們原本輕盈的身子被一條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給拖住了,患得患失,掙脫不得。生命就這樣輕易被占領。

  「物」對人的誘惑之大,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個古代和近代。英雄徹底缺席了,我們再也貢獻不出一個蘇格拉底,一個魯迅,一個尼采或凡·高那樣清潔而神性的人物。只有手捂金袋的猶大們,在瑟瑟發抖。

  鳥從天空落到樹上,從樹梢跌至地面,鳥淪為了雞,地面占領了雞,而不是雞占領了地面。

  雞體驗的是胃,翅膀的夢已漸漸被胃酸給溶解掉了,雖然健碩豐滿、羽毛油鑒,雖然用爪刨食實惠多了,但雞的悲劇在於:它再不能飛了,再也回不到天上。不會飛的生命已毫無詩意可言。

  現代人的遭遇其實和雞差不多。

  日子一天天膨脹、實用起來。想像力變成了刀叉,心靈變成了廚房,愛情變成了雞尾酒……精神空間正以驚人的速度萎縮、霉硬,再大再榮華的城市也只是一隻盛雞食的缽盤。

  我們擠在群類中,手持年齡、學歷、憑證和各種票券,忙著排隊、搶購、對號入座……像狼撲向自己的影子。一切就這樣凝固了,一隻看不見的手安排了我們的生活。

  我們憤怒不起來,更做不到義正辭嚴。

  我們底氣不足,面臨的困難如同「提著頭髮走路」一樣沉重無望。當然,這並非誰之責任,或者說是每個人的責任。因為幾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見的賄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處領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是的,人人,黑壓壓的頭顱一望無際。

  人群是人的墳墓,沒有人敢對周圍說不。

  是什麼讓我們生活得如此相似?我們可曾真正地生活過?真正有力地生活過?

  薩特的話變得一天天冷酷起來:

  「如果我說我們對它既不能忍受、同時又與它相處得不錯,你會理解我的意思嗎?」

  一記耳光。我驚愕地望著鏡子——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我打我自己?

  噢,咱們的耳光。薩特還給薩特們的耳光。

  [怦然心動]

  讀過此文,腦袋裡總是迴響著薩特那句意味深長卻頗為艱難的話:「我們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說我們對它既不能忍受、同時又與它相處得不錯,你會理解我的意思嗎?」作為人,作為社會的一個個體,我們每一天究竟怎麼過的呢?這是個讓心靈屈從於感官的時代,我們每天似乎都在跟一種叫「物慾」的東西作戰,為了得到可以摸得見的感官物質,不得不放棄崇高的心靈追求。這一場精神和物慾的戰爭,我們似乎永遠沒有勝利的可能,最後都成了被物慾占領的人,成為了薩特所言的「對它既不能忍受、同時又與它相處得不錯」的人。這種精神上的被占領,比土地的被占領更為可怕,甚至有人根本意識不到這種精神上的淪陷,這一點尤為可悲。作者是一位對生命懷有鄭重、懷有情懷的智者,對於眾人甘之如飴、甚囂塵上的物慾生活總是保留著一份清醒和自查,對當今這種物慾戰勝精神的社會現狀深深憂慮著——「日子一天天膨脹、實用起來。想像力變成了刀叉,心靈變成了廚房,愛情變成了雞尾酒……精神空間正以驚人的速度萎縮、霉硬,再大再榮華的城市也只是一隻盛雞食的缽盤。」

  真正的生命是富有詩意的,它需要精神的照拂,而失去想像力和精神追求的生命已毫無詩意可言。對精神被物慾占領的人來說,這是一種深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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