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誰來扼守網絡暴力的閥門

21世紀經濟報道 發佈 2022-07-07T00:03:06.900939+00:00

作 者丨吳立洋編 輯丨王俊圖 源丨圖蟲「一句不經意的話,或許可以拯救某個人,但同時可能也會傷害到別人。」「千萬不要忘記,你所說的某句話就能簡簡單單奪走一條生命。

作 者丨吳立洋

編 輯丨王俊

圖 源丨圖蟲

「一句不經意的話,或許可以拯救某個人,但同時可能也會傷害到別人。」

「千萬不要忘記,你所說的某句話就能簡簡單單奪走一條生命。」

這是日劇《3年A班:從現在起,大家都是人質》中主角柊一颯的台詞,在這部探討社會輿論暴力的影視劇中,高中生游泳運動員景山澪奈被誣在比賽中使用興奮劑,最終不堪網絡與現實中的言語暴力,最終選擇在高樓天台一躍而下結束自己的生命。身為澪奈老師的柊一颯因此策劃了一場針對全班29名學生的挾持案件,希望藉此喚醒有意無意參與集體霸凌的學生們內心的良知,並引起社會對網絡暴力行為的反思。

前文所提到的台詞,正是柊一颯描述人們言行可能給別人,哪怕是網絡上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帶來的影響。但令人惋惜的是,因網絡暴力而來的悲劇仍在世界各地不斷上演:2020年5月,職業摔跤手木村花被發現在家中自殺身亡,年僅22歲,此前她因出演真人秀節目遭到網暴達數月之久;2021年,美國反誹謗聯盟一項調查顯示41%的美國人稱他們經歷過網絡仇恨或騷擾;還有少年劉學州案與上海女子打賞外賣員200元被網暴跳樓的悲劇……

也正如上述《3年A班》台詞中所描述的那樣,這些讓人望而生畏的網絡暴力,可能最初只是一句發言者隨手打下的文字,這些言語在不知不覺中浸染了人性的惡意,最終匯聚為吞噬生命的猛獸。

南財合規科技研究院網暴治理系列報導中的該篇,希望釐清網際網路暴力產生、交匯、對受害者作用的過程,了解個體、群體和社會輿論整體在網絡暴力事件中行動的心理學、傳播學與社會學邏輯,探索遏制網暴的有效路徑。

失控的文字

「我真的很少在網絡上與別人爭吵,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只看不評的『潛水黨』。」

李也(化名)是一名在校新聞專業大學生,同時也是一名電競遊戲愛好者,據其所言,其在網絡中少有的輸出惡意的行為,是在討論電競比賽時參與了對一名發揮不佳的選手的謾罵。

「現在想來,無論如何對一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人輸出惡意都是不應該的,但是當時看到那麼多人都在調侃、嘲笑乃至辱罵他的錯誤,感覺內心也有一股火氣,要把它傾瀉出來。」李也這麼描述自己在網絡平台打下侮辱性語句時的感受。

而另一名藥學專業大學生徐薇(化名)則是因為追星問題和別人發生了爭吵,據其描述,當時其只是在某電視劇相關的微博下評論了一句劇中某個演員不適合角色,就被一名極端的粉絲私信辱罵了。

「對方翻了我發的微博,以為我帶著另一名明星粉絲的『粉籍』來黑別人的,實際上我只是因為很喜歡那部劇的原著才轉了相關微博,本身並不是演員的粉絲。而且據我所知現在粉絲互黑用的都是查不到『粉籍』的小號,感覺對方就是要找個理由來攻擊我。」徐薇說。

被不斷私信攻擊後,徐薇也忍不住向對方反擊,雙方互發了數十條言辭激烈的內容:「其實第一時間拉黑就好,但是我總感覺拉黑很不甘心,一定要罵回去,但是實際上互相攻擊這麼多條後也沒有釋放的感覺,反而越來越難受。」

最終,徐薇刪除了自己過往的微博,並告誡自己不再輕易回復任何私信內容。

「某種程度上,攻擊性是人類為了保證自我生存而具備的一種本能。」 北京怡心園心理諮詢中心主任、精神科主治醫師、心理治療師於宏華向記者表示,隨著文明的進程和社會規則的完善,這種原始的攻擊本能逐漸被壓抑,但是在沒有制約的情況下,依然會表現出來,比如戰爭時對敵方的攻擊和虐待,以及網絡上的語言暴力。

另一方面,個體在成長的過程中,因自身期待無法被滿足,以及個人慾望被社會規則限制不能充分表達,也會積累不滿和憤怒。如果無法正確認識和排解這些負面情緒,最終會在內心堆疊成壓抑的心理狀態,當在網絡上找到其所認為「合適」的宣洩口時,會形成極具破壞力的負面表達。這樣,既宣洩了情緒,又可以避免因攻擊他人而可能會受到的道德譴責。

而這些「合適」的宣洩口,絕大部分情況下表現為一種道德層面居高臨下的批判。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中山大學網際網路與治理研究中心張志安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導記者採訪時表示,網絡暴力行為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徵在於,其往往是以道德正義的名義實施人身攻擊和傷害,並由此對自己的攻擊行為合理化。

此外,而在道德正義的大旗下,網暴者獲得了心理層面的正當性,尤其在這種道德觀念在表面上成為網絡表達中的主流時,其更易受到群體氛圍的影響,最終演變為群體性的網絡霸凌。

「當前我國網際網路大多仍是前台匿名的狀態,人們潛意識裡還是會認為輸出暴力內容可能付出的成本較低,加之從眾心理的作用,網絡討論的參與者會受到情緒化與非理性行為的傳染,從而參與到網暴中。」張志安說。

於宏華則表示,人性有著很複雜的一面,有的時候人們對他者的惡意恰恰是來源於對自身的憎惡。這類人比較容易偏激,非黑即白,愛恨分明,常常不能客觀全面地看待事情,所以當一些自己身上也可能存在的特點在他人身上顯露時,他們就會把對自身的攻擊轉向他人,進行批評和指責。其實這可能恰恰是他們對自己某些內在特質的不接納。

網暴背後的社會問題

除了直接的心理原因外,近年來惡性網絡暴力事件引發廣泛的社會關注,人們開始探究個體事件的原因背後,有哪些長期社會因素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網絡生活的心態,間接導致網絡暴力的產生與蔓延。

「很多時候網絡暴力也是長期積累的社會矛盾在網絡平台的集中體現。」張志安指出,貧富差距問題、社會公平問題、弱勢群體產生對主流社會的被剝離感問題等等,都是網絡乃至現實中國的焦點矛盾,也與網際網路平台群體分化息息相關,在這些特定議題中,情緒的傳導會更為明顯。

很多社會研究成果也表明,社會公平、性別、種族等具有爭議的網際網路議題是網暴行為高發的「危險地帶」。世界田聯IAAF對2020年東京奧運會期間運動員遭遇網絡暴力的調查研究結果顯示,在所有確定的網暴行為對象中,被網暴的女運動員占了87%,而所有網暴行為中有70%是針對女性的。

此外,調查結果還指出,網暴內容包括性別歧視、種族主義、仇視變性人和仇視同性戀,以及毫無根據的興奮劑指責等方面。

除特定的社會議題外,當前網際網路產業的應用形式和以流量為核心訴求的運營策略,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極端情緒與言論的生產和傳播邏輯,使其更容易被放大和擴散。

中國社科院於2018年發布的《社會藍皮書:2019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中指出,青少年在網絡上遇到暴力辱罵信息的比例與其關注的內容和使用的平台有關係,也與社交網絡、網絡社區和新聞及留言的互動性和話題性較強,容易引發不同觀點的爭論並形成衝突有關。而短視頻的一些製作者為了吸引眼球,有時候也會故意引入有爭議的話題並使用偏激語言。

浙江省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員高艷東指出,在諸多「網絡暴力」事件中,起到助推作用的因素是綜合的:首先,「討論」的產生源於網絡平台,「共鳴」的表達在於點讚評論;其次,「熱點話題」的展現往往在於「熱搜榜」的助推;再者,網絡空間的「匿名性和虛擬性」又往往助推了極少數「惡意製造者」的隱匿,使其不易被追責。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平台對『熱搜』等高流量內容不加規制地追捧,也極易推動了「網絡暴力」的迅速發酵,有著類似於「放大鏡」的作用,雖可能利於正能量的傳播,也同樣會造成負能量的擴散,且「網絡暴力」的真正影響也往往從「熱搜」的「不良擴散」開始。

而這些起源於社會問題的網暴事件,最後也會強化相關的社會矛盾,乃至引發新的社會問題。

高艷東表示,「網絡暴力」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種藉助網絡延伸的語言暴力,網暴問題除了對網絡空間運行生態造成極大困擾,占據與耗費人們的時間精力外,更會直接作用於網絡背後的個人及現實世界,干擾人們正常的工作生活,甚至由此導致受害者長期陷入情緒低落狀態,患重度抑鬱等,最終走向自殺等極端方式。

如何為人性之惡把關

隨著網暴問題越來越受到社會廣泛關注,各方也都在探索遏制和解決相關問題的路徑,不少平台選擇從保護用戶隱私與完善拉黑機制等方面入手,提供給網暴受害者更多自我保護和尋求外部救濟的方式。

但另一方面,網暴問題的治理也面臨著如何界定網暴和治理邊界的兩難,網際網路的發展擴大了人們言論空間,但是對於判定何種內容涉及網暴,卻還需要社會與監管提出更為明確的治理規則。

張志安指出,邊界不清晰恰恰可能是網絡暴力頻發的主要原因,平台具有一定程度的開放性,也需要建立基本的治理規則,但是面對一些具體問題時,往往很難做出暴力與非暴力的判斷,這也是很多平台建立管理員或投票機制處置相關問題的原因。

他進一步建議,一方面,需要以對暴力行為零容忍的態度,強化智能識別、屏蔽和申訴響應處理的能力,在用戶可能發表或遭遇不當言論時進行提醒或示警;

另一方面,平台也需要正視曾經發生的網絡暴力事件,藉助社會對熱點事件的關注做好網暴風險和法律知識普及,對相關案例和處理結果進行歸納和展示,以往鑒來。

除了平台責任外,社會層面的心理救濟渠道也有待進一步延伸至網絡空間中,為遭到網暴的普通網民提供公共心理健康保障。

官方2016年印發的《「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就曾提出,要「加大全民心理健康科普宣傳力度,提升心理健康素養。……提高突發事件心理危機的干預能力和水平。」

今年5月20日,國務院辦公廳發布《十四五國民健康規劃通知》,提出「完善心理危機干預機制,將心理危機干預和心理援助納入突發事件應急預案。」

於宏華表示,從預防的角度而言,社會也應儘早把大眾的心理衛生工作提上日程,要建立與身體疾病類似的網絡化基層心理障礙預防機制,至少要建立讓大家在感到自己心理狀態出現問題時可以對外求助的意識和渠道。

此外,可以參照現實中的社區調解員設置一些網絡社區的心理觀察員,在平台機制的幫助下識別可能存在網絡爭執乃至網絡暴力問題,及時介入爭端,為網暴受害者編織起心理防護網。

「如果能有一個具備專業能力的心理工作者和受害者及時溝通,可以幫助其疏解面對網絡惡意時積累的負面情緒,讓他們獲得從危險極端的心理狀態中走出來的能力。」 於宏華說。

本期編輯 黎雨桐 實習生 林曦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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