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斯里蘭卡民眾在總統府游泳的照片被放上網絡，我們中的大多數對斯里蘭卡正在經歷什麼一無所知。照片裡，三兩人套著游泳圈，七八人在水裡歡呼，更多的人群黑壓壓地圍在豪宅的泳池旁邊，肅穆地見證這個歷史時刻。
從今年 3 月起，經濟危機導致生活用品短缺和物價高漲，斯里蘭卡政府的抗議者和支持者衝突不斷。5 月，抗議者們占領了總理的官邸，時任總理馬欣達·拉賈帕克薩逃離首都科倫坡。7 月 9 日，抗議者衝進總統府游泳，當天深夜總理的住宅也遭到焚燒。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和現任總理維克勒馬辛哈表示將會辭職。
斯里蘭卡是一個南亞國家，1948 年從英國的殖民下獨立，1978 年改名斯里蘭卡民主社會主義共和國，政體從自治領延續而來的內閣制改為效仿法國的半總統制。2022 年，這個國家在成立 74 年來第一次進入破產狀態，大規模停電，燃料與食物告急，經濟危機演變為政治危機。從趕走殖民者到趕走總統，這中間斯里蘭卡發生了什麼？
今天單讀整理了六個關於斯里蘭卡的「不關鍵詞」，作為了解這個美麗又動盪的島國的開始。
6 個關於斯里蘭卡的「不關鍵詞」
整理：菜市場
#01
錫蘭
「印度洋的眼淚」
英國人剛到斯里蘭卡這片土地上來時，把它叫做「錫蘭」。
它位於印度洋，在孟加拉灣的西南方，阿拉伯海的東南方。它隔著帕爾克海峽與印度相望，形狀像一滴眼淚。它接近赤道，無四季之分，漁業、林業和水力資源豐富。英國人來之前，錫蘭主要種的是荷蘭人引進的咖啡樹。但在十九世紀中旬，一種古怪的「葉病」襲擊了錫蘭的咖啡樹，在數十年內摧毀了這個產業。英國人很快嘗試改種茶樹，效果卓群。
錫蘭紅茶從那時起享譽世界。山區城市努瓦拉埃利亞是錫蘭紅茶最著名的產地，每到採茶的季節，當地人會在美不勝收的山間勞作。但在英國商人引入茶樹的同時，他們也遷徙了數百萬泰米爾人過來，作為種植園的廉價勞動力。英國人的殖民摧毀了錫蘭本來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一夜之間改造成了勞動密集、作物單一的大莊園。
錫蘭的主流民族是僧伽羅人。泰米爾人最初僅有少數分布在錫蘭，英國把大批泰米爾人從殖民地印度的南部遷過來，除了送往種植園採茶，也為了「分而治之」，作為當地民眾管理者。殖民者一走，「錫蘭」變回「斯里蘭卡」，但作採茶或管理之用的泰米爾人已經生根在這個島嶼上，錫蘭紅茶也永遠地被稱作錫蘭紅茶。重新占據主流的僧伽羅人立刻實施了許多歧視泰米爾人的政策，包括提高泰米爾人入學和從政的壁壘。
新仇舊恨，兩者之間的衝突一直蔓延到宗教和語言的領域。僧伽羅人的主要宗教和語言，南傳佛教和僧伽羅語，與泰米爾人的主要宗教和語言，印度教和泰米爾語，都成為政治動員、劃分敵我的一部分。這為日後斯里蘭卡發生的內戰埋下了種子。
努瓦拉埃利亞 ｜wikicommons
#02
《安尼爾的鬼魂》
斯里蘭卡的現代歷史其實血跡斑斑。
寫過《英國病人》的加拿大籍作家麥可·翁達傑原本出生斯里蘭卡，父親是泰米爾人，母親是荷蘭與僧伽羅混血，這意味著他與斯里蘭卡的兩大民族都有血緣關聯。1983 年，主流民族僧伽羅人與少數族群泰米爾人曠日持久的種族衝突，爆發為一場武裝分裂戰爭，被稱為斯里蘭卡內戰。翁達傑的另一本長篇小說《安尼爾的鬼魂》寫的就是這一歷史時期故事。
翁達傑在題記里寫道，那時南方的叛亂分子和北方的分裂派武裝——後者主要是泰米爾領袖韋盧皮萊·普拉巴卡蘭（Velupillai Prabhakaran）創建的「猛虎組織」——一同向政府宣戰。「作為回應，合法與非法的政府軍隊被派遣至全國各地，剿滅叛亂分子與分裂派武裝。」
故事裡，安尼爾是一名人權組織委託的法醫，她回到故鄉斯里蘭卡，尋找內戰中大規模屠殺的證據。不僅猛虎組織嗜血如命，政府軍暴虐的鎮壓方式也引來了國際上的人權控訴。安尼爾看見：「有人倉皇奔逃，有人受恐嚇，有人被驚嚇，愚昧的死亡部隊雖已精疲力盡，卻依舊在暴怒中血洗另一個持不同政見的村莊。」
一直到 2009 年，斯里蘭卡內戰被日前下台的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Gotabaya Rajapaksa）用以暴制暴的手法結束。
26 年的流血和動亂不僅給斯里蘭卡人民留下了長遠的創傷，也在看不見的地方改變了社會的生產方式。在斯里蘭卡獨立之初，由於其發達的基礎設施，較高的人類發展指數，還有作為亞洲最古老的民主政體，它被期待成為一個高速發展的新國家。1970 年代，斯里蘭卡率先向自由市場經濟轉型，試圖發展以出口為導向的開放經濟。但隨著內戰的到來，這一發展框架幾乎立刻被破壞。斯里蘭卡失去了吸引外國投資以建立長期多元化出口基礎的機會，今日它在全球市場中的脆弱也有歷史的原因。
電影《我亦有名》
#03
拉賈帕克薩家族
泳池的所有者，已宣布辭職的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Gotabaya Rajapaksa），和今年 5 月下台的前任總理馬欣達·拉賈帕克薩（Mahinda Rajapaksa），看名字就知道是一對親兄弟。拉賈帕克薩家族是斯里蘭卡的政治世家，這一代的拉賈帕克薩們出生在斯里蘭卡獨立前後，在與國家同步成熟的過程中掌握了空前的權力。
戈塔巴雅與馬欣達的父親，D. A. 拉賈帕克薩（D.A. Rajapaksa），是一位活躍於上世紀四十到六十年代的政治人物，擔任過的最高職務是國會副議長。他於 1965 年失去議會席位，家族失勢不到五年，三兒子馬欣達就於 1970 大選中獲得議會席位，以 24 歲的年齡成為最年輕的議員。
他的弟弟，排行第五的戈塔巴雅，在最開始與他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在斯里蘭卡內戰時期加入軍隊成為中校，後來提前退伍進入 IT 行業，移居美國多年。2005 年，馬欣達競選斯里蘭卡總統時，戈塔巴雅才重回斯里蘭卡。在馬欣達第一個任期內，戈塔巴雅憑藉自身的軍隊背景，協助已經成為總統的馬欣達猛力打擊反政府武裝「猛虎組織」，這是拉賈帕克薩家族最顯赫的政績，但他殘忍的軍事手段也遭到國內外批評。
馬欣達在他的第二個任期內廢除了總統的任期限制，但由於拉賈帕克薩家族在軍事上的獨斷和在經濟上的腐敗，斯里蘭卡民眾在 2015 年大選中沒有給他三連任的機會。直到 2019 年的斯里蘭卡連環爆炸發生之後，拉賈帕克薩家族才再度掌權——這次是由戈塔巴雅當選總統。他憑藉自身的強人形象和民族主義情緒，成為斯里蘭卡第一個非職業政客、有軍事背景的總統。
戈塔巴雅隨後任命兄長馬欣達為總理，後又任命之前擔任過經濟發展部長的六弟巴塞爾為財政部長，另有大哥恰馬爾擔任灌溉與水資源部長。直到今年，馬欣達與戈塔巴雅在民眾的暴動與抗議中前後辭職，尚未公開露面。總理辦公室也於 11 日確認，內閣全體成員將在新政府重組後辭職。在戈塔巴雅泳池邊舉辦的派對，似乎是要慶祝一群政治精英的「王朝」要告一段落了。
電影《象宮鴛劫》
#04
斯里蘭卡連環爆炸
斯里蘭卡的經濟頹勢是從 2019 年的連環爆炸案開始露出水面的。
2019 年 4 月 21 日復活節這天，斯里蘭卡發生了一件震驚世界的連環爆炸案，又稱斯里蘭卡復活節大屠殺或者斯里蘭卡恐怖襲擊。當天早上九點左右，三家在尼甘布、拜蒂克洛和科奇克德不同城市正在舉行復活節彌撒的教堂，和在首都科倫坡的三家豪華酒店，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六宗炸彈襲擊。
下午兩點左右，科倫坡南部的一個動物園附近發生爆炸，隨後又有一處私宅發生爆炸，一個科倫坡機場附近的炸彈被拆除。在八場襲擊中，總共有 269 人死亡，包括 6 名中國公民，一共有超過 500 人受傷。
斯里蘭卡政府稱，有一個名為國家一神教團的伊斯蘭聖戰組織，爆炸案的七名自殺炸彈客都是與它有聯繫的斯里蘭卡人。這是斯里蘭卡在內戰結束後經歷的第一次重大恐怖襲擊，當地人心惶惶，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對民眾發出前往斯里蘭卡的旅遊警示。
在爆炸發生後的五月和六月，海外觀光客相比前一年減少了一半以上。相較於斯里蘭卡美麗的自然風光，爆炸案的血腥場景在一時間占據了所有人對這個國家的印象。旅遊業收入開始下跌，加上次年疫情爆發的影響，從 2018 年占總 GDP 的 5.6% 跌到 2020 年占總 GDP 的 0.8%。旅遊業對於斯里蘭卡是最重要的外匯來源之一。
紀錄片《野性斯里蘭卡》
#05
雙赤字經濟體
亞洲發展銀行在 2019 年發布的一份名為《斯里蘭卡的宏觀經濟挑戰：雙赤字記》（Sri Lanka’s Macroeconomic Challenges: A Tale of Two Deficits）的報告指出，斯里蘭卡是典型的雙赤字經濟體。這被認為是斯里蘭卡這次經濟崩潰的深層原因。
什麼是雙赤字？
雙赤字指的是財政赤字（Fiscal Deficit）和經常項目赤字（Current Account Deficit）。
財政赤字指的是一個國家的財政支出超過它的財政收入，就是入不敷出。在 2009 年內戰結束後，政府一直採取用外債做基建的經濟政策。斯里蘭卡不僅累積了數百億美元的債務，而馬欣達對這些大型港口和鐵路項目表現出來的熱情，還給帶他帶來了貪污的指控。
在政府大肆花錢的同時，收入卻在現政府上台後下降到占 GDP 9% 的歷史低點。大型基建項目很難立刻產生可觀的收益，而戈塔巴雅在 2019 年選舉時還承諾採取減稅政策，增值稅從 15% 調至 8%。開銷大，收入少。斯里蘭卡破產的直接原因就是政府無力償還今年到期的 70 多億美元外債。
經常項目赤字，指一個經濟體的進口總額大於出口總額，就是說斯里蘭卡在國際貿易里買得多，掙得少。就算從上世紀 80 年代算起，斯里蘭卡已經顯露出依賴進口、生產能力不足的弊病，但在 2009 年開始這個赤字才急劇擴大。
斯里蘭卡內戰結束後度過了相對平穩樂觀的十年，正趕上美元的大寬鬆時代和全球金融市場的擴張，不僅是國家，還有許多機構和個人通過信貸產品給斯里蘭卡借錢，那時，大量進口好像也無妨。但是，在疫情和俄烏戰爭的雙重影響下，斯里蘭卡第一依賴進口的礦物燃料價格突漲，斯里蘭卡紡織業的出口訂單又逐漸向越南和緬甸轉移，經常項目赤字在 2022 年達到了歷史新高。
雙赤字經濟體在與斯里蘭卡類似的新興市場經濟中並不少見。在疫情和戰爭的影響下，發達國家的通貨膨脹率開始上升，利率也隨之上升。投資者不能再在新興市場冒險，讓之前發展中國家以超低利率得到的資金流無以為繼。據《金融時報》稱，斯里蘭卡的問題是全球新興市場危機的一個縮影。
火車行駛在斯里蘭卡山區 ｜wikicommons
#06
飢餓的東方糧倉
2021 年初，拉賈帕克薩政府突然禁止進口化肥，聲稱要打造第一個全面有機農業的國家。人們眼看成本上升，產量下降，許多農民乾脆讓土地荒廢。化肥禁令後的短短六個月內，斯里蘭卡國內的大米產量下降了 20%，價格飆升了50%。斯里蘭卡不得不進口價值 4.5 億美元的大米。
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從有記錄以來，斯里蘭卡的農業占 GDP 比一直在下降，從 20 世紀 50 年代的 50％、70 年代的 35％、90 年代的 20％ 直到 2019 年的 7.9% 最低點。斯里蘭卡學者卡迪加馬警告說，「斯里蘭卡的宏觀經濟政策試圖推進基礎設施建設，在外國資本的支持下為旅遊業進行房地產投資，但卻損害了小規模農業和糧食自給率。」
斯里蘭卡曾經被稱作「東方的糧倉」。從公元前 800 年開始，斯里蘭卡就有食用大米的記錄，公元前 390 年更有了大規模早稻栽培的證據，一些水稻品種世代相傳，為世界提供了上千種土著稻米品種。
但在這次經濟崩潰中，大米、糖、扁豆、牛奶等主食已經變得難以購買。中國和印度都已經分別向斯里蘭卡提供 1 萬噸和 4 萬噸的大米援助。
電影《流浪的迪潘》
參考文獻：
1. Sri Lanka’s problems are an alarm call for emerging markets, https://www.ft.com/content/28fb24be-cf79-40eb-8fc6-228d328acb09
2. Mashal, The Rajapaksa family has dominated Sri Lankan politics, https://www.nytimes.com/2022/07/09/world/asia/rajapaksa-family-sri-lanka-president.htm
3. Komireddi, A Reckless Dynasty Has Brought Calamity to Sri Lanka, https://www.nytimes.com/2022/07/11/opinion/sri-lanka-gotabaya-rajapaksa.html
4. Sri Lanka: Timeline of a crisis, https://www.channelnewsasia.com/asia/sri-lanka-economic-crisis-timeline-president-gotabaya-rajapaksa-government-2799256
5. Sri Lanka attacks: What we know about the Easter bombings,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sia-48010697
6. 《斯里蘭卡經濟危機：前因、後果、中國元素等你需要了解的五件事》，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61477759
7. 《斯里蘭卡宣告破產，這個旅遊國家的人現在怎麼樣了？》，https://mp.weixin.qq.com/s/xYE47VLnM-czrs9Dbbye4A
8. 《斯里蘭卡學者: 我的祖國陷入崩潰的真正原因 | 文化縱橫》，https://mp.weixin.qq.com/s/dvIdjKow8q7ppiKcIz12IA
9. Sri Lank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ri\_Lanka
10. Agriculture in Sri Lank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griculture\_in\_Sri\_Lanka
11. 三聯生活周刊，《斯里蘭卡：一朵帶刺的鮮花》
12. 麥可·翁達傑，《安尼爾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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