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寧夏農村人的休閒生活,忙中偷閒,苦中作樂

新銳散文 發佈 2022-07-31T10:46:21.746138+00:00

我從小受的是唯物主義化的教育,至今仍能牢記,「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存在決定意識,意識對存在有反作用力」。


我從小受的是唯物主義化的教育,至今仍能牢記,「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存在決定意識,意識對存在有反作用力」。

偉人說過,「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極度貧窮了,思想會變,會從俯首帖耳、忍辱負重變得不安穩以致造反。但這種精神上的反應,只是一種本能的反彈,並未「飛躍」與「攀升」,精神未登上更高的層級。造反的農民與未造反的農民,同在一個精神台地上。

中莊人窮,窮得半溫半飽。貧窮磨蝕了人的自尊心、自信心,磨蝕了人的想像力、模仿力與創造力。貧窮讓人陷入宿命論,以為自己的狀況,不是社會造成的,而是祖上與自己上輩子沒積德,或者說自己祖墳的風水不好,因而使然。貧窮使人安於現狀、安於命運的安排。貧窮使人消極、冷漠、麻木。所以,貧窮並不一定能使人「要干,要革命」。中莊人的精神世界是蒼白的、貧瘠的、寂寥的。人們沒有合理的追求、遠大的志向、積極的思考。得過且過吧。這剛好符合四人幫等人的要求與國家某一時期的安排。

在一片冷寂之中,也有零星的火苗與涌動的熱潮。村民於「順天承運」中也免不了走走神,跑跑偏。在一片階級鬥爭、抓革命促生產的喧囂中,找找自己的寧靜與快樂。

在繁重的體力勞動、貧困的物質生活、單調的人際交往中,中莊人尤其中莊的男人,苦中作樂,忙中偷閒,尋找自己的精神寄託或曰精神宣洩。

抽旱菸算是物質享受還是精神享受?或曰兼而有之吧。但我以為偏重精神。有專家研究,人類的早期,經歷過幾十萬年洞穴的升火取暖、燒烤炊煮,到後來的刀耕火種。對於煙霧,已很適應。因此,抽菸有害健康的說法,可信,可不信。而且還有人說,抽菸與喝酒、做愛一樣,能增加人的多巴胺,能使人獲得幸福感與快慰感,能使人長壽。中莊的男人對抽菸有害還是有益的問題沒有什麼研究吧,他們也不屑去研究。他們抽菸,緣於父輩的榜樣,緣於男人本能地對煙霧刺激的依賴,緣於驅除睏乏、排遣寂寞的需求。旱菸葉比黃菸葉等菸葉肉厚,味道比香菸葉要「沖」得多。但旱菸的好處是抽了不生痰,而且好種,容易得到,可視為零成本。

旱菸很皮實,撒幾顆籽在自家院子裡,或田間地頭,就能發芽生長。其產量還比較高。

抽旱菸時,一般用廢舊報紙或舊書紙撕成條,倒上旱菸末,捲成個喇叭筒,用唾液粘合,即成。講究的人用銅煙鍋、玉石菸嘴。更講究的人則用銅質水煙鍋,如抽水煙般抽旱菸。

農人家裡的旱菸一般裝在一個小簸箕里,或鐵罐或紙盒裡。裡面再放一些撕好的紙條。有人來串門閒聊,端出來待客。平時農人將旱菸裝在一個白布或黑布縫製的小口袋裡,袋口穿根小細繩,一拽即開,一拉即合。懶一些的人,小口袋也不拿,抓一把菸葉裝在口袋裡即可。早些年時,人們要拿火鐮、火棉引火。將火棉放在火石(石英石)上,用鐵質火鐮敲打,使火棉著火燃燒,將煙點燃。我到中莊時,時代已大有進步,大家開始用兩分錢一盒的「安全火柴」。

俗話說,菸酒不分家。農民雖然窮,但相互讓煙敬煙方面,豪氣絲毫不輸城裡人。人們見了面,爭先拿出自己的菸葉口袋,讓對方卷「土炮」抽。

旱菸的勁道特別大,不會抽的人受不了。旱菸抽「醉」了,比酒喝醉了難受得多。噁心,想吐,但又吐不出。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大概有似於暈船的感覺吧。

一代一代的農民,尤其下苦力的農民,離不開旱菸。他們的一生,是煙氣升騰、煙霧繚繞的一生。也是辛辣嗆肺的一生、苦煎苦熬的一生。

文革後期,也有農民開始抽幾分錢、一兩角錢的紙菸(香菸)。比如有一個牌子的煙叫「經濟」煙,白紙盒包裝,五分錢一包。即便香菸不很貴,但對於基本沒有貨幣收入的農民,還是有些奢侈。香菸多是年輕人在抽,而且大多是偶爾為之。

除了抽菸,條件好的人,特別是老人,還會喝「罐罐茶」。之所以叫「罐罐茶」,是因為熬煮茶葉的器皿是陶罐或搪瓷茶缸,俗稱「罐罐」。煮罐罐茶的茶葉用茯磚茶,是茶樹的粗枝老葉經過發酵後壓制而成的茶,屬粗茶。此茶雖便宜,但有去膩、消食、解乏等功效。西北西南的一些民族,比如藏族、蒙古族等,須臾離不開。很多漢族人,尤其漢族的農人、老人,也都喝茯磚茶成癮。

罐罐茶要像熬中藥一樣熬煮。茶癮大的,要熬得茶水能抽絲,熬得罐罐里只剩幾口茶。據說這樣的茶喝了能解渴,能解悶,能讓人身心舒泰。有一種說法,農人出去耕地、勞作,如果早上喝了罐罐茶,大半天甚至一天都不會感到渴。可惜中莊的人與中國大多數農民一樣,太窮,買不起茶葉。因此之故,喝罐罐茶的人越來越少。到後來,只有兒女或親戚在外地工作,能支援幾個「活錢」的人家,才喝得起罐罐茶。而且,煙不分家,茶可是要分的,輕易不招待人。所以,在缺錢時節,什麼分家,什麼不分家,不是感情說了算的,錢說了算。

中莊人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樣,下象棋。莊子上有一郭姓老人,我同學的爺爺。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但棋下得極好。據說得過皋蘭縣農民運動會的冠軍。其他的人,似乎棋力一般。我下象棋,是同學陳廣慶教會的。他家是富農,有文化的人較多,他有一個叔叔在蘭州工作。他的棋藝,是家族傳承的。在中莊,象棋的普及率相對較低。

中莊人玩一種普及率極高的東西(不知該稱之為運動還是遊戲),叫「下方」。在地上畫五根或七根相交的線,形似圍棋盤,雙方各執一種東西:土塊與石子;石子與木棍。下「方」也是一人一步地走。如果成了「方」,就可以拿掉對方的一子。如果走成來回移動皆能成方的陣勢,每走一步都可提掉對方一子,那基本上就已勝定。還有一種情況,雖成不了「方」不能吃掉對方的子,但通過行子運子,將對方逼得無路可走。逼死,也便勝出。

村上「方」下得最好的一個人,姓蔡,我同學的父親。此人同樣不識一字,但是耕田的好把式。他相貌極土,黝黑粗糙,顯老,不修邊幅。他是那種特殊時代的典型農民,類似羅中立筆下的「父親」。與他下方的人,基本贏不了他。

我下方似乎有些悟性,在同齡人中常常能贏。有一次與一位比較強勢的郭姓同學下方,贏了他好幾把,結果此君不依不饒,我不輸他不讓我走。強逼之下,我輸了「方」,才得以脫身。由此可見,下「方」能迷人,也能勾起人的賭博情緒與好勝精神。

中莊人最常見的休閒與精神交流,是聊天,我們叫「喧官」。這個「官」字很神。因為聊天一般脫不了社會、時政、官場等內容,所以聊天就叫做「喧官」。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年齡相仿三觀相近的人,常常聚在一起聊。內容呢?馬路消息、家長里短、男女秘史、天下大事、村民軼事。可以說逮住什麼聊什麼。女人們聊得多的,是丈夫孩子,是柴米油鹽,是婆媳關係,是鄰里糾紛。小孩子們聊天,則是吃了什麼,玩了什麼,添了什麼玩具,學校搞了什麼活動等等。

農村有一種現象,即老人們靠在牆根處,一邊曬太陽,一邊聊天或閉目養神。這一現象,中莊人同樣有形象的說法,叫「曬暖暖」。有人曾嘲笑這是懶漢行為與現象。實際上,勞苦了一輩子的農人,進入晚年,這是一種對生命的補償,一種與世界的告別儀式。

用如今的觀點看,那時的聊天大部分是「正能量」的,但也有「負能量」。比如我就聽村上一王姓貧下中農、生產隊長的弟弟對人發牢騷說,現在的世道咋回事,好像還不如舊社會。說過去沒飯吃還可以出去討飯,現在連討飯的自由和權利也沒有了。出去要飯要生產隊同意,要到公社開證明。否則在泱泱大國的任何一處都可能被攔阻,被遣返。我聽了,後脖子發涼,感覺這是反革命言論。我鬧不明白的是,這個家族曾被抓丁賣丁三四個的苦大仇深的貧農,為什麼還會說出覺悟如此低下的話呢。後來才感悟到,農民並非沒有見識,並非沒有思想,對世道,對社會,他們是有觀察有比較有思考的,他們有他們的道德倫理、政治思想與社會選擇。只是那時政治形勢嚴峻,沒有多少人敢說出來而已。而一旦說了,有可能驚世駭俗。比如兩千多年前那個姓陳的農民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農民,永遠不要被忽視、輕視以致蔑視。搞不好經濟,解決不好三農問題,社會不可能穩定。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農村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民吃飽了飯,日子越來越好。如今的農村,物質、文化條件極大改善,農民的休閒生活漸次與城市追平,其精神世界也得到極大的豐富與提升。

牛撇捺,一九五七年出生,甘肅皋蘭人。退休職員,業餘文史愛好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寧夏雜文學會會長。著有《牛撇捺文集》(八卷)等。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