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紛紛湧入這座四線小城:不打卡不上班,夜貓子天堂

一條 發佈 2022-08-06T01:02:54.595703+00:00

越來越多年輕人被吸引到這兒,他們往往在家裡工作,不打卡,不上班,可以睡到下午才起床,充分享受到一種「作息自由」的生活,這裡是夜貓子的天堂。

江蘇宜興的丁蜀鎮,

是中國的紫砂壺製造中心,

小鎮依山傍水,生活節奏悠緩,

大師級人才輩出。

越來越多年輕人被吸引到這兒,

他們往往在家裡工作,

不打卡,不上班,

可以睡到下午才起床,

充分享受到一種「作息自由」的生活,

這裡是夜貓子的天堂。


張丹從事紫砂泥繪
常需要到山裡尋找礦物顏料

馬品一在做壺間隙,於密林中喝茶放鬆

7月,一條前往宜興,

採訪了5位青年紫砂藝術家,

做壺、陶刻、泥繪,

同時玩搖滾、喝大酒、搞當代藝術……

就算沒房沒車,

也能有早婚早育的餘裕,

他們在紫砂的世界裡,

得以兼顧自己的生活和夢想。

撰文:劉亞萌

責編:倪楚嬌

丁蜀鎮內的太湖水域

丁蜀鎮緊鄰太湖邊上,氤氳的水汽滋養著大片竹海。

這裡的人愛茶,就算盛夏也習慣喝熱泡的,路上偶遇一位當地居民,隨口就能跟你侃幾句什麼樣的壺嘴出水流暢。

這裡70%的人的活計跟紫砂相關,街道兩邊隨處可見賣紫砂壺的店鋪,玻璃門內,看起來十七八歲的學徒,手裡在忙活泥塊,小小的桌上亮著長燈。

燒窯廠里繁忙的工人師傅

製作時需要手工拍打和塑形
極需專注力

這裡流行晚上工作,白天街上基本見不到什麼人,很多人往往睡到下午才起床。

看似「散漫」的生活作息,跟紫砂這個特殊的工種有關,一條長方桌就能幹活兒,在家足矣,自然不用打卡上班。

而與陶瓷依靠旋轉拉胚的工藝不同,紫砂壺完全由手工拍打拼接而成,需要持久的專注力和定力,安靜的夜晚更利於創作,到凌晨三四點是常事。

所以12點之後的夜宵攤總是很熱鬧,加上最近幾年直播興起,整個小鎮越夜越有精神頭。

馬品一和朋友們在院子裡燒窯、唱歌

從1980年代開始,紫砂市場一直都很繁榮,這讓本地的年輕人,不論學歷高低「都有口飯吃」。尤其是最近幾年,就算名校畢業生,也願意回來做紫砂。

我們採訪的5位青年人,有的來自紫砂世家,有的來自外省,他們或是復興了中斷的技藝,或是用當代藝術的語言拓展紫砂的邊界。

在小鎮悠閒的節奏里,他們有耐心去試錯,不急不緩地構建生活的基石,靠近自己的人生夢想。

張丹在進行紫砂泥繪創作

在紫砂壺的傳統審美里,「有老味」是一個相當高的評價,意味著作品有一種古樸的氣韻。

如今有不少宜興青年,在研究如何無限逼近這種味道。

張丹平日是個十足的「宅女」,可是一旦涉及到去找紫砂原礦,眼睛立馬放光,她興奮地說:「只要我上山,絕沒有空手而歸的!」

她老家在江蘇宿遷,19歲來宜興的無錫工藝學院(原陶校)學陶瓷裝飾,之後轉向了難度係數更高的紫砂泥繪。

《秋郊牧羊圖》五彩堆泥繪筆筒
可以清楚看見山石、樹木和羊毛的肌理

《蹄香蝶舞》茶倉

豐富的層次感,是礦物顏料帶來的特性

左:宋代 佚名 《秋荷野鳧圖》

右:張丹以此為靈感 作《 荷塘蘆雁圖》千筒盆

這是一個十分冷門的畫種,原本是宮廷畫師為皇室定製,民間少見,脈絡漸漸斷掉了。張丹需要自己從古書和博物館裡反覆摸索,並且從宋代的畫作里尋找靈感,捕捉那種微妙的古雅的氣質。

只有原礦泥料才能燒制出一種溫潤的質感,她一開始不懂,買礦料的時候也踩了許多坑,「這也是個必經的過程吧,次數多了你才知道什麼是上等的好泥。」

丁蜀鎮本地有很多以前從事挖礦的老師傅,她常常上門請教,有時跋山涉水去不同的礦區,把山坡邊沿露出的石塊,一塊一塊撿回來研磨、過濾、做試片,拼湊起自己的泥料盤。

張丹跟著老前輩李洪元去山裡找礦石

泥料試片,燒制前後色彩完全不一樣

紫砂泥繪的另一個難點在於,燒制前後的顏色是完全不同的。

原本是黃泥,燒出來是紅色,原本是灰泥,燒出來卻是黃色……同一塊泥,窯內溫度不同,出來的濃淡也不一樣。

張丹花了四五年的時間,才在腦子裡建立一套色卡轉化系統。

這期間基本沒什麼收入,她壓力有點大,但小城的好處,是生活成本可以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丈夫鼓勵她:「我卡里還有十幾萬,可以養你3年,安心創作。」

這裡每年會舉辦很多工藝比賽,張丹漸漸嶄露頭角,得到了很多業內前輩的幫助,作品也受到了認可。

如今兩人在宜興生活穩定,有了2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家裡常常歡聲笑語,張丹感嘆:「路子選對了,能把愛好當做一項事業持續做下去,我覺得自己挺幸運的。」

在宜興紫蘭苑藝術中心

王星宇常去看時大彬、陳鳴遠等名家原作

同樣為「老味」著迷的,是制壺人王星宇。

他喜歡老壺裡堂堂的氣韻,以及那種看似隨意實則自信的手法。

他出生在紫砂村,小時候一早醒來就能聽到村里一條街打搭子、拍泥條的聲音,19歲時拜入了吳界明的門下,經歷了最傳統的一套師徒培訓過程。

從認礦料、畫圖紙、做工具開始,一個月之後才真正碰到泥,之後反覆地練習捶打泥條、拍身筒,以及在三年的時間裡,反覆只做同一款壺型。

當時年紀小,也貪玩,做壺有心急的時候,師傅一打眼就知道了,王星宇驚訝又不解。

後來等他自己帶徒弟,也有了這種本事,「從壺上能看出一個人的心境,很微妙。」

與叔叔王雲飛在一起討論制壺技法

《見龍卸甲》及局部
柄上的螭龍咬合著壺身

《荷東獅棠》及局部
蓋上臥著一隻可愛的小獅子

他的叔叔王雲飛一直收藏老壺,從明代的時大彬、清代的陳鳴遠到「一代宗師」顧景舟,王星宇一有空就跑到叔叔家,一看一整天,有時甚至有機會上手細看,「它那線條很活的,真是震撼,很難模仿。」

他喜歡邵大亨款的德鍾,端莊,反覆做,後來成為王星宇自己的代表作。

2002年他去台北博物館看到一個瓷器,白釉螭龍,喜歡極了,回來自己花了三個月設計,有了自己的「見龍卸甲」紫砂壺。

「柿園」集體工作室有著互相促進的大氛圍

如今他在「柿園」里工作,這是師傅吳界明與高旭峰、周宇傑三位師傅一起組建的集體工作室,試圖復刻以前紫砂一廠的氛圍。

王星宇在這裡與師兄妹們研究紫砂,一步一步抵達他心目中那種歷史深處的況味。

褚超作為「水汀之徒」樂隊主唱
在全國巡演

在工作室練習書法

褚超是丁蜀鎮本地人,母親做了30多年的壺,然而褚超從小到大沒碰過紫砂泥。

他高中時喜歡 Nirvana(涅槃樂隊),在南京藝術大學選了環境設計專業,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組建「水汀之徒」樂隊上,寫詞,作曲,跑音樂節,享受那種被台下10萬人的熱浪持續往上推涌的極致體驗。

「搖滾樂對我有根本性的影響,就是永遠要誠實,忠於自己,哪怕皇帝的新裝,我也要說出來。」

但樂隊養不活自己和成員,畢業後他選擇回老家辦音樂美術舞蹈培訓班,可惜賺不到什麼錢,在母親的勸說下,他開始做陶刻。

褚超8歲開始練顏真卿,20幾年的功力,用書法的底子做陶刻綽綽有餘,但那股搖滾勁兒上來了,他拒絕走傳統路子。

先用毛筆在壺上寫字,然後用鋼刀進行刻寫

筆觸漸漸變化莫測,忽而膨脹豐滿,忽而細若遊絲,有一種特殊的張狂的韻律。不碰古詩,全部用白話,或是別人的句子,或是自己的詩,反正得帶勁兒,得有意思,得和他認為「古板」的老一套劃清界限。

這種頗具當代感的風格在丁蜀鎮少見,甫一出來就很受矚目,被形容為「蝌蚪文」或者類似村上隆的「扁平風」。

上海寶龍美術館褚超個展

一些95後、00後的後輩因此很受鼓舞,「不是因為我東西多好,是因為褚超這麼幹他也能成功,說明不一定非得去按照那個老路子去做,那麼我很欣慰我給了他們一個希望。」

工作之餘繼續玩音樂,47個城市做巡演,「就是兩條平行線,我在做陶刻的同時,我也不想讓人家知道我在搞樂隊,這就跟你平時下了班打麻將打牌是一樣的。」

每天都去各個朋友家串門

疫情之後樂隊活動暫停了,更多時間泡在老家,他也樂得清閒。

一般下午1點起床,來到工作室干2個小時活兒,出門轉一轉,鎮裡朋友都住得近,走幾步敲門就進去了,有時候一天要串十幾個門。

晚上三五好友聚一起,開一支喜歡的酒,興致來了聊通宵,「懶散到極致你知道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嗎,就是今天6點睡覺就6點睡覺,明天不起來也沒事,反正也就少掙一天錢,無所謂。」

回想起以前在大城市裡人來人往,各種排隊和等位,他如今由衷地認可這種在「沒什麼人的鄉下」的舒緩生活。

去年他迷上當代藝術,那種無限制的自由感令他神經興奮,篤定未來要走這個方向,但他選擇繼續留在這裡,做小鎮青年裡的當代藝術家。

「現在做藝術,你在哪個城市,我個人認為已經不重要了,劉慈欣在水電廠上班也能寫出好作品是吧。為什麼非得跑去北上廣?這跟我的叛逆也有一定關係,你們都在上海,老子非得不在上海,也能做出好東西來。」

工作之餘,何流喜歡騎摩托
以及與兒子一起下象棋

何流是河南洛陽人,20歲時因為攝影工作來到宜興丁山,認識了現在的太太。

他人生的重要節點都密集地發生在兩三年內——23歲訂婚宴後轉行學紫砂,24歲結婚,25歲當父親,屬於「早婚早育」里打頭陣的人。

紫砂是個慢活兒,要1-3年打基礎,自然一開始收入沒有那麼多。

好在小鎮的氛圍自在悠閒,生活成本不高,長輩們一起幫襯著這個新誕生的小家庭,「在心理上它給你一個寬容度吧,我當時年輕有衝勁兒,覺得以後肯定可以。」

何流請妻子幫忙看壺的細節

41度的高溫天,工作室也不能開空調

何流常滿頭大汗

一個25歲的年輕父親,要比一般人更為勤奮。

因為長時間靜坐低頭,沒幾年就有了頸椎和腰椎病。工作室內不能開空調,尤其在盛夏,否則胚體會幹得特別快,噴水也來不及,會導致成品率低。

41度的高溫天裡,他連風扇都只敢用小小的一台。

左:《無憂》,靈感來自《山海經》裡的「魚龍」

右:《千尋》,靈感來自古代神話里的九尾狐

《無憂》近景

他喜歡「花器」, 樂於從自然界和古代神話故事裡吸取靈感,充分釋放出想像力。

《無憂》來自於《山海經》裡的「魚龍」,以兩片荷葉為壺身,蓮蓬作為把手,游離著的一條鯉魚即將躍變成龍,它面露威嚴,身上的鱗片似鎧甲一般堅硬。

《天涯》

《天涯》是疫情期間的作品,壺身是一座山崖,滿是岩石被風沙磨蝕的痕跡,一匹孤狼在山頂瞭望,困在原地,像極了當時的自己。

妻子也會做壺,岳父從事陶刻,家人能給出很中肯的意見,這讓何流常常有意外收穫。

何流與師傅何道洪
師傅手裡拿著何流以「供春」做底子的花器

宜興本地講究「師承」,何道洪是紫砂界備受尊敬的大師級人物,對年輕人頗有關懷,何流有一些機會上門請教,每次領了意見回來都要琢磨好幾天。

他願意下功夫,也願意創新,就這樣一點一滴摸索了十年,終於在2019年得到何道洪親筆寫的收徒貼,正式拜入其門下。

如今他成為宜興紫砂花器里的青年好手,也絲毫不敢怠慢自己作為父親的角色。

為了接送孩子上下學,他把自己醒著的生物鐘調到白天。兒子如今10歲,正在經歷一個重要的自我意識形成期,他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孩子成長,孩子寫完作業後,兩人會一起下象棋,一起打鬧。

在一種悠緩和耐心的氛圍里,家庭和夢想可以同時兼顧,何流希望等孩子再大一些,他可以有更多時間用來制壺,甚至笑稱:「要是更早點要孩子就好了。」

馬品一在燒柴窯

制壺人大多性格沉穩內斂,然而94年的馬品一有著罕見的好動和外向的性格,這讓他的作品有種突破束縛的自由感。

19歲時他就跟著王小龍和高麗君夫婦,學習最傳統的制壺技藝,「仿古」做了3年,之後就讀南京師範大學讀的藝術設計專業。

做壺的過程里,他漸漸被當代藝術家杜尚和蔡國強吸引,開始思考「什麼是壺?能不能拋棄實用性,只做些純粹好玩的紫砂?」


左:《融》沒有壺嘴和柄,依然出水流暢

右:《共生》用數個圓柱體拼接而成

左:《七賢-向秀》壺柄像是要飛起來

右:《七賢-劉伶》模仿人喝醉的狀態

《融》外觀看不出壺嘴和柄,有一個雙層的內膽,泡茶時拿起來不會燙,出水也極好。

《七賢》系列把壺當人,表達個性,做張力。尤其《七賢-劉伶》的肚子大大的像孕婦,看起來像一個喝酒要摔倒的狀態,《七賢-向秀》的壺柄簡直像是要飛騰起來。

宜興傳統力量大,堅持做創新需要有定力,馬品一的覺得這種情況下更需要相信自己的直覺,「我永遠覺得創作的時候你必須要有足夠的自信,要有這種心氣,即便你做完之後,發現什麼垃圾啊,捏掉再來一遍。」

有傳統技藝的底子,又有大膽的當代創新,去年馬品一被邀請到一個大學裡當講師,然而他幹了一個月就跑路了,「說起這個還真挺不好意思的,對不住院長,只不過我還是喜歡比較自由一點的生活吧。」

製作壺嘴

和朋友們一起唱歌

馬品一人緣好,愛熱鬧,樂於把身邊的同輩人都聚到一起,這樣漸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青年團體。

大約在4年前,他希望遠離市場,跟好友尚贇一起,把工作室安在丁蜀鎮10公里以外的一個鄉村里,四周是靜謐的竹海,白天聽蟬鳴鳥叫,夜裡拍泥條。

「很小的一個初衷就是自由,我不喜歡被管,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和尚贇也開始帶徒弟,80後、90後、00後都有,這裡漸漸成為一大群紫砂青年的落腳點。

有人出門看到什麼新作品了,都會回來一起交流,因為觀念不同,有時候也爭得面紅耳赤到夜裡三四點,但第二天照樣一起喝酒。

相比於工作,他們更多聊的是生活上的事情,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夜裡大家聚在一起,唱一首什麼煩惱就都過去了,「同學、朋友、家人在一起,這才是我們一個完整的生活,是吧。」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