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夫‖獵艷之旅

涇芮 發佈 2022-08-10T06:14:45.421094+00:00

大哥說,笨蛋,兩個笨蛋。駕駛那輛車的是一對夫婦,他們緊張不安地轉向我們,以為我們是一群瘋子,從瘋人院裡逃了出來。





◎ 小托夫



我們驅車上路我們為的是什麼?我們的大哥這樣問我們。我們說,為什麼?大哥說,笨蛋,兩個笨蛋。為的是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我們仨扯著嗓門高聲喊著,我們的車窗開著我們的喊聲從車窗里飄了出去,被和我們的車擦身而過的那輛車聽到了。駕駛那輛車的是一對夫婦,他們緊張不安地轉向我們,以為我們是一群瘋子,從瘋人院裡逃了出來。

「我們為的是女人,」大哥反覆說,「我們這趟行程,什麼也不為,就為女人!」

「就為女人!」我附和說。

「就為女人,什麼也不為!」毛阿勒也附和說。

大哥對我們的附和很滿意。他說,你倆比我有優勢,你倆比我更年輕。

「年輕就是好啊!」大哥說。

「是不賴。」我說,「年輕真不賴!」

聽到我這麼說,大哥又把矛頭指向了我和毛阿勒。「我要是比現在再年輕十歲,肯定比現在更瘋狂,比你倆更瘋狂。」他說,「我現在不行了,體力不行了,心態也不那麼行了,不像當初那會兒了。可是你倆看起來比我還不行,畏畏縮縮的,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見到女人你倆太拘謹了,不像個男子漢,沒有氣概,不夠爺們兒。你倆像個小女人。你倆看起來還像那麼回事兒,但我了解你倆,這幾天的相處就夠讓我了解你倆的了,你倆骨子裡就是個小女人。知道嗎?」他說著拍拍我的肩膀。我坐在副駕上,毛阿勒坐在後排,大哥駕駛著汽車,他興起時只能拍我的肩膀。好在我的肩膀還比較結實,他也拍不壞。

「大哥你這話說得不對,」毛阿勒反駁說,「我和林納不是小女人。小女人那麼膽小,見到一隻蟑螂一隻耗子也要大驚小怪,也要嚇出一身冷汗。這些我們都不怕,是不是林納,你怕嗎?」我說我也不怕這些,我甚至敢在手中把玩一隻懶蛤蟆,我小時候還飼養過一陣子蟑螂,專門看蟑螂是如何交配的。我這樣說的時候毛阿勒的表情像是在生吞一隻懶蛤蟆或者蟑螂,我說完之後毛阿勒迅速擦了把臉,用他的手擦的他的臉。似乎這麼做就能把我剛剛說過的話忘掉。

「你看,」毛阿勒一手攀在我的座椅上,另一隻手攀在大哥的座椅上,說,「你看,我們都不怕這些。林納甚至還敢把玩懶蛤蟆,還專門飼養過蟑螂。大哥,你看,我們是不是很夠勁兒的?大哥你說我們是小女人,真的是冤枉我們了。」

「沒有冤枉,」大哥依然這麼認為,「一點都沒冤枉你們。你們倆就是膽小鬼,膽小鬼說的就是你們倆。」

大哥之所以這麼說,是事出有因的。就在不久前,就在午飯時,我們又錯過了一次搭訕的機會。那時我們把車開到路邊的一個小鎮上,找個館子吃午飯,就在那個館子裡,我們注意到了兩個出來旅行的女孩。她們把旅行包擱在凳子上,專注地吃著桌上的面,沒有注意到我們。大哥注意到了她們,他對我和毛阿勒使眼色,讓我們也注意到了。大哥又沖我們使了個眼色,壓低嗓門說:「你倆把握住機會,過去搭訕啊。」我看看毛阿勒,毛阿勒也看看我。

我搶先說:「讓阿勒去,阿勒更帥一些。」

毛阿勒一聽就急了,他結巴著把包袱推給我。他一激動就結巴,他是這麼說的:「讓,讓,讓,林,林,林納去。林,林,林納才帥呢。我,我,我,我和林納,不,不,不能比。他,他,他,比,比我,帥,帥,帥,帥太,太,太多了。大,大,大哥,讓,讓,讓,讓他去。」

我和大哥費力地聽著他說,我和大哥都想讓他閉嘴。因為我們聽得實在是心癢難耐痛苦不已,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人在你耳邊用鐵勺子來回刮著不鏽鋼盆。

「說,說,說完沒有?」大哥也被染上了一點小結巴。

「說,說,說完了。」毛阿勒回答道。

「你,林納。你上。」大哥轉向我。「阿勒說,你比他更帥。」

「我不信,」我說,「大哥,你偏袒阿勒,明明阿勒更帥。」

大哥把目光轉向阿勒後,阿勒又開始激動起來了。「大,大,大哥,你,你,你別,你別找我。有,有,有,更,更帥的,你,你,你,你別,別,別找我。」

「你,你倆,到,到底,到底誰上。」大哥說,「我,我,我,我他媽,都,都,都,結,結,結,結巴上了。」

「要不然我倆石頭剪刀布吧?」我提議說,「這樣更公平。」

我這麼一提議,大哥立即表示贊同。他說,石頭剪刀布好,就石頭剪刀布吧。

我把手背到身後,毛阿勒也這樣做了。

大哥點上根煙,問我倆,你倆都準備好了吧?

「準備好了。」我倆異口同聲說。

大哥說:「三,二,一!」

我和毛阿勒同時出了手,我的是剪刀,毛阿勒的也是。又來了一次。這一次我出的還是剪刀,而毛阿勒出的是布。「你輸了,」我說,「阿勒,你上吧。」我朝那兩個女孩努努嘴。

毛阿勒說:「一局,一局能定輸贏嗎?」他現在沒那麼激動了,說話也能說囫圇了。

「能,」大哥說,「一局就夠了。」

「我想著再來兩局,」毛阿勒嘿嘿笑著,他想耍滑頭了。「三局定輸贏才叫公平。」

「你覺得不公平嗎?」我有些不快了,「大哥給咱們現場作證,還不公平嗎?非要三局才公平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毛阿勒說,「大哥在,當然公平。我說的意思是三局應該會比一局定勝負要好一些。一局運氣成分太多了,三局會好一些。」

「這本來就是賭的運氣。就算是三局,也是靠的運氣。就算十局八局,也都是要靠運氣。」我給大哥要了一根煙點上,抽了兩口繼續說,「這就是靠運氣的遊戲。」

毛阿勒不抽菸,他看著我和大哥,我倆在抽菸,我倆邊抽菸邊目不斜視地望著他。他說:「大哥,你說句公道話,是三局定勝負還是一局就行了?」

「依我看,」大哥說,「一局就可以了。」

「一,一,一,一局,就,就,就可以了?」毛阿勒又開始激動了。

「一局就可以了。」這次大哥沒有被他染上結巴。「我們哪有那麼多時間在這石頭剪刀布,石頭剪刀布,我們要干正事兒,曉得不?干正事兒。」大哥有點不耐煩了。

「曉得,曉得。」毛阿勒點頭討好,妥協說,「怎麼開始?我待會過去該怎麼說?」

「隨意點,隨意點就好。別太拘束,也別太緊張。放鬆些。」大哥指點道。

「有沒有酒,」毛阿勒說,「我想來二兩。一口氣來二兩。」

「酒壯慫人膽。你是慫人嗎?你要是慫人的話,我們可以給你叫二兩小酒。」大哥說。

「大哥,你要是這麼說的話,我就不喝了。」

「別喝了,」大哥說,「喝酒誤事兒。」

「好,我去了,大哥,林納,不管我表現得怎麼樣,你倆不要笑話我,好不好?」

「不用擔心這個,」大哥說,「想這個就是想多了。」

「不會笑話你的,去吧。」我說。

毛阿勒深呼吸後站了起來,往那兩個女孩看去,我和大哥也隨同看去,但那兩個女孩早已經不見了蹤影,早已經離開了這個菜館子。

因為這件事,大哥對我和毛阿勒下了個定義:「你倆真慫。」

「真慫」這個標籤已經貼在了我倆身上,我倆一時無法揭掉它。我們需要一個機會為自己正名,我們需要一個機會擺脫這個標籤。不然的話,我和毛阿勒在大哥心中的形象永遠都是「真慫」。

後來,我們把車開回到318國道上,繼續前行。現在,我們的車正行駛在然烏到波密的路線上,大哥說還有機會,現在距拉薩還有好一段距離呢。「可是,」我說,「在路邊招手搭車的都是男的啊,女的來搭車的太少了。」

「是啊,是啊,」毛阿勒也說,「都是些男的。」

「你們會不會祈禱?」大哥說,「雙手合十指尖抵到額頭上那種。」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過。」我們說。

「那你們就那樣祈禱一下吧,祈禱一下說不準運氣就來了。」

我們倆就那樣裝模作樣的祈禱了一番,然後,我說,這個季節出來旅行的少,天氣太冷了。如果在夏季的話,應該就不會是這樣。大哥說,你說得對,確實和季節有關。

「你看前面有人招手。」毛阿勒拍著座椅提醒我們。

「我們看到了。」我說。「我們這趟行程不捎帶男的。」

我們沒有搭載路邊招手的那個小伙子,我只是把窗戶搖下來,對他笑著點點頭,僅此而已,我們的車沒有減速,我們沒有停下來。

「他會不會覺得我們太無情了?」毛阿勒說,「我們原本可以捎他一程,卻沒有這麼做。」

「顧不上了,」大哥說,「我們這趟行程只捎帶女人。我希望我們仨每個都能勾搭一個,每個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那個,這樣這趟行程就圓滿了。」

我們仨是在一個旅行群里結識的,我們都沒有女朋友,我們都想擺脫單身之苦。我們希望這趟行程能有所收穫。就算不能替我們擺脫單身,來一場短暫的慰藉也是可行的。露水情緣雖然無法持久,但對於我們來說,露水也勝過於無。如果讀到這裡你覺得可笑,那我就只能這麼說了,飽漢不知餓漢飢,對於我們而言,一滴露水也能帶來安慰。

我們仨都挺期待這趟行程的結果的。

大哥比我們大八九歲,我和毛阿勒年齡相仿,都在二十來歲,所以我們管他叫大哥。我問大哥,你這麼大了,怎麼還沒有女朋友?大哥說,以前有過,後來分手了。分手後就沒再遇到合適的了。「我那個工作,」他說,「不適合女人干,接觸不到女人。每年春節回到老家,家裡就急著給安排相親,每年回去都會見一兩個,但都不適合,就這樣一路拖了下來。」

「我覺得很好。」毛阿勒說。

「什麼很好?」我問。

「在路上的感覺。」

「屁話!」我說,「這誰都知道。」

「我的意思是說,就算和女人無關,把女人排斥在外,單是這趟行程,單是在這條線路上走一遭,就已經挺好了。」毛阿勒說,「當然,要是能有女人為伴,就更好啦!」

「屁話!這誰都知道。」我說。

「大哥,放一首帶勁的歌吧。」毛阿勒央求說,「大哥,你很喜歡民謠嗎?這一路都在聽民謠。你怎麼不放一首帶勁的歌,你不喜歡搖滾嗎?」

「搖滾太吵了。」大哥說,「我喜歡輕音樂,慢悠悠的那種,不急不躁。」

「換一首搖滾吧,」毛阿勒說,「我和林納都愛聽。」

「你別什麼事兒都扯上我,」我說,「我什麼歌都可以。」

「我這裡有一首《當我想你的時候》,你要不要聽?」大哥說。

「聽一下吧,」毛阿勒說,「聊勝於無。」

當歌聲響起的時候,毛阿勒說道:「披頭士的有嗎?要是有的話給我來一首。這樣我就覺得這趟行程就算沒有女人也無關緊要了,也算圓滿了。」

「你真這樣覺得?」我說。

「是的,我真這樣覺得。」

我對大哥說:「大哥,我們車廂里來了一位『無欲無求者』,要不要帶著這樣的傢伙上路?」

「不要,」大哥說,「打開車門,把他一腳踹出去。」

到了波密,我們沒有逗留,接著往前開去。當晚我們住在了魯朗小鎮,從然烏到波密,從波密到魯朗,我們都一無所獲,沒有載到女乘客。這讓我們有些灰心喪氣。那天晚上我們在魯朗的一家小餐館裡用餐,大哥說,坐長途車累,開長途車更累,消除疲累的方法就是酒足飯飽,我們喝點吧,你倆喝點什麼?

「有啤酒嗎?」毛阿勒說。

「你喝啤酒?」大哥說。

毛阿勒點點頭:「啤酒就可以。」

「你呢?」大哥又問我。

「我也啤酒吧,」我說,「白酒我是一兩的量,說出來讓人笑話。」

「那我們就都喝啤酒吧,老闆,先來六瓶啤酒解解乏。」

我們邊吃邊喝,酒肉穿腸過,我們似乎都比此前要更有活力些了。從餐館出來時,冷風颼颼的狂嘯不已,我們兜緊大衣趕忙往客棧走去。還沒走到客棧呢,天上就開始飄落雪花,雪花在半空中隨風而舞,我們的頭頂和大衣上很快就凝聚了一層雪花絨。在客棧門口,我們不停跺腳、抖動、拍打,把雪花從我們身上驅趕開。「老闆娘,有熱水嗎?我們要喝點熱水,這天真是太冷了。說冷就冷,說冷下來就冷下來。」大哥找客棧老闆娘討熱水時,我和毛阿勒也沒閒著,我們衝著手掌呵氣。大哥提著兩隻暖瓶招呼我們:「走啊,上樓了。」我們踩著木質樓梯砰砰砰上到二樓,來到我們的房間。那是一個設施簡單的三人間,牆壁上滿是此前的住客留下的塗抹痕跡,文字和圖畫,唯一的一張小桌上準備有一支油筆,毛阿勒拿起那支筆在牆上寫道:「我們仨到此一宿。大哥,毛阿勒,林納。」然後又在這句話的後面標上了年月日。

「大哥,你要不要寫點什麼?」毛阿勒問。

「我不要,你倆寫就可以了。」大哥把手插進了被窩裡,「電熱毯熱了。」

「林納,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毛阿勒問我。

「把筆給我。」我說。

毛阿勒把筆遞給我,我拿著筆在他那句話後面又添上一句:「——沒有女人。」

「你倆快上床躺吧,」大哥喊我們,「被窩裡暖和得很。」

我們躺在各自的被窩裡,只要我們不說話,就再聽不到任何動靜了。這麼大的客棧,就我們三個客人。這個季節出來旅行的人委實不多啊。我們又扯了一會閒篇,喝了一會熱茶,就各自睡了。明天還要趕路。睡前我們都期待著明天會有所不同,期待著明天能有所收穫。

第二天一早,我們駕著車在這個小鎮上轉悠,尋覓早點鋪。鎮子不大(但非常漂亮),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早點鋪。早點鋪的生意也差強人意,顧客寥寥。我們喝了稀飯,吃了包子,就離開了這個小鎮,驅車上路了。雪已經停了,但路邊還堆積著淺淺的白雪。

「下一站就是林芝了。」大哥說,「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就能到拉薩。」

「大哥,你是第幾次來拉薩?」毛阿勒說。

「第二次。」

「我是第一次,」毛阿勒岔著腿坐在後排,「林納也是第二次。」

他接著說道:「只有我是第一次。」

與其就這樣聽毛阿勒絮絮叨叨,不如索性按一下快進。好呀,快進吧,快進,快進。停!這裡值得一提,不能簡單略過了。八一鎮,嗯,就在我們路過這裡的時候,有兩個女孩在路邊對我們駕駛的汽車招手。我搖下車窗向她們喊道:「去哪兒啊?」

「日多。」

「我們要路過那裡。」

「能帶我們一程嗎?」

「沒問題。」

她們不是我們在餐館裡遇到的那兩個女孩,但她們也是出來旅行的,這一點可以肯定,這從她們的裝束打扮上就可以看出來。她們拉開車門看到毛阿勒,有些猶豫了,說:「車裡怎麼還坐著一個?」

「波密,」我隨口胡謅道,「他是在波密上的車。」

「他也是你們捎帶的?」

「是的,」我說,「我們看他太可憐了。他被司機扔在了路上,可憐兮兮的一個人。」

她們上了車,其中一個女孩問毛阿勒:「你為什麼被司機扔在路上了?」

毛阿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再加上緊張激動,又結巴上了。他結結巴巴說:「是,是,是,是這樣,我,我,我,我把,把,把,司機,氣著了。」

「你怎麼氣著他了?」

「我,我,我,我拿,拿,拿,拿他的胖,胖,開,開,開,開玩笑了。」

「然後他就生氣了?把你從車上扔出來了?」

「正,正,正,正是。」

「那你太倒霉了。」

「正,正,正,正是。」

毛阿勒和兩個年輕女孩那麼近距離坐在一起,不緊張不激動才怪呢。我知道他。

我說:「阿勒,你少說點吧,你瞧你,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我,我,太,太,太,太緊張了。」

「他挺可愛的。」靠近毛阿勒的那個女孩說。之前向毛阿勒提出疑問的也是她。「你叫阿勒嗎?」她托著下巴看他。

「毛,毛,毛,毛阿勒。」

「你姓毛?」

「對。」

「我叫米曼。」她說,「她叫王菁。你們呢?」

「我叫林納。」我說,「他叫大哥。」

「他叫大哥?」米曼憋著笑問。

「他比我們年長,我們都叫他大哥。」

「你,你,你們為什麼要去日多啊?」毛阿勒說。他不似先前那麼激動了,說話也就相對利索些了。

「我們的朋友等在那裡。」王菁說。

「他們等著我們過去呢。」米曼補充說。

「是什麼朋友?」我轉過身來問。

米曼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對我的問話有些不滿。似乎這麼問過於唐突了。我也知道我不該什麼都問的,但我不得不問一下。要是在日多等著她們的是男人,是他們的男朋友(我很想知道她們到底有沒有男朋友),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我很想知道這一點,這關係到我們與她們接下來的聊天,不了解這一點有些話就沒辦法說出口了,比如調情戲語(雖然我說不好這種話)。有些曖昧的玩笑話也不好再說了(雖然我也說不好這種話)。——雖然我說不好,毛阿勒也說不好,但我想只要有合適的機會,我們會去嘗試。

「我們可以不說嗎?」米曼態度轉冷。

「當然可以,」我帶著些歉意,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不要介意。我也不是很在意這個,就隨口一問。」

車廂里沉默下來。

大哥替我圓場說:「我這個小弟呀,嘴貧,不光嘴貧,還什麼都想知道點,整天都是這樣,逮著誰都要問東問西,問個沒完。有時候是挺招人厭的。不過,他心腸不壞,沒有一點壞心腸。你們不要生氣,不要介意他。」

「我們沒有生氣。」米曼的語氣緩和許多。

「說吧,說出來也沒事兒。」王菁捂嘴打個呵欠,說。

「他們是我們的男朋友。」米曼說,「我們和你們一樣是出來自駕玩兒的。但我和王菁,我們倆想嘗試嘗試搭車,我們還從來都沒有嘗試過這個,我們想試一下。我們的男朋友不准許我們這樣做,他們不同意。但我們鐵了心就想這麼做一下,嘗試一下,他們拗不過我們,只好同意了。同意的前提是,我們只能搭乘一小段的距離,也就是從這裡到日多這麼一段距離,再遠他們就不同意了。我和王菁是想直接搭到拉薩去的,可是他們不同意,我們也只能妥協一些,照顧一下他們的情緒。事情就是這樣。」

哦,原來如此。這麼說,我們果然又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好吧,沒什麼好說的了。閒言少敘,不如再快進一下吧,對,再快進一下。好。在日多,她們下了車。我們繼續驅車趕路。從日多到拉薩已經不遠了。我們對接下來的行程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事實上,接下來的行程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們順利到了拉薩。

在拉薩吃晚飯時,我們仨的情緒都有些提不起來。我們對這趟行程原本是有預期的,多少是有期待的,但是我們卻一無所獲,我們仨誰都沒有收穫到什麼。真正的是一無所獲。我們不該有預期的,不該對這趟行程有期待的,這樣只會讓我們感到挫敗和失落的滋味。

「怎麼辦?大哥。」毛阿勒說,「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大哥用筷子敲敲碗沿說:「吃飯,吃飯不談別的。」

我想,大哥應該是在思考吧,思考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我們仨沒有太多的時間消耗了,我們短暫的假期就要到頭了。大哥要開車回成都,我和毛阿勒分別要回北京和廣州。我在北京工作,毛阿勒在廣州工作,我們打算坐飛機飛回去,這樣才能在假期截止之前趕回去。

走出餐館,大哥轉向我們說:「你倆說說吧,是現在就回客棧,還是在街頭走一走散散步?」

「有第三種選擇嗎?」我問。

「有。」大哥說。我就猜到會有,所以才那麼問。「去酒吧碰碰運氣。怎麼樣?」

「可以。」我和毛阿勒點頭回答。

我們向餐館服務小哥打聽附近哪裡有酒吧,小哥說,雪雁街,那邊有一個。他說他去過那家,感覺還不錯,離得也挺近。那個酒吧開在地下室。酒吧不大,但有現場表演,一個小樂隊。樂隊成員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我們就坐後,酒吧侍應生就拿來酒水單給我們看。大哥看也沒看說,來一打嘉士伯,一個果盤,一碟瓜子兒。

台上的樂隊一會唱搖滾,一會唱民謠,一會又唱流行歌,會得簡直真多。當他們唱搖滾的時候,我問毛阿勒:「怎麼樣?唱得還行吧?」

「不怎麼樣,」毛阿勒挑剔地說,「也就那麼回事兒。」

「呦呦,你倒挺挑剔呀。」

「不是我挑剔,」毛阿勒擺擺手,「我聽過更好的,比這個好太多了。」

「什麼時候?」我問。

「很久以前了。」

「來,我們再走一個。」大哥舉舉杯。

我們仨碰了碰杯,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倒是覺得他們唱得很不錯,」大哥說,「之前他們唱的《那些花兒》、《安和橋》就很好,聽著很像那麼回事兒。」

「他們唱搖滾不行,」毛阿勒接道,「他們唱不起勁兒。搖滾是需要一種勁兒的,不是假惺惺的那種,是實實在在的,實打實的。是那種。他們不行,他們唱不出這種勁兒。」

「我是聽不出來什麼勁不勁兒的,我聽著都差不多。」我接腔說,「如果你說的是對的,那說明他們不適合唱搖滾,民謠和流行歌曲或許更適合他們。」

「或許吧。」毛阿勒說,「我以前有個夢想,就是當個搖滾歌手。」

「阿勒,」大哥拍拍他的肩膀說,「要不然你上去吼一嗓子吧,給我們聽聽。」

「你指定比他們唱得好。」我也推波助瀾道。

「不行,不行。」毛阿勒連忙搖頭拒絕,「搖滾是需要一種激情的,而我一激動起來就結結巴巴的。這哪行?上去鬧笑話啊?」這倒也是。或許這就是他放棄那個夢想的原由吧。

接著我們又聊到了別的。大哥問我們:「你倆會不會覺得這趟行程有點遺憾?」

我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嗯,是有那麼一點。」

毛阿勒低頭半天,一言不發。

「怎麼?阿勒,」大哥說,「你是不是遺憾得說不出話來了?」

毛阿勒抬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說:「不是,大哥。大哥,說實在的,我現在真的,真的不太在意這趟旅程的結果了。我覺得我們不是一無所獲,至少我覺得我自己不是一無所獲。我毛阿勒能結識你們,結識大哥你和林納,能結識你們倆,我就覺得很滿足了。這些天,在路上的這些天,每天我都很愉快,我們互相拿對方開涮,開玩笑,找樂子,我們談音樂,談旅行,談人生,談女人,無所不談,我們三個在一起就算沒有女人也無妨,也不枯燥無聊,也很有趣。這些天來,我們白天趕路,晚上住在沿途的小旅店,一路上我們見到太多的美景。這些,都讓我快樂。我相信我不會忘掉這些的,永遠不會,我相信我今後會不時想起這次的經歷,想起大哥你,還有林納,想起你們倆。你倆救了我,真的,在我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時候,是你們讓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讓我覺得活著還是很美好很有意思的一件事。這些話我本來是不想說出來的,但很快我們就要分開了,回到各自的工作生活里去,下次再見就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我在廣州一家零件廠工作,每天都會加班,加班到深夜也不奇怪,那是常有的事。我之前對你們說,我是一個在校大學生,是在騙你們,我是初中學歷,和大學沾不上邊。我換過很多工廠,在每個廠子都不會待得太久,最多一年,我就要換個廠子幹了,就待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最後對每個廠子都會生厭。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只有妹妹還在讀書,念高中,我那兩個哥哥初中都沒讀完就出來工作了。他們和我一樣是在廠子裡上班。他們就固定在一個廠子,除非廠子倒閉,不然他們是不會換地方的。每個星期有六天的時間都在廠里待著,做著流水線上的活兒,只有周日才會從廠里走出來,自由活動一天。他們過慣了那種生活,沒有覺得哪裡不好。每次我們三兄弟會面,他倆就總是對我說叨不停,你總是換來換去的,就不能老實在一個地方待著嗎?換來換去有什麼用?還不都那樣。你這樣換來換去的何時能攢到錢?過兩年你結婚怎麼辦?你怎麼不考慮考慮這些?你有想過這些嗎?房子車子票子,你有哪一樣?沒有這些你還能和誰結婚,誰還會嫁給你?就算嫁給你了,你能怎麼樣?你能撐起家嗎?你想依靠爹娘?他們掙的錢都不夠給自己養老的,你還想指望他們?我們這樣對你說,是想讓你清醒一點,好好工作,踏實工作,別整天胡想八想的,別整天吊兒郎當的。每次和他們倆見面,他們倆就總是這麼說我。他們說的,我也想過,我也想像他們一樣踏踏實實工作,攢錢結婚,養家餬口,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總會生出厭煩心理,對工作,對生活,對這個世界,這些都會讓我覺得很沒勁,無聊透頂。我覺得活著也是這樣,也很沒勁,也無聊透頂。我常常會想到死,我常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握著一罐啤酒走到樓頂天台,在那裡吹著夜風,喝著啤酒,想著喝完啤酒就跳下去。我沒跳,不是不敢,我一點都不怕。我是想再堅持堅持,再堅持半年吧,把錢攢夠。我一直在攢錢,不是為我自己,是為我妹妹。她是我唯一牽掛的人。她還在讀高中,成績不錯,我覺得她能考上大學。我們兄妹四個,三個學習都不行,只有她行。我們家總不能一個大學生都沒有啊,我們家的希望都在她身上。我那兩個哥哥只顧著自己,從來不捨得在妹妹身上花錢,一分錢都不捨得花。妹妹和他們兩個不親,她和我最親了,從小她就知道三個哥哥里只有我對她最好。我們的父母守在老家種田,沒有大的經濟來源,妹妹上初中後,去了市裡的私立中學,他們二老想讓我們弟兄三個把妹妹的學費和生活費給湊出來。我家大哥二哥就不太樂意了,他們覺得這不該他們負責,這該是我們父母負的責。他們說,如果是父母需要錢看病,他們會出這個錢的,但是妹妹上學的事與他們無關,他們不該接下這個擔子。這個擔子我接了。每月我都會給妹妹打錢過去,從沒間斷過。我總是牽掛著她,想給她攢筆錢,直到夠她上大學用的了,我再去自行了斷。這筆錢就快要攢夠了。如果沒有你們倆,沒有大哥你,沒有林納,沒有這趟愉快的旅程,我可能真就——活不太久了。我本來待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小屋子裡,早已麻木了,也快要窒息了,是你們給這個昏暗的小屋子開了一扇窗,你們讓我看到了美好的事物,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讓我體會到了美好,活著的美好。活著還是很有意思的,不是嗎?你們讓我體會到了這一點。我慶幸自己還活著,還能坐在這裡,和大哥、林納,和你倆喝酒聊天。生活有很多種可能,並不只有一種單一的色彩,它是多姿多彩的,我從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些,就像有什麼東西遮在了我眼前,我只看到灰濛濛一片,除了這些就什麼都沒有。你們讓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多彩,你們揭掉了遮在我眼前的那個東西。大哥,林納,這瓶酒,我敬你們。」說著,他用牙齒咬開那瓶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來。我看到一道眼淚從他的臉頰上緩緩滑落下來。

「阿勒,」大哥也開了一瓶酒,握著酒瓶站起來。「這個世界是挺操蛋的。可它依然值得我們去熱愛。你說你很喜歡我和林納,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我和林納這樣的人,我們籍籍無名,沒有什麼大本事,沒有什麼大的理想抱負,但是我們能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把煩惱把苦悶把日子給打發過去。我們也有愁悶的時候,但我們能用酒能用對女人對美好的想像,把這些愁緒給消解掉。我們活得再怎麼微不足道,再怎麼艱辛,但我們總有辦法讓自己開心起來,找點樂子並不難。你喜歡我和林納,我和林納也喜歡你。雖然我們就要分開了,但阿勒你要知道,今後你還會認識下一個大哥,下一個林納。生活是永遠值得期待的。說實話,現在我已經開始期待著我們三個下次的旅程了!」大哥高舉起酒瓶,接著說,「這瓶酒,敬我們的友誼。」大哥也把那瓶酒一口氣喝光了。

我也開了瓶啤酒,說,我先喝為敬。我站起來把那瓶啤酒喝下肚,把空瓶丟在桌上,然後坐下來,拍了拍毛阿勒的肩膀:「阿勒,活著不易,但也要好好活,活好每一天。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何必讓自己不開心呢?聽你講,才知道你家裡的一些情況。是不容易。但哪家容易呢?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們不能被生活擊敗,當身邊暗下來的時候,我們不能無動於衷,任由它一點點把我們吞沒。我們手裡其實都有把刷子,一把五顏六色的刷子,我們可以使用它,用它把這個灰暗下來的世界刷亮,一點點刷出鮮艷的色彩。如果你願意,你還可以刷出一輪又圓又紅的大太陽,讓它照著你,你既不會再感到寒冷,也不會再覺得生活毫無色彩。因為,太陽的光芒就是最好最明亮的色彩。阿勒,以後別再想不開了,多想點美好的事情,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嘛!實在是想不開的時候,你就想想我,想想大哥,想想我們倆,我們倆都還在這個世界上努力地活著,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我知道你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難,但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去。你沒上過大學,我也沒有啊,沒上過大學的人多了去了。你是農村出身,我也是,我們的起跑線都是一樣的。我雖然跑得也不快,也很慢,但照樣在盡力跑著,一時的掉隊不能代表什麼,人生的路那麼長,這才剛剛開始嘛,我希望我們能夠攜手跑到終點,慢一點也沒關係。你要這樣想,慢一點欣賞到的風景會更多。阿勒,請繼續跑下去,路上風景多著呢!」

「我知道了,」毛阿勒用手背揉著眼睛,這時的燈光轉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擦拭眼淚。「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他說。

「今天不談這個了。」大哥說,「把氣氛弄得怪傷感的。這些話可以留到以後在電話里說,我們今天呀不談這個了,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好不好?」

毛阿勒點點頭。我說:「好嘞。」

大哥說:「我們今晚來酒吧為了啥?」

我和毛阿勒互望一眼,搖搖頭。

「笨蛋,倆笨蛋。忘這麼快?」大哥點上根煙,往椅背上一靠。「只為喝酒?聽歌?不是,我們還有一個目的,我們是抱著這個目的來的。你們想想是什麼。」

「女人?」我試探著說。

大哥點頭一笑,說:「對,答對了。我們就是為這個。」

我和毛阿勒再次互望一眼,這次我倆都忍不住笑了。

「我觀察那邊很久了。」大哥俯下身來,我和毛阿勒湊過去。他低聲對我們說,「注意到沒有?靠牆的那三桌,沒有一個男的。」我們順著大哥的視線望過去,那三桌全是女的,的確沒有一個男的。按左右順序的來說,左邊那桌只有兩個女孩,中間那桌是三個女孩,右邊那桌也是兩個女孩。

「那三桌我們只能選擇一桌過去搭訕,只有一次機會,也只有一個選擇。」大哥接著說,「你倆好好想想,我們該去搭訕哪一桌?」

「肯定是中間那桌啦。」我說,「她們三個人,我們也是三個人,剛剛好。」

「阿勒有什麼意見?」大哥問。

「我沒什麼意見,我都可以。」

「好,那就這麼定了。」大哥說,「現在,請你倆把酒杯倒滿,端著過去吧。」

「我,我,我,我倆?」毛阿勒又激動起來了。

我說:「我倆沒什麼經驗啊。我倆去,萬一哪句話沒說對,被她們轟回來怎麼辦?豈不是很尷尬?」

「不會的,不會的。」大哥寬慰我們說,「放心好了。不會的。」

「大,大,大,大哥,你,你,你,你怎麼,不,不,不,不去?」毛阿勒問。

「你倆又年輕又帥氣,更討人喜歡,我都三十出頭了,身體都發福了。我要是再年輕幾歲,端著酒杯二話不說就過去了,現在,嘿嘿,沒那個自信了。還有就是,我要在這守著,這邊總要有人留下來待著,一桌人都跑過去像什麼樣子?我要在這守著,你倆要是和她們聊得來,她們要是不抗拒你們,你們就和她們好好聊,聊痛快。」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些都是藉口而已,他其實只是想藉此鍛鍊鍛鍊我們。我和毛阿勒平時都不太和女人接觸,不懂得該如何與她們相處。主要是我們缺乏膽量,在她們面前,我們就會不由自主顯得局促不安。

「大,大,大,大哥,要,要,要不,我,我,我,我和你,換,換,換一下。我,我,我,我守著,你,你,你,你過去。」毛阿勒想打退堂鼓了。

「不,不。我就在這守著,你們誰也別想給我搶。」大哥把手放到自己的小肚腩上輕撫著,「阿勒,林納,你們可以的,相信大哥,你們肯定可以的。去吧,自信點,端好酒杯,昂首挺胸,走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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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托夫,生於1994年,河南淮陽縣人。魯迅文學院第36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於《小說選刊》《上海文學》《中國作家》《大家》《雨花》《芙蓉》等,出版長篇小說《騎著鹿穿越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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