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論資排輩」的極致,舊日本海軍的「吊床號」

悠然修史 發佈 2022-08-11T18:14:40.598653+00:00

據明代顧炎武的研究,「論資排輩」起源於北魏的崔亮,此後不但在中國盛行也火遍了整個東亞文化圈。雖然一千多年來,對它的詬病不絕於耳,但現今我們也無法完全迴避它,例如升職加薪等。

據明代顧炎武的研究,「論資排輩」起源於北魏的崔亮,此後不但在中國盛行也火遍了整個東亞文化圈。雖然一千多年來,對它的詬病不絕於耳,但現今我們也無法完全迴避它,例如升職加薪等。

官員既少,應選者多,前尚書李韶循常擢人,眾情嗟怨。亮(崔亮)乃奏為格制,不問賢愚,專以停解日月為斷,雖復官須此人,停日後者終於不得;庸才下品,年月久者則先擢用。

《日知錄·卷八》

無法捨棄,是因為它除了弊端還是有優點的。比如在人事調動、任免上可以最大限度地排除「裙帶關係」。舊日本海軍就是看中了這一點,並將其發揮到了極致,即舊日本海軍的特有制度「吊床號」。

日本明治維新初期,新組建的國家軍隊分別被長州藩和薩摩藩把持 --「長州的陸軍,薩摩的海軍」。兩藩因權力爭鬥在軍中互相排擠對方的人,這不但讓日本的陸海軍從初生就形成尖銳對立,也製造了另一個問題。

為了爭奪權力、壯大實力,兩藩的將官們在人才選拔、將官任命中都不約而同地優先提拔本藩親近人士。這自然會在軍中形成派系,並堵塞人才晉升的通道。

被譽為「日本海軍之父」的山本權兵衛出任海軍大臣後,為解決弊端他決定改「任人唯親」為「任人唯賢」。

「任人唯賢」看上去非常有理,說起來也很簡單,但是實際操作起來卻很難。因為「賢」不「賢」還是由人來判斷,制度上一旦有漏洞,很容易就變成「任人唯親」了。例如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就是打著「唯賢」旗號的「唯親」。

山本權兵衛為了最大可能的剔除人為干擾,在海軍人事系統中推行以學習成績決定是否錄用以及晉升的「吊床號」制度。

首先確定日本海軍的人才源為江田島的海軍兵學校,然後按照畢業成績名次給每屆學員排序編號 – 即「吊床號」,學員畢業後的任職和晉升則參考吊床號決定。而且為了保證公平,海軍兵學校每年不但公布學員排名,也會公示所有學員的詳細成績,弄虛作假的難度很高。

註:日本陸軍也有類似海軍「吊床號」的規則,例如陸大每屆「軍刀組」(前六名有資格獲得天皇御賜軍刀)成員在陸軍中升遷速度遠高於其他畢業生。但是陸軍不公布詳細成績,所以暗箱操作空間頗大。

客觀地說山本權兵衛的「吊床號」制度解決了海軍內部的派系麻煩,從根本上杜絕了任人唯親的問題,也極大刺激了海軍後輩們拼命學習的風氣。

因為每屆排名前20%的學員才有資格報考海軍大學(培養高級軍官和參謀軍官),而排名靠後的學員不但畢業後得不到好職位,晉升也慢。後期隨著學員的增多,排名最後20%的學員會被直接編入預備役(可以理解為待業)。

雖然「吊床號」不能排除個別學員高分低能的問題,但是「吊床號」制度從各方面看上去都是利大於弊。那為什麼這個看上去挺美好的制度,不但沒有促進日本海軍人才更迭的良性循環,反而成了海軍內部的障礙呢?(例如學魚雷的南雲忠一就擋死了聯合艦隊眾多航空戰專家的路)

日本海軍用「吊床號」論資排輩,很像中國明清時期的進士老爺們用上榜名次和時間來給各自排座位。換句話說「吊床號」制度和科舉制度一樣,它們自己成為了自身的障礙。

進士老爺們靠科舉成了官,頂替門閥後,也形成了新的派系 – 「科舉派」。他們因科舉獲利自然變本加厲地維護科舉,在他們權力的幫助下,最終形成了無功名不為官、以功名順序決定職位和升遷的潛規則。

「吊床號」實際也是差不多的情況。靠吊床號爬上來的將官們自然各種尊崇吊床號,在海軍系統中想方設法的維護並拔高吊床號的地位。

和科舉一樣,「吊床號」制度也在日本海軍中培養出了一個新的派系 -- 「吊床號派」。任何派系的首要目標都是維護自身系統並壯大實力,因此日本海軍內部各種偏向「吊床號」的規則、潛規則就陸續冒了出來。

比如1930年倫敦海軍談判後,各國海軍都因條約限制出現規模性裁減,大範圍的退役也隨之而來。已被「吊床號」軍官控制的日本海軍,玩了一個有意思的操作。優先退役吊床號靠後的人,被退役的軍官里吊床號靠前的人也會獲得先晉升一級再退役的照顧(多拿退休金)。

在任何一支正規軍隊中,等待晉升的人在數量上永遠多於可晉升的官階,這個矛盾在各國軍隊中都是個麻煩事情。但這個問題對於日本海軍而言就非常簡單了,位置不夠就用吊床號「擇優錄取」。

為了公平,防止某些人依靠關係快速升遷,日本海軍在吊床號的基礎上又加入了「年資」。規定了每次晉升的時間間隔(這樣也形成了當面臨職位競爭時,學弟需要讓著學長的規則)。

看似公平,但也造成了軍官職務和軍官能力的脫節。吊床號是可以區分出學員成績好壞,但當年在學校的成績,不能證明某人十年、二十年後晉升將軍時,能力也符合要求。

這個規則讓海軍中上層一直都被「吊床號派」把持,也讓日本海軍愈發的「內卷」,出現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規則 – 吊床號決定指揮權

南雲忠一是聯合艦隊爭議非常大的一個軍官。有的人認為他一無是處,有的人認為他不是沒能力,失敗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但是南雲成為第一航空艦隊司令長官的原因這兩派是沒有爭議的,他上位不是靠能力或者關係,而是靠「吊床號」。

註:南雲忠一為海軍兵學校第36期畢業生(1908年),在同期191名學員中吊床號排序為7。1941年4月被軍令部任命為聯合艦隊第一航空艦隊指揮官。

如何為一支軍隊、一場戰役挑選一個合格的指揮官確實是個難題,但是靠幾十年前的學習成績來決定,並不是一個好辦法。

同樣的原因讓山本五十六賞識、聯合艦隊眾將佐認可的航空戰專家山口多聞,到死也只能屈居南雲之下。現在看上去有些荒唐,但是理解日本海軍已經被「吊床號派」掌控之後,就能明白是必然的,因為任何派系都不會推翻自己。

註:山口多聞是海軍兵學校第40期學員,雖然吊床號很前(2號),但是年資方面就差得多了。

最後日本海軍對於教育的不重視,也讓「吊床號」失去了當年的內涵。

日本海軍組建海軍兵學校時,深知日本海軍的落後。為個隔離落後學習先進,學校全盤學習英國皇家海軍。飲食、作息、制度是英式的;教材、教案、教師全從英國引進……,不但全程教學都使用英語,連建學校的紅磚都不用日本的,全部從英國進口。

註:教學全程用英語,一是為了倒逼學員學習英語,降低他們閱讀國外優秀軍事理論、科技資料的難度,二是可以讓學員們用英國人的思維去理解相關理論。有的朋友覺得從甲午開始日本聯合艦隊就很「莽」、敢賭。這是因為日本海軍全盤接受了英國皇家海軍的信條「見敵必戰」。

然而開了個好頭之後就沒有然後了。在那個海軍日新月異的年代,日本海軍的教育卻逐漸從完全開放走向了徹底自閉。不但不再研學最新的軍事理論和技術,反而越來越痴迷於精神武裝(電影《啊海軍》中的「精神注入棒」就很有代表性)。

後來海軍學校甚至淪為了養老院,因各種問題、錯誤被退出現役的將官們紛紛被打發到各學校去了。這種環境教育出來的吊床號前列學員,考試成績是非常優秀。至於學習成績,不是他們能力不行,是學校沒什麼好東西教他們。

後期日本海軍也不是沒有意識到問題,不過他們的解決方法更進一步地顯示了「吊床號」制度對他們的禁錮。

1945年海軍任命小澤治三郎中將為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別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小澤的吊床號卻是個大問題。小澤是海兵37期吊床號45的學員,當時日本海軍在役中將中還有一些資歷比他老的,和他同期也還有好幾個吊床號在他前面。

註:聯合艦隊偷襲珍珠港前曾想任命小澤為航空艦隊司令長官,但是小澤是後輩(那時候聯合艦隊裡大把35、36期的前輩們),最後矮子裡拔矬子選了36期的南雲。

海軍和大本營的解決辦法是,把排在小澤前面的人,要麼從聯合艦隊中抽調出來歸大本營直轄,要麼把他們編入預備役。海軍甚至準備把吊床號排在小澤前面的中將全部編入預備役,以便給小澤晉升大將(小澤沒同意)。

這已經到了1945年5月份,別說聯合艦隊,一億國民都準備「總玉碎」了,海軍還在不惜自我瓦解也要規避「吊床號」,可見這個制度對於日本海軍的影響和控制有多深。

「吊床號」制度其實也是二戰時日本最大的戰略劣勢「無糾錯能力」的一個縮影。究其原因,任何派系都沒辦法獨立實現革新,特別是權力自上而下的時候。因為對派系規則的挑戰都被視為與整個派係為敵,無論對錯,這個派系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抵制,因為他們本就寄生於派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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