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誰也想不到,一位來自八百里秦川的農婦,會因一席話震撼全國。
甚至,因此改變別人的人生。
2001年。
劉小樣身穿一件紅色呢子外套。
坐在院子裡的矮凳上,接受央視節目《半邊天》的採訪。
主持人問她:「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她頓了下。
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知道,然後我就很滿足。
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這就很好了。我不滿足這些。
我想要充實的生活,我想要知識,我想看書……
人人都認為農民,特別是女人不需要有思想。
她就做飯,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務,她就干地里活。
然後她就去逛逛,她就這些,你說做這些要有什麼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
我不接受這個。
說這段話時,她淚光泫然,幾度哽咽。
這一刻的傾訴,實在等太久了。
過去的三十餘年內,她一直處於失語狀態。
人生經歷,與其他農婦並無二異。
早早地嫁人、生娃、相夫教子。
終日在斗室里洗衣做飯,一遍遍嚼著寡淡溫吞的人生。
如此生活三十年……
沒有人看見她的內心。
也沒有人願意撥開生活的表層,觸摸她的靈魂。
哪怕她的靈魂,熾熱而滾燙。
02
如果把2001年的這場傾訴,當成她的覺醒。
那在覺醒之前,更多的是不甘與掙扎。
她出生在陝西省咸陽市興平村。
初二時被迫輟學。
1991年,她23歲。
認識了隔壁村,一個叫王樹生的男人。倆人經媒妁之言結婚。
雖說是媒妁之言,但她是滿意的。
她好讀書。
王樹生的爺爺,曾是私塾先生。
家中祖宅的門楣上,刻著四個大字——「耕讀傳家」。
嫁到一個讀書人家,倒也是一種慰藉。
婚後,育有一兒一女。
王樹生是個勤快人。
務實忠厚,常年在外連軸忙碌。
很快便攢下一筆錢。
蓋了房。
買了彩電。
左鄰右舍艷羨不已。
一年四季,劉小樣只需干2個月的農活。
剩下10個月,都賦閒在家。
生活看似還不錯。
一方院、三餐足。飽食暖衣。
可沒問題,恰恰等於「有問題」。
就像她說的,「一切,太平了。」
平得不對勁,平得可怕。
居住的地方,離娘家僅5公里。
而她,永遠在做飯。
「一天三頓,永遠在和面、擀麵和煮麵,唯一能變的只有面的形狀。」
田壟一望無際,卻感覺四面皆牆。
精神層面的赤貧,讓她痛苦。
她想要的,是知識,是躍過這個「圈」,絕非困在方寸之地,甘之如飴。
出走之心,開始萌芽。
後來,王樹生帶她去了一次西安。
鐘樓下人頭攢動,車馬往來不絕。城市的霓虹燈在眸中跳躍,照得她的臉頰滾燙髮紅。
那感覺,亦真亦幻。
美好。
但也殘忍。
她說,她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把她和世界分隔開來。
從家到西安往返的路費,明明只需要9塊錢,但條路看得見,卻摸不著。
她失聲痛哭,近乎崩潰。
回到家後,出走的欲望越甚。
蠢蠢欲動著,
日日翻騰著。
可,這種欲望在這片土地上,太不合時宜。
村裡的人,都認為農婦就該洗衣做飯。
不能有思想。
更不能有自我意識。
在這種無形的「規矩」之下,她只能深埋那份熱切,任由它翻騰。
轉而用一種極為隱晦的方式繼續抗爭——
她抄古詩。
在便利貼上寫:「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她看電視。
把《讀書時間》和《半邊天》當做書來讀。
她聽書。
學收音機里的普通話。聽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
她穿紅色的衣服。
因為紅色代表鮮活,代表熱烈,代表生命力。
每個行為,都在悄然抗爭。
就這樣。
她小心翼翼地戴著鐐銬做夢,維持了很多年。
03
又是一年秋。
落葉滿地,蕭瑟一片。
她立野眺望,倍感荒涼。心想:人生就該如此了嗎?兒女已經上小學了,難道不該追尋些什麼?
內心爭鬥幾個回合之後,她終於覺醒。
回到家,照著《半邊天》節目的地址,寫了一封信。
然後,騎了十里地的自行車到縣城將信寄出。
這封信,震撼了《半邊天》的節目組。
信里,劉小樣說:
在農村,有錢可以蓋房,但不可以買書;
可以打牌閒聊,但不可以去西安。
不可以交際,不可以太張揚,不可以太個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壞。
這裡有很多約定俗成的規矩。要打破它就會感到無助、無望、孤獨,不需要別人阻止你,你會自覺自愿地去遵守這些規矩。
這裡夏有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麥浪,秋有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歡,因為它太平了。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不相信這些飽蘸自由意志的文字,出自一個農婦之手。
他們想深挖這個女性背後的故事。
很快,節目組扛著攝像機,找到了劉小樣。
劉小樣卻生出了退意,一逃再逃。
她說:「我不想讓別人覺得我是個異類,在農村,心思不放在家裡,整天想入非非,這可不是好女人該幹的事。」
沒辦法。
主持人張越只好在與她同吃住,試圖建立信任感。
三天後,採訪正式開始。
劉小樣與張越面對面交談,將自己一層層剝離開來。
對話中,張越察覺到了劉小樣內心的隱痛。
對此,劉小樣卻說:
「我寧願痛苦,我不要麻木。」
「痛苦只是一種蛻變,生活就是要不停地蛻變,它才能前進,才能有力量。」
「人嚮往的時候,眼睛裡會有光澤。」
「我就怕我失去那些激情,怕我失去那些感動,所以我不停地需要更多的知識,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坐她對面的張越震撼了。
與她同床共枕十幾年的王樹生,也震撼了。
他從不知道,原來妻子的靈魂是如此豐盈。
節目錄完後,劉小樣抱著張越哭了很久。
「你們忽然就來了,忽然就走了,就像一場夢一樣。你們走了,我就又一個人了。」
是的。
節目組沒有到來之前,她是孤獨的。
如池中魚,籠中鳥。
蜷臥在鄉村一隅,日日經歷思想鏖戰。
好在,這樣的煎熬並沒有一直持續。
04
節目播出後,全國上下為之震驚。
她的話,像是一記猛錘,擊中了電視機前的無數個「劉小樣」。
她們暗自篤定,要走出大山,到更廣袤的天地去。
其中,一個來自河南農村的女孩,被她影響終生。
她在聽了劉小樣的話後,努力讀書,出國留學,在歐洲做了一名紀錄片導演。
而劉小樣自己,也開始了她的出走與突圍。
她開始幫鄰居種田,體驗上班的感覺。
2006年,又去縣城商業街做售貨員。
學做帳。
學搭配。
那是她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出走」。
可,好景不長。
兩年之後,商場倒閉。
再之後,她坐上綠皮火車去了貴州。
依舊不順利。
幹了沒多久,便折返當地縣城,在一個小學當起了生活老師。
期間,她堅持每日讀書看報,不停地汲取知識。
兩年後,兒女考上了大學。
相夫教子的任務終於完成,她開啟第三次「出走」。
43歲的她,前往江蘇崑山。
在一家工廠的食堂,找了份廚師的工作。
她雖然跨越山海,去向了遠方。
心,卻始終沒有覓得歸處。
工友們不懂她。
她和誰都聊不到一起。孤獨感與日俱增。
2011年年底。
在家人的勸說下,她無奈返鄉。
離開前,專程去了趟崑山市立圖書館。
在那裡,默默完成告別。
05
三次突圍的失敗。
把她的不甘,徹底連根剪斷。
她終日怨懟,自我懷疑。
為何自己始終平靜不下來?
為何自己無法擁抱這片土地?
她懷疑自己病了。
2016年,她到西安一家心理醫院看病。
治病期間,婆婆病倒。她回到家,照顧婆婆的衣食起居。
自此,不再蠢蠢欲動。
燒了以前寫的文字。
收起了王小波、魯迅、畢淑敏的書。
像是要扼殺掉那個曾「清醒著做夢」的自己。
從前,她討厭村里那些,每天豎著耳朵等待是非的老嫗們。
現在,她嘗試接受。
從前,她看電影只願去電影院,她認為那樣有儀式感。
現在,她不再「苛刻」。
她開始打麻將。
開始承認自我局限,擁抱腳下那片土地。
並用莫言書里「晚熟的人」來自嘲。
她說:「接受吧。如果我還年輕,早就待不住了。可我老了,上有父母,下有兒女,我必須待著。」
是啊。
她踮著腳去夠了,夠不到。
「內心的充盈」與「生活的貧瘠」兩者之間的對沖,給她帶去太多痛苦。
她只能極力稀釋,讓一切如昨,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勞碌半生,幾經輾轉。
如今看來,似是大夢一場。
她終究回到了原本的軌道上。
安分守己,按部就班。
06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裡。
那隻與無性、無智、無趣為敵,跨過沉淪的一切向平庸開戰的豬,在叛逃之後,長出了鋒利的獠牙。
萊辛筆下的家庭主婦凱特·布朗,在出走之後,又折返了家庭。
這個世界上,其實有很多劉小樣。
格子間的女孩。
廚房裡的母親…..
她們出走之後的結果,無非以上兩種。
但絕大多數,屬於後者。
這群人心中都住著一座巴別塔。
囿於現實,無法完全漠視生活的設置。這才是「劉小樣們」的集體困境。
回到劉小樣本身。
沒能走出關中平原,就等於被現實放倒了嗎?
答案絕不是肯定的。
2019年。
劉小樣的婆婆離世。
從那時起,她開始種花。
在前院和後院,種滿了雛菊、月季、鬱金香、雞冠花......
朵朵嬌艷。
雨摧不凋。
小小的庭院,是她的理想國。
在那裡,她不被形塑,不怕桎梏。悄悄叛逆,自由生長。
2021年,她接受採訪。
有人問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悲劇嗎。
她淡然回答。
算悲壯吧。
畢竟,悲壯這詞,本身就有美在裡頭呢。
是的。
「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
三次突圍,三次受阻。
劉小樣的出走,還在繼續。
庭院裡的那一抹紅,也不會荼靡。
它會一直對抗乾癟與枯槁,荒蕪與庸常。
會一直燦爛地開,向遠方開。千里奔襲,直至燎原。
END